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埃德·阿里埃

  法国·

  让—埃德·阿里埃(Jean—EdernHallier)

  一个美丽的夜晚,我向母亲公开了内心的秘密。那是在布列塔尼,我十一二岁时,面对落山的夕阳,我对她说:“妈妈,您知道吗?我将成为伟大的作家,兰波式作家。”

  不久后的晚餐上我出了洋相,似乎是弄脏了衬衫或碰翻了酒杯,母亲突然嘲讽地喊到:“啊!伟大的作家!……”竟把我十分真挚和充满信任的袒露张扬出来,这深深刺痛了我的心,给我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当时我没有任何反应,我还是个孩子,只是把头低下,鼻子尖几乎碰到盘子,心如刀绞,酸楚伤心,无地自容。刚刚充满信心地自认胜利就猛遭一记响亮的耳光,原打算敞开的心扉被迫关闭。平生第一次想同母亲建立亲密关系,却……

  我本应效仿祖父和父亲去从军、当将军。

  可1944年父亲在布加勒斯特任大使时,一颗子弹误伤我,打瞎一只眼,继承家庭传统,进圣·西尔军校的理想成为泡影。从此,我常说,作家只是梦幻中的将军。

  母亲惹人眼目,我们之间不乏矛盾与论争。也许因为小时候我一直由瑞士管家照顾,没有得到应得的爱,没有享受临睡前母亲的亲吻,我们之间关系淡如水,彬彬有礼,完全

  -- 174

  461世界60位作家和他们的母亲

  是社交关系,是源于19世纪的大资产阶级式关系,生活方式贵族化,不乏高雅、严谨之格调。

  对母亲最早的记忆十分糟糕:1937年在卢昂,父亲身在兵营,我在走廊里学走路,走廊一头有母亲,她把我松开,让我自己踉跄而行;另一头有女管家,她张开双手迎接我。母亲把我抛开,这是第一次生活尝试!无论从哪种角度讲,母亲都是派头十足、风度翩翩、受到良好教育,有较高修养的女人,20年代的假小子。她曾是滑雪冠军,奥林匹克运动会法国代表队队员,首批阿尔卑斯山登山队员的好朋友,每逢周日都去枫丹白露参加攀崖运动。

  她还是安托万·德·圣——太克絮佩里、保尔·莫朗及上层社会和文学界名流的知心朋友。她是音乐家,曾同圣·日尔曼·昂莱远近闻名的唱诗班领班差昂·阿兰共同演奏管风琴,不愧为本世纪初妇女解放的先驱。

  读、写、绘、画,她无所不会,无所不通,是路易兹·德·维尔莫兰的挚友。同维尔莫兰一样,她在儿童时代患小儿麻痹,疾病一个接一个地侵袭她,但终因妇女自身的强大生命力使她从死神手中挣脱出来。

  她同父亲恩爱相亲,然而,她不是人们普遍认为的充满母爱的女性。同她不能有敏感性强的对话。

  父亲爱我,母亲爱弟弟,对他充满无限的爱,对我另当别论。这是我对另一母亲产生幻觉的根源。

  第二位母亲是一位婀娜多姿的女人,她的照片摆在父亲的写字台上,彬彬有礼,落落大方。

  15年前她与父亲结婚,后因患西班牙流感20岁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她有一顶高大的帽

  -- 175

  世界60位作家和他们的母亲561

  子。我对她充满幻觉,把她视为自己的第二母亲。生母不是我母亲。

  这种幻觉发展到有一天我去翻父亲抽屉中的东西,找到一个封好的本子,把它打开,看到父亲这位夫人的裸体照底片。她叫爱莉莎贝特。父亲看到我在翻东西,他把我叫去,静静地长时间注视着我,却没有开口。

  从那时起,精神的、强烈的梦幻,开始了它的行程,并为我的作品提供了良好的充满想象的素材。

  这里还有一种客观因素,母亲是犹太人,而假母亲出身名门贵族,我无论如何也要跻身于贵族之中,而不能当犹太人。家族的传统是娶犹太女人为妻,我的曾祖母、祖母和母亲都是犹太人。

  我的第一夫人还是犹太人,与我生活了12年。

  我们视娶犹太人为重整家园,当然是阔绰的犹太人,以便进行庄园的维修工程。每迎接一个犹太女人,就要重新翻修约2.5公顷的屋顶,需要一大笔资金,每30年都借娶犹太女人修缮一次。

