爱德华·里莫诺夫

  苏联·

  爱德华·里莫诺夫(Edouard

  Limonov)

  一天晚上,敌机在空中盘旋,炸弹在城中爆炸,电线被炸断。一幢楼房的入口处一位男青年正手握电筒为一位年轻姑娘照明。这是父母第一次相遇。

  两个人在同一家生产炮弹和炸弹的兵工厂做工,父亲正上军官学校,在厂里当值班员。母亲化学专业毕业,当技术员。

  1943年2月,斯大林格勒战役20天后,我出生在离高尔基城不远的工业城市捷尔任斯科。在胜利号角已经吹响之时出生在军人家庭是一种极大的荣誉。出生后最初几年,由于父母工作,我实际上独自一人在家。

  早上母亲把我丢在家里,无人照顾,为防止被炸弹片击伤,她把我放在桌子下面的炮弹箱内,父亲还把桌子加厚,钉了双层板。看上去我安然无恙,十分安全。这些都是母亲讲给我听的:她在箱子内放进咸鱼让我当饭吃,竟没想到鱼刺差点儿把我卡死。

  直到现在,我仍喜欢吃鱼。

  我觉得母亲的年轻时代是动荡不安的。

  她2岁失去母亲,父亲费奥多尔随后多次结婚。

  直到1942年才在高尔基城开办一家饭店,渴望过幸福生活。我见过他的一张照片。这个男人很固执、坚强,表面看去很难相处,因此母亲很早就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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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独立生活,但她这段生活一直是个谜。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她父亲被派往前线,1944年死在波兰。

  母亲生于农民家庭,曾祖父是高尔基城附近诺亚村村长,叫尼古拉·兹必纳,母亲因此得名劳伊莎·兹必纳。

  同父亲结婚,成为令人尊敬的军官妻子后,母亲对她过去的经历采取寂然无声的态度。现在我仍不知真相,她年青时的生活我十分陌生。

  但我凭想象勾勒她30年代的生活,她从不回答我的问题。一天,她感叹地说:“那是恐怖充斥的青年时代。”

  我见她左臂上留有纹身的痕迹,依稀可见上面的缩略字:劳莎。在信仰、革命和工业化时期,一位苏联姑娘纹身实为罕见。

  50年代末,我16岁,母亲试图消毁、清除纹身的痕迹,她先在胳膊上倒劣质烧酒,随后点燃,残酷地烧灼。

  我小时候全家人都在部队工作,先后辗转于南方十几个兵营,1947年在哈尔科夫定居。

  我当时只有4岁,父亲28岁,母亲25岁。

  我们住在一个火车站后面,火车站便成为我童年时期最美好的回忆。车站完全被炸毁,眼前是一片燃烧的瓦砾火海。父亲是中尉、母亲没工作。我们住在一幢四层楼房内,第一二层是兵团司令部,军官家属分住其余的房间。城市建筑所剩无几,单元套房更不易找到。二年半中,我们分享集体生活。我对军装怀有特殊感情。虽然穷,但大家都是乐天派,因为我们还活着(2000万人死于战争,家中也有亲戚和年青人丧生)

  ,逃脱了各种杀戮。

  狭长的路道两边居住九户人家,尽头是厨房,有一个大火炉,由于木柴缺乏,炉子不易点燃,只能节假日才启用。

  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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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一般都使用分放在楼道内的小炉子或煤油炉。母亲用它煮汤,她用3个土豆和面包做的汤非常值得称道,面包昂贵,她很少买,总是说:“少吃面包,多喝汤!”当然,汤里一个肉渣也没有。一天,我意外惊喜地吃到香肠。太香了!后来别人问我长大以后做什么,我毫不犹豫地说:“卖肉。”

  我们家生活拮据。偶尔一次母亲应邀参加兵团组织的节日活动,席间,服务员端来家禽肉——这是宴会最具吸引力的一道菜肴,母亲想带点给我。她同平时一样聪明,但又很傻,装出不小心碰掉在地上一块,由于来不及立即捡起装进口袋,便盖上一块手绢。过一会儿功夫,她弯腰去捡时,肉不见了!这样一来,她忐忑不安,生怕被发现,回到家后情绪仍十分激动。

  她穿着讲究,从军装款式上获得灵感,而且当时流行的服装式样趋于男性化。我小时候非常鄙视平民服装,认为男子汉就应该穿军装大头靴。母亲平日穿阔肩外衣,是一种德国军装的再造。我穿紧身德国套服。我们在灰尘飞舞的郊区市场买到这些衣服,市场上除出售衣服,还有留声机及其它战利品。美国人也给我们送来衣服和其它贷款物资。母亲心灵手巧,拆旧翻新,缝缝补补,衣服瞬间焕然一新。

  11岁前,我一直穿灯笼裤和长袜。母亲戴一顶小毡帽,穿多扣女式紧身上衣。她是混血儿,身上流着俄罗斯和鞑靼人的血,我觉得她那亚洲血统的黄皮肤与这种衣服十分和谐,相映生辉。

  我上学后学习乌克兰语。母亲却始终不会讲,在哈尔科夫生活了30年,只懂几个字!她常提起1947年刚进城时的故事:她坐在司机旁的座位上,一路发现焚烧后的废墟中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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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多街道牌子,Perrukarnia是理发师的意思,她却把这个词同俄语的Pekarnia(面包商)

  混淆起来,认为这里到处都有面包,喃喃地说:这下可以吃上面包了!司机解释后她才恍然大悟。

  母亲喜欢读书,这是她的嗜好。一位在药房商亭工作的年轻犹太人借书给她看。我见她正读一本又旧又厚的书。两位女人都对乔治·桑着迷,被她的浪漫主义所吸引,以致父亲后来称这位犹太姑娘康素爱萝。母亲也喜爱剧院,生活G宽裕时便带我去看芭蕾舞。

