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

　　维维亚纳·福雷斯蒂（Ｖｉｖｉａｎｅ

　　Ｆｏｒｒｅｓｔｅｒ）

　　她是一个眉清目秀、婀娜妩媚的小姑娘。

　　别人告诉我，只要她在舞厅露面，人们便争相围拢过来，她的倩影即刻在身着西装的仰慕者中间消失。

　　母亲是谁？这个字眼后面又是一个什么样的妇女呢？我姗姗来迟——她生我时已近４０岁。

　　我是她第一个孩子。

　　我思念她，但又疑团满腹，不知母亲现在在什么地方，这个女人走到了何方。

　　求婚者接踵而至，但她迟迟不嫁。

　　从她给我讲的经历看，她与男人的关系可概括为舌战、战争、故作风雅的殷勤话。

　　结果自然是以她的断然拒绝告终。在这种回绝中，也许还有我不揣忖度的胆怯。她最终与父亲的理性联姻，只是为了生孩子。答应父亲之前，她用钱币的正反面下赌注决定自己的命运：正面，在概达利买一幢房，消磨时光，了却一生；反面，和父亲结婚。钱币停转在反面。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我第一次拜读《弗洛伊德》后，顿开茅塞，理解了母亲迟迟不嫁的原因。我喜出望外，和她交谈，说她是传统型女人，对外祖父崇拜得五体投地，恪守不渝，她承认了。她爱自己的父亲达到极点，以至他故去后一段时间内耳聋音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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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０５１世界６０位作家和他们的母亲

　　我的出世，把一个天生丽质、广博众爱、风度翩翩的女子抛到了九霄云外。她常对我说，我的到来使她从生活中撤离出来，以给我留下应有的位置。

　　我成为她杜门谢客的借口，事实是，她不甘心以逊色于昔日的姿态出现在众人面前。我１５岁的一天，父亲带我去散步，随后将真相和盘托出。母亲本要去当修女，她具有许多令人钦佩的地方，但对爱情淡漠如水，父亲对她没有过分要求，始终忠贞不渝。

　　母亲告诉我，她还是小姑娘时，老师就预料她会成为作家，后来还让她挥笔作文，描写他们的生活。她的确应该写作，因为有些天赋。她把一切都寄托在我身上，断定我会当作家。虽然她从未明确讲过，但我认为这是她生活的全部意义。

　　然而，７岁前她不准我读书，认为首要任务是学习花草树木名称。每当回忆起开始读书的情景，我都不寒而栗。记得７岁那年，父母偶尔出外旅行，我通宵达旦，２４小时马不停蹄地看书，后来头疼欲裂。这是第一次看小说。我忧心忡忡，蜷缩在父亲午休的沙发上等待死亡的来临。毋庸讳言，我受到责备和盘诘：“我不想让你读书，我想让你活下去。”母亲喋喋不休地重复着。

　　３岁的时候，我就能读懂药方，别人后来告诉我，说我摇摆着一条腿，嘴里还念着咒语似的东西，大人全吓坏了，医生诊断后，说我应该立即读书识字，以便让大脑集中在某件事上，不至浑然不知，走火入魔。眼前又闪现出母亲教我认读报刊上特大标题的情景。

　　母亲很威严，说一不二。

　　她对我的阅读兴趣表示赞赏，但又强迫我每日睡午觉，午休时大都给我朗读小说，还不时向我提出忠告或建议。

　　１３岁就让我读普鲁斯特的《追忆流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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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

　　她不准我读陀斯妥耶夫斯基和其他苏联作家的作品，视他们的作品为污泥浊水。在命令式的午睡中，她绝不允许我说话，不厌其烦地给我读赛维尼、夏多布里昂、狄更斯。马塞尔·阿尔朗的《法兰西诗选》（Ａｎｔｏｌｏｇｉｅ

　　ｄｅｌａ

　　ｐｏéｓｉｅ）

　　成为我们最偏爱的游戏：我们轮流随便翻到一页，大声朗读一首诗，然后讲解大意。每个人都略施小计，以便翻到最能使人赏心悦目的诗篇。

　　为让我学习英语，她找到最精彩的书，直接翻译给我听，讲到玄而未绝、扣人心弦的时候便倏然止住，让我把故事讲完。

　　久而久之，有一天我合上书后才如梦初醒，原来是英语！我们同茶余饭后闲扯的长舌妇一样，开心地探索小说故事，挖掘作家忽视的弦外之音。

　　归根结蒂，是母亲培养、训练我成为作家的，但她后来却竭力反对我当作家。前不久，她甚至对我说在许多方面她都妒忌我。在我心目中，她一直是个女人，而不是今日我心中的母亲。

