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努·库利—歌达

  黎巴嫩·

  韦努·库利—歌达(Vénus

  Khoury—Ghata)

  母亲居住的贝沙雷村的居民,被她的举动吓得魂不附体:一个女人在山脊上奔跑,一个脚趾被割断,身后留下一行鲜红的血印。夜里,她把墓地上刚刚掩埋的尸体挖出来,喂他们桑叶,让他们吐丝。

  她叫扎丽菲疯子,有近百年的历史。

  村子下面的深谷里有一条小河,磨房坐落在河边,夜深人静时仙女下凡,坐到风车轮上粗俗地大声嬉笑。在母亲居住的村庄,可以听到许多扣人心弦的传说,我每次去度假都有新的收获。

  母亲喜爱这个坐落在黎巴嫩北部、海拔2500米高处的小村庄。这里绿树成荫,雪松郁郁葱葱,山羊和人一样多。村民们全都青色装束,因为一件丧事要持续6个月,亲朋好友都要服丧戴孝,因此常年一身黑。母亲家是当地最大的棺材制造商。

  小时候,我和表兄妹常围着倚在墙边的棺材捉迷藏。

  我们习以为常,对死人并不惧怕。夕阳西下,我们沿着从市政府去墓地的大路漫步,在墓地门前停下来交谈。死人的场景在作品中无处不有,“死人”二字在作品中时而出现,也就不足为怪了。

  最近我才真正了解自己的母亲。生活中见到的母亲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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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个摸不着、看不透、枯瘦、冷酷无情、没有爱抚、只尽义务的女人。

  去年她病重住院,我回黎巴嫩看她时才大梦初醒,了解到她在贝鲁特生活的不幸。风烛残年,奄奄一息,她向我倾诉了一切,在她的外表下掩盖的是一个被乡村生活紧紧束缚、不能自拔、地地道道的农民。

  她风茂年华、情窦初开时,就背井离乡,嫁给一个军人,从此远离绿树掩映的村庄、成群的山羊和海边的雪松,来到高楼林立的城市,行走在铺满沥青的大道上,为他生下4个孩子。记得每日清晨她坐在铜床头边——我当时6岁——对我们说:“我给你们讲夜里做的梦。”而每个故事必从“我穿过一片草地”

  开始……我们很残酷,嘲笑她恋恋不舍大草原,根本不知道她和大兵生活在一起的痛苦。他象部队司令员一样,把我们从一个鬼地方,带到另一个鬼地方。由于没能如愿晋升,他只好做自己的工作,回到家当指挥员,大显神威。

  他不在家,两个姐姐和母亲都如释重负,松一口气。一旦听到他拿钥匙开门的声音,我们顿时浑身僵硬,无所适从。

  母亲在贝鲁特时,脸上从无笑容,但假期回到农村后则判若两人,面貌焕然一新。

  父亲从不陪我们去,3个月的时间,她可以手拿在城里从不用的小书包,涂上红嘴唇,去朋友家消遣。几个女孩子不那么倔强,能服从父亲的指挥,只有弟弟不能长期忍受家庭专制。也正是这个兄弟,在母亲一生中占据了重要位置。

  弟弟只有17岁时,乔治·塞拉德说他“是个诗人”。他感情丰富,非常敏感,聪明俊秀,出类拔萃。一天,他出走了。他满怀成功的希望逃到巴黎,还给我寄来明信片:“加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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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尔出版社正阅我的作品,我将是20世纪的兰波……“

  尔后,消息中断,我们四处奔走,打听他的下落,直到9个月后见他面色苍白、浑身颤抖、骨瘦如柴回到家中。没有一家出版社肯出版他的诗歌,他的梦破碎后,开始吸毒。

  他回来后,母亲精心护理,爱护这个颓废和生病的儿子,他先后住院12次。

  当时,黎巴嫩医院治疗吸毒病人同治疗疯子一样采用电击方法。

  这样一来,他变成名副其实的疯子!

  母亲把他接回家时他20岁,现在已50有余。

  30年来,母亲和他日夜厮守,寸步不离。

  相继5年,弟弟总把他的诗念给我听,我打心眼里佩服他。但母亲对他表现出的偏心使我痛苦万分。只有他有权穿最漂亮的衣服,自己独占一间房。父亲从不娇惯他,他想让他成为真正的男人,在班里必须名列前茅,否则就打他,把他捆起来,丢在厅里过夜。第二天上学时间到了,才给他松绑。

  14岁后,父亲不再捆他,如果成绩不好,就把他赶出家门。他身体孱弱,黑夜对他来说如狼似虎,只见他围着屋子团团转,用手敲击门窗玻璃,母亲心如刀绞,随着他从一个窗前跑到另一个窗前。

  我们几个女孩子没有受过皮肉之苦。

  但我们也整日提心吊胆、惊恐万状,我在班里排列第一,并不因为存有野心,只因恐慌。一天,我的成绩名列第二,回家路上,我心里想:“但愿一辆汽车把我撞倒!