  30年代上演的《虞美人》片断历历在目:一艘苏联船只到达中国港口(中国大革命前)。一位苏联士兵背对大厅坐在那里钓鱼,一位中国人出其不意地手持长刀突然出现。我是个爱国分子,立刻惊叫起来,通知那位苏联士兵。但他却稳坐钓鱼台。母亲把我搂在怀里,带我走出剧院。见我平静下来,不再激动,才在剧间休息时返回座位。一位胸前佩戴许多勋章的地方人士走过来,赞扬我的勇气。

  我们还常去看杂技,几乎每周都去,否则便听父亲为我们演唱吉它。他多才多艺,能演奏多种乐器,钢琴弹得技艺精湛。他晋升上尉后,被任命负责兵团文艺活动,组织官兵文艺晚会,并接管部队乐队,组织音乐会。

  9岁和11岁两次出走后,我于15岁彻底离家。

  我同父母没有发生口角,很羡慕父亲,但在60年代,我认为他无能,康素爱萝是乔治·桑一部作品的名字。——译者注是生活G的失败者,我们之所以总是几口人拥挤在一间小屋里,都怪他墨守成规、缺乏为生活而奋斗的勇气和力量。我与他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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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法背道而驰,渴望拥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小天地,穿我喜爱的牛仔装。在暴风雨侵袭的青少年时期,我和母亲的关系十分恶劣。我专横跋扈,甚至视母亲为妓女!我盼望摆脱父母的桎梏。

  1966年我来到莫斯科,一直生活到1974年。母亲来看我,我们住在我那间小房内。第三天傍晚,我再不能忍受这种家庭生活,盛怒之下走了出去,夜深人静才回家。她一直等着教训我:“你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你干什么去了?”我还是把她介绍给我的画家和诗人朋友,她比父亲强,还能接受我这些朋友。

  一天,我在《解放报》记者采访时,毫不掩饰地说,斯大林去世时我流了泪,因为我成长的时代造就了我,这完全是正常的。记得一天早上,母亲很早就起床听广播,收音机里传出众人熟悉的列维唐广播员的声音,他悲哀、庄重地宣布“斯大林逝世”的消息。父亲正巧夜里在司令部值班,回家后刚刚睡下,听到我们的声音,他起来说:“我想睡觉!你们知道将来谁哭你们吗?”他侧身掩耳又睡了。

  另一件事发生在1968年8月。在莫斯科生活非常艰苦,我饥饿如狼,只好返回家恢复健康。历史在重演:母亲又起得很早,起床后打开收音机:“苏联军队占领捷克斯洛伐克!”

  这一次,父亲一反常态,同意母亲的观点,还对我说:“你,你那些美国大兵蒙蔽着你的双眼,你最好跟我们谈谈越南战争!”我当时收听外电广播。

  父母始终生活在哈尔科夫,她已70岁高龄。

  我们每2个月通信一次,信上她总称呼我的乳名:“亲爱的艾蒂克,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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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信中偶尔也和父亲论争,但我们的关系日趋改善。我试图告诉他们我的作家生活。我的书没有译成俄语,但并不妨碍其跨越国境。我担心那些好心的朋友把书拿给母亲看或讲故事给她听,尤其是第一本书,我叙述一个黑人小伙子的恋爱艳史,这种事即使是美国母亲也都难以理解!

  13年没有见到母亲的容颜,邀请他们来,尤其是父亲非常困难!

  1973年经克格勃审查,我获准移民,离开苏联。我不是犹太人,和一个苏联姑娘结婚,不存在逃离国家的任何特殊理由,只想周游世界,以全新的方式生活。我孤注一掷,终于弃家而走。

  最后一次见到母亲是在哈尔科夫机场,她和父亲前往为我送行。

  我请他们在机场餐厅用餐,我和父亲喝了许多酒。

  那分分秒秒显得那样漫长,幸好一位朋友赶来陪同他们,让我得以脱身。我同他们分手后去检票,回头看到他们眼巴巴望着我渐渐远去,他们是那么慈祥,没有一滴眼泪,一滴都没有!没料到他们能如此坚强地控制自己。登机前,我好象又听到在舷梯旁的千叮咛万嘱咐:“要喝汤,这样胃口好,比吃肉强。”我在栏杆后面再一次注视着父母,向他们挥手致意,心如刀绞。

  在飞机上我又举杯痛饮一番。

  我是个不孝之子……

  〔作家简介〕爱德华·里莫诺夫,1943年生于苏联捷尔任斯科。曾出版小说《苏联诗人喜爱黑人作家》(Lepoètàerussepréfèrelesgrandsnègres)

  、《误车人日记》(Journald′unraté)

  、《仆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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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12世界60位作家和他们的母亲

  故事》(Histoire

  de

  serviteur)

  、《强盗青少年时期自描》(Autoportrait

  d‘un

  bandit

  dans

  son

  adolescence)

  、《尼斯生菜》(Salade

  nigoise)

  、《奥斯卡与女人》(Oscar

  et

  les

  femmes)

  、《国际作家》(Ecrivain

  international)

  、《小坏蛋》(Lepetifsalaud)等。

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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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母爱真伟大呀!在了不起,最大还是母亲大。是母亲赐予了生命.是母亲的方向.是母亲的爱.是母亲的“绝招”苦口婆心。母亲是了不起的人,把我们从暗地.危机.宝宝养大,是多么辛苦.劳累。我多么想对母亲说:“妈妈我爱您,您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