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上靖

  日本

  井上靖(Yasushi

  Inoué)

  母亲开始痴呆、丧失自理能力后,我全身心投入了保护她的拼搏之中,以此表达对她诚挚的爱。

  在日本,痴呆一词一般指年老迟钝、充满蔑视与嘲笑,亦指神魂颠倒、丢三拉四、絮絮叨叨,是恶毒的贬义词。

  我不认为人老后就应该受到歧视,别人无资格、无权利谴责他们,丧失生活能力也不是他们的过错,这是生命的一个过程、大多数人发展的必经之路。

  我渴望人们能消除偏见,正确看待这个问题。

  在母亲生命的最后历程中,我不允许任何人以常人的态度嘲弄她,并竭尽全力保护她,维护她的尊严。

  然而,抚养我成长的并不是母亲,而是另一个母亲——祖母。

  我4岁时,母亲又怀孕生了妹妹,我被送到祖母家。

  由于和祖母息息相通,难舍难分,后来我自己决定不回父母家,留在祖母身边。母亲当时没有反对,但我想,她大概会因此而忧伤。

  一直到13岁——男孩子培养教育的关键时期,我很少同母亲在一起,但是我对她充满深深的爱,因为她待我很好。

  祖母待人和蔼,慈善之心令人难以置信。我同她住在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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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洋一个岛的镇子里,相依为命,那是一个穷乡僻壤的山区小村镇。我在那里读完小学,实在不记得读过什么小说,村里没有图书馆,最近的图书馆也需要一天时间才能到达。祖母心地善良,但是个文盲。

  13岁我要去城里念书,只好离开祖母和我熟悉的山山水水,辗转到父母家,同兄弟姐妹一起生活。父亲是军医,2年后,由于工作调动,又把我同他们分开,我来到一所寄宿学校。我走后,祖母一病不起,很快就丢下我去了。可以说她是被杀害的。这场灾难触目惊心,我至今记忆犹新,它会在我一生中留下悲痛的记忆。

  几乎丧失理智的青春期过后,我又回到父母身边,父亲已不在陆军部队当医生,母亲也眉发皆白了。不能说这个时期我们的关系很正常,因为我收不到他们的信。

  退一步讲,这对我的成长却有积极作用,我们之间不存在任何冲突,我对他们的爱也始终深沉、无瑕。

  长时间分离,见面后彼此都比较谨慎,说话时备加小心。

  我很尊敬他们,觉得这样也不错。母亲对我象外人,保持着一定距离,不能彼此交心,坦露真情,剩下的是形式上的爱。

  父亲80岁死于癌症,母亲随之渐渐衰老,痴呆现象日趋严重,偶尔好些,看上去象个十足的孩子。

  母亲最初执意不肯离开生活了30年、在孩子们帮助下辛勤耕耘的土地和家庭的摇篮伊豆。最后终因不能自理,先后住到几个孩子家中。

  80岁高寿时,她身体健壮,看报不戴镜子,没有一颗假牙。她先是记忆不清,然后健忘,一件事唠唠叨叨总要讲两三遍还不罢休。我生活在她身边,细心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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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的大脑老化的演变过程。父亲死后1年——他们前后相差5年,她不情愿地住到东京开理发馆的姐姐家,整日絮絮叨叨,就象划痕累累的唱片。我的大儿子是大学生,他说:“祖母就象快散架的机器。”

  我也有同样的感觉。

  眼前似乎摆着一台吱吱呀呀叫的机器。

  在《母亲的故事》(Lhistoire

  déma

  Bmère)一书中,我描述了不属于疾病,但濒临死亡的人那种可怕的演化过程。看上去她与正常人并无异常,但态度一日多变,时而脑子空白如洗,时而记忆惊人。

  接着,她又给我们讲起一位亲戚苏玛——1894年年仅十几岁就死了。小伙子才华出众,被人遗忘在生活的角落。她从未提起过他,现在好象魔鬼附身,突然旧事重提,追忆逝去的隐藏在心灵深处的爱。我们全哭了,觉得有些尴尬,她忘记自己和丈夫共同生活了一辈子,嘴上只有苏玛。当她吐出苏玛二字时,我们注视着她的嘴唇,双唇的颤抖同小虫双翼的抖动一模一样。我最终相信她是爱苏玛的,同时也为她的纯真感情所打动。应该说夫妻双方肉体的终生结合没有任何意义,爱的情丝却会赋予人的存在以真正价值。我妻子米索的形象,把母亲的思路引回到她的豆蔲年华,确切地说,回到她17岁、正和苏玛一起玩耍的时代。

  我发现有一部分生活已从母亲的记忆中消失,好象她开始用橡皮把漫长生活中的一部分擦掉了。

  我和兄弟姐妹一起讨论过这个问题,大家意见一致。为庆祝她80岁诞辰,我们决定4月份一起去伊豆采花。

  4月樱花争相夺艳,我们想摘些花献给父亲。

  母亲却推说爬到山顶太累,她上不去。她很少谈及父亲。这时,一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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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头突然闪现在脑海中,她凝视前方,深思片刻,对我们说:“一天下雪,我去找他。我是和一个女邻居一道去的,道路很滑。”她补充说,每天都给父亲准备快餐,擦皮鞋,他那双军用皮靴很难擦,要浪费许多时间。我出生前在北方小城市的一幕景象接踵而来。弟弟说,她记忆中和父亲在一起的生活都是艰难困苦。一般说来,没有一件事是她有意识回忆起来的。在她记忆力衰退、很难分辨真伪的情况下,这是唯一一次清醒地逃脱给父亲上坟。