  见我躺在医院里,他就无话可说了。“

  母亲没上几年学,可以说是胸无点墨。有一个时期,我常为她感到羞愧,她去见校长时法语错误百出,讲话很不得体。上街时她也不修边幅,我真为她脸红。我觉得她不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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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此在街上拽着姑姑的手,她眉清目秀,年轻有为,在乡村小学当校长。今日想起这些自惭形秽,悔不该为自己的母亲无地自容。

  结婚前,她是护士,后来还当上外科助理,帮助医生上台做手术。

  婚后来到贝鲁特,7年中,坚持为那些无钱求医的穷人看病。她还在我们身上大显其医学才能:常常手拿注射器,追着给我注射维生素B12和钙。在城内没有问题,来到农村便应另当别论。她在山间的羊肠小道上追赶我们,弟弟有意让她跳跃小溪。这一幕幕美好的记忆,时常浮现在眼前。

  能有今天,应该感谢母亲。初中毕业后,父亲认为中学文凭已绰绰有余,便决定让我弃学回家,等待出嫁。母亲执意不肯,结果还流了血,付出极大代价。每当我想起要帮她做饭的情景,总是激动不已,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每次她都说:“你有一双公主的手。答应我,今后永远不下厨房,也绝不洗碗。”

  到法国后我只能自食其力,奇怪的是我特别喜欢做饭洗碗。我总想,母亲做饭时的一举一动是否反映在我身上呢?绞芹菜时,我同她的姿式一模一样,做色拉时也紧咬双唇。弟弟告诉我,一旦她的色拉咸了,她心中必有忧虑。

  我的书出版时,我还在黎巴嫩。她非常高兴,感到无比欣慰与幸福,她并不想读这些书。报刊上谈论我,称我是黎巴嫩第一位女作家。我的小说,尤其是《稻草儿》(le

  fils

  empaillé)让她忧心如焚,姑姑把故事讲给我听,我在刻画父亲时文笔犀利,她费尽心机想瞒住他,嘱咐妹妹检查每天的报纸,恳求街上的书店老饭不要把书陈列在橱窗内。但报纸转载了一些片断,父亲对我恨之入骨。我在书中谈论母亲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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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充满爱心和深厚的感情,因为尽管她表面冷淡,我认为她是我最热爱的人。

  父亲故去后,她和弟弟在贝鲁特市中心生活了10年,即使城市遭到轰炸时,她也不肯离去。

  一颗炮弹落在电梯上,顷刻间,楼上的房屋被摧毁,她硬是陪着行动不便的儿子死守在废墟中。两个姐姐吓得不敢进这个地区,最后是另一位胆大勇敢的姐姐带着食品去看他们,央求他们离开。但一切努力都无济于事:“不,我绝不走,巴勒斯坦人会回来抢劫的。”

  我夜间经过6~7个小时持续不断的努力,终于打通电话,她拿起电话单刀直入:“你听,这是喀秋莎火箭炮。”她能从炮弹爆炸的声音辨认出炮弹的类型。

  离开黎巴嫩前,我就想把母亲接到巴黎,以便把她从父亲和弟弟的困扰中解脱出来,我还想陪她去参观凡尔赛宫和卢浮尔宫,但她坚持不离开弟弟。她曾来看我,但绝不超过1小时,她为弟弟制定了起居饮食的时间表:早8点为他刮胡子、刷牙、吃饭;10点,喝咖啡,12点吃午饭……还有上厕所……以喂养乳婴的方式伺候弟弟。我们去看望她时,她正为弟弟织毛衣。后来,我诅咒弟弟,怨恨他纠缠母亲,不能让她过正常生活。除去小村庄和住的地区,她没有到过其它任何地方。

  2年前,母亲不慎跌伤骨盆。

  4天后我们才知道,弟弟就在她身边,呆若木鸡,无力把她搀扶到床上。

  在这漫长的4天中,又能说些什么,想些什么呢?她不知道我们已经把房子卖掉,被送到医院时还计划病好后有朝一日返回家中。

  10年来,她一直住在贝鲁特顶上松林环绕的山区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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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有自己的房间和洗澡间,一间两张床的房子,因为她舍不得离开儿子。他完全象个婴儿,寸步不离母亲的小孩子。在风华正茂、充满希望的岁月中,不知母亲有什么灵丹妙药,他从不生病。

  每年我都冒风险返回黎巴嫩去看望母亲,因我持法国护照。她病卧在床,期望能好起来。令人惊讶的是,为了我们,她曾一直朴素无华,10年后却把棉大衣翻新,在医院里打扮得很漂亮,还让我们给她买玫瑰色睡袍和镶边睡衣,好象是在捕捉逝去的时光。她把时间消磨在电视旁和同儿子的对话中,他的话只有她能懂。

  我去看望她时,这个名叫克莉斯蒂娜的虔诚基督教徒,重复看似乎是《圣经》中的词句:“我为你们受磨难,你们喝我的血!”

  弟弟从法国回到黎巴嫩时两手空空,连箱子都没有。母亲却精心保存着他没有带到法国的诗歌。

  20年中,我多次向她索要这些诗,她多次拒绝,藏起来谁也不给。实际上她既读不懂,也不会去读。

  1年前,她终于把诗歌送给我。遗憾的是这些青少年时期的早期作品很不成熟,不能发表。他的精彩作品丢失在永远找不到答案、令人蹊跷的暴风中。

  真正令人惊愕的是这位看上去年近百岁、实际上只有73岁的母亲对诗人梦破灭后重新返回身边的儿子表现出的忠贞不渝。

  〔作家简作〕韦努·库利—歌达生于贝鲁特。

  曾出版10余部小说及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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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歌。其中有《有生理缺陷的人》(Les

  inadaptés)

  、《一成不变的旅游》(Le

  voyage

  immobilier)

  、《稻草儿》(Le

  filsempaillé)

  、《死者无阴影》(Lesmortsnont

  Bpasdombre)等。

  《影子和它的吼叫》(Les

  ombres

  et

  Bleurs

  cris)获1980年阿波里耐奖;《死者的独白》(Mo-nolo—gue

  dumort)获1986年马拉美奖。

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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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母爱真伟大呀!在了不起,最大还是母亲大。是母亲赐予了生命.是母亲的方向.是母亲的爱.是母亲的“绝招”苦口婆心。母亲是了不起的人,把我们从暗地.危机.宝宝养大,是多么辛苦.劳累。我多么想对母亲说:“妈妈我爱您,您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