　　１５岁那年。一天，我买回一本洛特雷阿蒙的书，这本书象惊雷使我大惊失色。母亲不知道洛特雷阿蒙，她打开书恰巧看到章鱼和蜘蛛的故事。她对蜘蛛可谓是带有病态的谈虎色变的心理。只见她立即把书抛到正烧木柴的壁炉内。洛特雷阿蒙被火化了！

　　她不喜欢我的第一本书，但看到热情的评论文章后改变了态度。那些我不愿接触的表兄妹和亲戚原来都认为我是怪人，我在电视台露面后，也都一反常态，认为我很正常，而且值得敬佩。

　　受传统风俗影响，我结婚后，母亲认为我同她“离婚”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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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实际上，自从我进入青春期后，她便开始疏远我——我不再是她的东西。那个包着苏格兰布面的红色小本子——母亲们都用类似的本子记载孩子的童年，我读了一遍又一遍，上面记载着我的彩色童年。

　　扉页写着：“亲爱的女儿，你真丑。”

　　我刚降生时，只有父亲认为我漂亮。她补充说我是先天“残废”

　　，因为她觉得我很象姑母阿丽丝，丑陋无比。为了不让我担心，她还写道，她将永远陪伴我，帮助我生活。她为自己安排好命运，她梦寐以求的则是为我全面“投资”。她为我而生存，这一点我以前没有领悟到。她用自己悲剧的一面遮人耳目：令人讨厌、恐惧，但同时又不失魅力。在她看来，生活应该永远是良宵佳节、欢乐与幸福，她沮丧、愁眉不展的原因恐怕正在于此。

　　然而，她懂得酿造这种温馨的节日美酒，在她周围，甚至住旅馆，都可以看到属于她风格的和谐与安逸。我同她的距离是绝对的。

　　当我步入青年时代、开始显露个性、独立生活时，她认为这是不可容忍的背叛。

　　我变成污秽不堪、道德败坏的女人，而实际上我是地地道道的纯真少女！多少次惊心动魄、涕泪滂沱的场面！多少次握手言和！真不明白我们中间为什么会发生这些悲剧。我幻想生活，幻想未来，有一次她执意让我穿一件红毛衣，而我偏偏不愿穿，她竟以自杀相威胁！她说她有氰化物。一天，我被逼得走投无路，无可奈何，就说：“你吃吧！”要挟才终于停止。

　　我察觉到她生活中有强烈的同性恋色彩和欲望。她对女人着迷，绝不允许男人对我有此举动。

　　这些并不出于她的嘴，她生活的时代和环境不允许谈论这种事。有时，她数小时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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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在那里观赏过往的女人，就她们的服装和美貌发表连篇累牍的评论。我不想就母亲许多类似故事加以评述。

　　父亲承认我是作家，但从不挂齿。我为父母撰写充满爱心和激情的题词，父亲临终前反复阅读《马丽格达的健全身躯》（Ｌｅ

　　ｃｏｒｐｓ

　　ｅｎｔｉｅｒ

　　ｄｅ

　　Ｍａｒｉｇｄａ）

　　的题词，他老泪横流，泣不成声地说，能够为我写出和能够阅读这种东西而生活是完全值得的。他温文尔雅，是个内向的男人，有人指责他盛气凌人。他死后，我在床头柜上发现了这本已经七零八落的书，给人的印象是他如饥似渴、贪婪地反复阅读过这本书。

　　我把它保存下来。

　　母亲富有幽默感，这种幽默是疯狂的、即发的、有感染力和有效果的，她在争论中常常唇枪舌战，讽嘲并施。父母爱笑，小时候，我常给他们即兴表演荒诞剧，他们捧腹开怀大笑，热泪盈眶。

　　母亲也许是用这种幽默来表现自己。我小时候她很神经质，主要原因是无法表达内心深处的东西。她想通过我，通过给我高声朗读文章，表现柔情的同时表现自己，这对她来说并非一时之举，而是她所处的资产者阶层约定俗成的框框束缚她自我表白。

　　她的唯一表达方式是沉默或阻止别人表达，对我，对所有人加以限制。这种野蛮的怪癖就是阉割，这是她消除恐惧、驯服与表达的唯一方法——迅速、直率、不加思索地讲出她的看法和对事物的反应。