  85岁时,她到住在伊豆的姐姐家居住。她给人的印象是年过花甲,但实际上耳不聋、眼不花,身体健壮,昔日的微笑并没有随时光流走,显得喜气洋洋。她很少感冒,门牙由两颗假牙代替。她仍继续不戴眼镜,高声朗读报纸上的小铅字。

  彻底的衰老步步逼近她,并逐渐对外界完全失去知觉。

  我把母亲的精神状态比作划痕累累的唱片,但现在已经过筛选,把生活中无关紧要的东西全部排斥在外。她的一个兄弟早期移民到美洲,后来返回故乡,生活在她身边,他们每日坐在一起喝茶,但她始终拒绝承认他的这种身份。唠唠叨叨的毛病日益加重,衰老的演化,时而明显,时而暂缓。秋天来了,她有时竟能全神贯注地倾听花园里虫子的低吟浅唱。

  她端庄、宁静的面孔使我备受感动。

  很快,她开始出现幻觉期,如同在舞台上,整日生活在梦幻之中。有时她连我也认不出。我们组织纪念祖母逝世50周年的活动,她竟想不起祖母是谁。记得一天我姐姐惊慌失措,因为母亲不承认她是自己的女儿,仅把她当成祖母。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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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尔,她还为客人准备茶水,实际上根本没有客人。一天,她从吼叫中惊醒,说我丢了,去找我!我又变成刚出世不久的婴孩!人们找到她时,她正幽灵般地借着月光在街上搜寻这个孩子——我!在她的幻觉中,我刚1岁,她23岁。

  我还记得她许多晚年的情节。我注意保护她,观察她的言语行动,思考她的过去,对我来说,这些都是写作的素材。

  通过这本书表达对她的敬仰。

  我开始创作时,母亲已有痴呆症状。不记得她读过我的书。但她知道我正撰写小说,认为这是件了不起的事,同时引以自豪。我以为,我的成长与两位母亲这种特殊环境密切相联。

  幼儿和青少年时期,我也曾不止一次思考过这个问题,我记了笔记。在作品中将给母亲留下主要位置,因为我将继续写作。

  当初,她不相信我会成为记者和作家。

  我们是医生世家,我带头打破了这种世袭,她怎么想我不曾知道,只有一点可以肯定,她同意我的选择。她说,无论我做什么,都会做有所成。也许这是一种弥补没有抚养我的过失的一种办法。

  她89岁的一天,电话铃响了,噩耗传来,,母亲与世长辞。

  1977年11月21日1点48分,她离开我们。

  看到妻子将母亲的照片放在祭台上,准备烧香,我才如梦初醒:“母亲去世了!”

  最后一次去看她,她把我送到门口,我上车时,不时地回头望她,看见她久久注视着我,扶正领口,给我留下庄重的最后一面。这也是她在我脑海中的最后印象。

  我走进停尸房,先向众人表示问候,然后走近母亲的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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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体。母亲的面颊清细光嫩得象个布娃娃,嘴唇微微隆起,这就是她年轻时婀娜妩媚的影子。我轻轻地抚摸她那冰冷的手和面颊,姐姐走过来说:“她的手很凉,对吗?把她的手握在你手中,一会儿就会热的。”我照办了。我把热传导给母亲,母子的热流通过全身。

  是我用一块石头把棺材封盖的钉子钉进去的。

  在火化厂,也是我用头柴点燃浸好煤油的布条,熊熊大火立即燃烧起来,把整个焚尸炉都照得通红,并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二小时后,远亲和朋友每人取一小袋骨灰留念,我负责把焚化人员封好口的白色口袋包上一层白纸,放进骨灰盒,然后装进一个锦缎布袋内。我捧起骨灰盒上了灵车,坐在最后面,坐好后把骨灰盒端放在双膝上,双手牢牢地扶着。

  我家正中央端放着祖先的照片,有祖母、父亲、母亲。

  每逢婚丧喜事或外出旅行,我都走到照片前鞠躬行礼,同时向祖先们讲述自己的生活。我想借此举让孩子们接受下来。这里不存在宗教色彩,只是抒发感情,生活中的礼仪,与天主教、佛教无关,我们列举先人与自己的关系,主要目的在于达到心理平衡,也许是为了寻求思想上的稳定。

  〔作家简介〕井上靖,1907年生于日本东京。

  曾出版30多部小说,并获得多项文学奖。作品有《猎枪》(Le

  fusil

  de

  chasse)

  、《沙漠之路》(Le

  chemin

  du

  désert)

  、《母亲的故事》(Lhistoire

  demamère)等。

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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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母爱真伟大呀!在了不起,最大还是母亲大。是母亲赐予了生命.是母亲的方向.是母亲的爱.是母亲的“绝招”苦口婆心。母亲是了不起的人,把我们从暗地.危机.宝宝养大,是多么辛苦.劳累。我多么想对母亲说:“妈妈我爱您,您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