  之所以告诉母亲我将成为作家,是因为我把它看作权力的象征,我首先是拥有权利的人。我曾计划当国家总统或将军,而我出生时和儿童时代正值文学繁荣时期。

  当一名作家,成为巴莱士、夏多勃里昂等我们家熟悉和崇拜的作家可与当共和国总统或将军相提并论,也是获得权力的一种途径。

  60年代中期和70年代,面对文学世界的彻底崩溃,我曾试图通过左倾主义和政治等其它途径获得权力。但我自始至终不是真正的革命者,更不喜欢政治,这样做只是战略的需要。我第一个感到作家被打入冷宫的残酷。

  30岁时,我很富有,并娶了一个有钱女人为妻,庄园内有我自己的天地,自己的书

  -- 176

  661世界60位作家和他们的母亲

  房,内藏5000册书籍,但我突然意识到:“我倘若已经90岁,拥有这些财富和奢华等于一无所有,这个世界本身就一无所有!”我把这些写进《伟大的作家》(Le

  grandé-crivain)

  一书中,当时想,这是最后一本书,也是向文学的告别。

  在书中描绘对母亲的幻觉,并不是为取悦于她:除去一个围裙,她什么都没穿,赤裸裸地侍奉德国军官。她没有直接批评我,而是借罗伯尔·康德斯、皮埃尔-享利·西蒙(当时布朗奥、克罗斯维斯基和芒蒂阿科支持我)

  的批评对我说:“这对你很有好处,你不该那么咄咄逼人,装腔作势。”

  她认为我应该谨慎,而我的举动却象个大阔佬,破落贵族,与尖刻的资产阶级特点背道而驰。

  她不喜欢的事,不会告诉我,而采用含沙射影的方法。我们的家庭可谓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世界。她家充满资产阶级的虚伪,什么事都轻描淡写,从不盘根问底,而总是采取折衷态度,与我任何事必须弄个水落石出才肯罢休的特点,形成鲜明对照。她读我的书,我写的东西也都送给父母看,他们怀着极大的好奇心一本本过目。与父亲和弟弟相反,她对文学没多大热忱,我为她也撰写题词,自然非常平淡乏味。

  母亲死后,我突然沉入痛苦的海洋。

  我必须重新认识她。

  我觉得她是一位非凡的母亲,对我比父亲关心多,反复向我灌输对生活要充满幻想,面对疾病和突发事件应表现出无限的勇气,这是坚实的生活基础。迷惑和疯狂的青少年时代过后,我找到了自身的平衡,觉得很幸福,很富有,也很充实,这便是她给予我坚不可摧的勇气和力量的见证。尤其是价值观,即传统价值观,没有这些,我不可能活到今天。虽然中

  -- 177

  世界60位作家和他们的母亲761

  途也会偏离轨道,但终会象指南针一样转回来,这些价值观便是勇气、挑战、思想上的正直和彻底的独立。我不能肯定已拥有或无愧于这些价值,但我知道它时时激励我,活生生地存在于我的头脑中,并同高山一样,使我感到它的压力。

  母亲故去前患了重病,我们的关系没有得到改善,我很少去看她。

  不仅如此,有时竟对她强大的生命力产生无名火,因为我预料她只能活6个月。她的死令人佩服,她对任何人都没有讲自己患了什么病,也知道将与这个世界告别。她死后举行了传统仪式和日本式葬礼。

  关心她的朋友日益减少。

  她的知名度很高,被人尊敬、崇拜,许许多多的人都希望在她生前看到她。

  6个月前,上百人看望她,5个月前,减到50多位,最后1个月只有8~9个人。她沉着冷静、残酷地主持告别仪式。她让人为她做了一件绣着雏菊的蓝色丝绸衬衫,去世前8天,就把衣服穿好。这些我后来才了解到。

  葬礼在圣—路易·德·安瓦利特举行,我象被一首诗缠绕住。在告别仪式上,我眼含热泪,抓起麦克风谈起她,全场人哭得泣不成声。我骑摩托车离开墓地,走到十字路口红灯下,我发现自己成了泪人。