　　她去世那天，我早晨７点到了她家，别人在电话中告诉我，她情况不妙，但我万万没有料到，那天傍晚她就踽踽独行、离我而去了。我见她坐在沙发上，头向后仰，看上去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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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松弛。她美极了，秀色可餐，我从未见她如此漂亮，很想把这种看法告诉她，但又怕她接受不了。这意味着否认她内心竭力想挽留的昔日的容颜，她不甘心以后来的面目替代过去。因此，她不喜欢照相，我出生后她从未照过相，生我之前也不多。任何人都无权对她的体态评头论足，这会使她极度悲伤。那天。我在她身边有度日如年之感，心中烦恼，但我没意识到她的末日来临。随后，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好象在说：“你看，我快死了。”

　　我没有见过死人的情景，但我目睹了母亲临终前的最后时刻。

　　我觉得自己愚昧无知，简直荒唐无稽！

　　她周身冰凉，表现出一种退缩和拒绝，只有她的眼睛对我说：“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她很清醒，知道自己快走了。她曾反复教育我让我懂礼貌，因此，我不想让她相信这是事实，用眼睛告诉她：”不，你不会死的。“然而，她仍注视着我，自然，我想回避她的目光。

　　随后，生命之光慢慢熄灭。当她的呼吸出现困难时，她并不抗争，而是迎接死亡的到来。她静静地等待着，没有挣扎，没有反抗，一直到呼吸彻底停止，可以说她在努力帮助身体消亡。这表现出她的力量和勇气。场面令人毛骨悚然。

　　她常常提起她仰慕的父亲的死亡，他们曾在一起玩国际跳棋。在我面前她表现得极度兴奋，不停地重复说：“拿走这些棋子，拿走这些棋子。

　　我从未看见有人围着我，快拿走，拿走这些棋子。“我回答说：”不行，妈妈，这全是梦中之子。“

　　她接着说：“梦中之子就更轻而易举了，你从不听我的话。”

　　我便用手指敲击桌子，意思是我拿走了棋子。她又说：“还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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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个，快拿走！“

　　医生来后把她从梦幻中叫醒，询问她有何不适？

　　我见她搜肠刮肚找词汇想表达，就象一位作家，寻找恰当贴切的词，最后她说：“我觉得……我觉得有点……魂不守舍，医生。”

　　母亲过世后，我还曾拿起电话机想给她打电话，告诉她刚刚发生的事情，也许她会感兴趣！

　　电话拨通后，我才猛醒，知道自己有些精神失常，然后便挂上电话。

　　２分钟后，又不由自主地抓起电话，想告诉她我刚才的举动，她肯定会忍俊不禁。

　　她非常喜欢这种幽默。

　　记得小时候，她常带我去墓地，她对墓地丝毫不反感。我曾参加父母的葬礼，但过后再也没有涉足，因为我站在广阔无垠的土地上，他们却长眠于地下，我觉得这是对他们的嘲弄。

　　母亲带我参加婚礼是为了让我习惯，见别人在自家的坟墓上种植花卉，母亲有赏心悦目之感。我还记得她在婚礼上哈哈大笑，简直是神经性发作。在为一个朋友举行的悲痛欲绝、撕人心肺的葬礼上，她开怀大笑，我们只好躲到一个小教堂里，她曾告诉我，在为她年轻时唯一爱过的小伙子的母亲举行宗教仪式时，她歇斯底里疯狂大笑，还企图让小伙子相信她落了泪，但小伙子不肯相信，从此他们再没见面！

　　母亲叫伊万娜，我喊她妈妈，与她以“你”相称。但她心灵深处，总想在我们之间以“您”相称。结婚后当她听我对丈夫说“你”时，很不自在，她告诫说：“要知道，这意味着你们之间有许多与别人毫不相干的隐私。”

　　〔作家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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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维维亚纳·福雷斯蒂，生于法国巴黎。曾出版小说《马丽格达的健全身躯》（Ｌｅ

　　ｃｏｒｐｓ

　　ｅｎｔｉｅｒ

　　ｄｅ

　　Ｍａｒｉｇｄａ）

　　、《遗迹》（Ｌｅ

　　ｖｅｓｔｉｇｅ）

　　、《夜眼》（Ｌｏｃｉｌ

　　ｄｅ

　　ｎｕｉｔ）

　　、《麦浪中的B葬礼》（Ｌｅｎｔｅｒｒｅｍｅｎｔ

　　ｄａｎｓ

　　ｌｅｓ

　　ｂｌéｓ）

　　、等多部，后者获B瓦费克雷什科妇女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