  母亲叫玛格利特,我称她母亲,当然常看到她。她对我以“你”相称。我们的关系属传统式,彼此相互尊敬。我现在认为她可亲可佩,是母亲们的榜样。她聪慧过人,但不十分美丽,20岁时鼻子由于遭到长柄木槌的撞击变得凹凸不平。我常寻思,父亲怎么会喜欢她,还同她成为夫妻,她虽然优雅,四肢修长,颇具魅力,但娶她为妻共同生活是不可能的。奇怪的是我的第一位夫人,18岁女儿的母亲,也是我

  -- 178

  861世界60位作家和他们的母亲

  最喜欢的典型女性,形象与母亲十分相象,也长着鹰钩鼻子。

  但她并不是我幻想中的女人。

  可以说我当作家是对母亲的反抗。我反对恋母,很喜欢父亲。对母亲从未产生过任何肉体方面的欲望,我不属于弗洛伊德—马克思队伍中的成员。开始写她时,我怀着极大的兴趣拜读了所有描写母亲的作品。阿尔贝·科昂的作品最沁人心脾,而且更接近我。谈到对圣母的崇拜,我认为她是妓女,同原始社会所有的女人别无两样,与所有的人都有关系。

  她是有孩子而又不知其父的女人,约瑟夫只是养父。对我来说,圣母是地地道道的妓女,这样讲毫不夸张。她有女人的纯真、不能触摸的伟大之处,但又是彻头彻尾的妓女。圣母与妓女,这只是两种不同的提法,而不是能带来变化的婚姻。

  我不再写母亲,这是最后一次,这个区域将贴上封条,如同布列塔尼世界的灭亡。

  我从大西洋到地中海,从南到北,为母亲的死亡真正痛哭流涕时,不可能写出东西。我必须冷静地重新面对她那毫无感情的目光。文学同喜剧演员的困惑同出一辙。只有在异常冷静的情绪下才能打动别人的心。我对感觉的东西不善表达,真实的感情常以讽刺和无动于衷的面目加以掩饰。

  这是一种束缚或胆怯,而我是哗众取宠的人,能够演出各种异想天开的、上层社会的、充满魅力或诱惑的杂耍。一旦接触实质问题,就会自动关闭大门,把秘密深深掩藏起来。文学恰恰是披露秘密、发泄感情的工具。因此,我的文学是自传,在我的经历和所叙述的故事之间没有大的悬殊。

  还想起一件事:20岁时我喝酒很凶,几乎一天一瓶威士

  -- 179

  世界60位作家和他们的母亲961

  忌。一天,母亲出现在咖啡馆,给我一个突然袭击,我乍然止住。她赏给我一对耳光!我吓得目瞪口呆。

  现在,我和非凡出众的生母之间距离越来越大,而我对美丽绝顶的第二母亲产生了幻觉。我认为自己是陆地和海洋人,魁梧宽阔的双肩上稳重地挑着我的同龄人。我将继续对父亲的回忆,母亲不会继续出现在我的作品中。

  〔作家简介〕让—埃德·阿里埃,1936年生于法国伊夫林省。曾出版《一个年轻姑娘的奇遇》(Les

  aventures

  dune

  jeu-ne

  Bfille)

  、《伟大的作家》(Le

  grandécrivain)

  、《人民的事业》(La

  cause

  des

  peuples)

  、《爱的抑郁》(Chagrin

  damour)

  、《东南亚的野蛮人》(Un

  barbare

  en

  Asie

  cluB

  Sub-Est)

  、《每日清晨的勇气教育》(Chaquematin

  qui

  se

  lève

  est

  une

  legon

  de

  courage)

  、《世纪末》(Fin

  du

  siècle)

  、《背井离乡青年的必备书》(Bréviaire

  pour

  une

  je-unesse

  déracinée)

  、《绑架》(Lenlèvement)

  、《小B说》(Romans)

  、《疯人的福音书》(Evangile

  du

  fou)

  、《坏脾气》(Lemauvais

  esprit)等。

评论
  • 作品很不错,已好评,欢迎回访给个好评


  • 佳作!已赞!我的《同行》,欢迎支持!


  • 母爱真伟大呀!在了不起,最大还是母亲大。是母亲赐予了生命.是母亲的方向.是母亲的爱.是母亲的“绝招”苦口婆心。母亲是了不起的人,把我们从暗地.危机.宝宝养大,是多么辛苦.劳累。我多么想对母亲说:“妈妈我爱您,您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