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

　　玛格丽特·杜拉斯（Ｍａｒｇｕｅｕｉｔｅ

　　Ｄｕｒａｓ）

　　母亲生有一双碧绿色眼睛，满头乌发。她叫玛丽·奥古斯蒂娜·阿德莉娜·勒格朗，有１个妹妹，７个兄弟。

　　她享受奖学金，从师范学校毕业后到敦克尔克教书。小学督学在一次视察时到她班里听课，一见钟情，次日便向她求婚。他们结婚后来到越南。

　　１９００～１９０３年对他们来说是投入、冒险、渴望、望眼欲穿的３年。虽然没有致富，但成功却向他们微笑。

　　他们光荣地离开故土，以先驱者的姿态参观了牛拉车学校，同时带去笔、纸和墨水，应有尽有。他们认为这种举动与号召人们“勇跃参军”可相提并论。

　　母亲非常漂亮，具有女人的魅力。

　　不少男人垂涎于她，但据我所知，她在婚姻之外绝无外遇。她有出众的天姿和令人瞠目结舌的口才。

　　记得晚会上大家都争先恐后地邀她跳舞。

　　她具有无与伦比的个性，诙谐幽默，伴有发自肺腑的动人微笑。

　　她并不风骚，不着意打扮，但总是干净利落，整洁大方。她的裁缝手艺高超，但她却不知应做什么服装。有其母必有其女，我十四五岁还穿着筒式裙，到了男人开始对我感兴趣之后，才注意装束。于是，母亲请人为我缝制了一件镶边伞式、令人赞叹不已的长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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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６０位作家和他们的母亲３４１

　　我不惜大量笔墨谈论母亲，因为我的一切都应归功于她。

　　日常生活中，我们如出一辙，言语行为惟妙惟肖，例如萝卜土豆烩羊肉、白汁块肉等的烹饪方法丝毫不差。还有去商店采购的嗜好也相同。为此，全家人都讨厌我。如果没有一瓶备用油是绝对行不通的。这应该说很正常。异常之处是只买一瓶，一瓶油做什么用呢？稀奇古怪的问题！还有一点象母亲，即整日提心吊胆，魂不守舍，比如害怕病菌，不论什么都要消毒。这些源于殖民时期——我的童年时代。如果母亲具有实际本领，就不会操持家务。

　　房间地板每天都要清洗，我没有见过比母亲更爱清洁的人。

　　父亲故去时，我４岁，有２个哥哥，一个７岁，一个９岁。

　　母亲又承担起父亲的责任，出外谋生，保护孩子，同疾病死亡作斗争——当时狂犬病猖獗，人民整日心惊胆颤。

　　我们３个孩子从心底里爱母亲，想让她幸福。她也需要这种爱，她对我们，尤其是对我大哥表现出歇斯底里的爱。为了我们，她继续教书，由于薪水不高，又用掉２０余年的积蓄才买了开发特权。我们非常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及她的失败和她那被挤垮后怒不可遏的态度。这一失败是我们的极大不幸，远远胜过规模庞大的商店遭受一场火灾。

　　她几乎被逼得发疯，失去知觉前那种癫痫症状，我记忆犹新，历历在目。看到她当时的样子，我们心胆俱裂，大声吼叫。从此，她的笑容被乌云遮住，恶魔的降临让人窒息。我目睹了这一切，心想：“生活为何是这样子？！”母亲爱我们，但缺少温柔。我对此并不十分重视。在家中，大家从不互相拥抱亲吻，也不握手，甚至从不互问早安。彼此也不庆祝节日、新年，这种举动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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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４４１世界６０位作家和他们的母亲

　　让我们哑然失笑，忍俊不禁。

　　分手时打个招呼，仅此而已！

　　后来我发现这是一个空白。到法国后，要拥抱，相互问候，这一整套见面礼，我真有些不习惯。

　　母亲根本不喜欢我写的东西。

　　她不厌其烦地对我说，“你生来是经商的，应该做买卖。”母亲是商人的女儿，终生遗憾没能走这条路。从一开始，母亲就不理解我的书，可以说是文学文盲。也许她不能接受这种职业，是造成我们分裂的原因。她只看到文字表达的随意性，矫揉造作之处和巴黎上层社会与记者的味道，即新闻传播面。但这不影响她对成功和对我的书的评论表现出的极度敏感。她以自己为楷模，教育培养我，不知这是否是她骄傲自豪的表现。也许是她对生活的挑战，同时向我下赌注。母亲是小学教员，她最欣慰的是我是她的学生，一个好学生。经批准，１１岁我就取得小学毕业文凭。

　　那时的小学教员十分重视书写。

　　我听写得了满分，评语：很好。这是母亲最幸福、最激动的一天，大家都想知道我来自何方，出自何等家庭。记得有人指着小姑娘问：她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她来自农村。在那里，我４年中只讲越南语，我紧张极了，考试在西贡一个旷无边际的中学举行。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白人。

　　２个兄弟小学都没毕业，母亲十分痛苦。他们无所事事，不喜欢上学，１０岁便辍学回家。母亲为他们倾家荡产，联系函授学校，让大哥去全民学校等，结果是２天不到，就弃道而归。

　　母亲教学态度极端认真，她和另外几位教员讲授越南的法国文化。前后共教过上千名学生，加上她的慷慨大方，更备受爱戴。

　　她不能接受孩子因买不起文具而不来上学。

　　当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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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有一幢漂亮、壮观的房子，楼上用石子砌成。房内到处都摆放着她为远离学校而居的孩子们准备的褥垫，晚上还为他们做饭。她认为这十分正常，是她的义务。当别人跟我谈论殖民主义时，我总有些悚然。小学教员都很受人尊敬和爱戴，他们劳累、辛苦、工资低微可怜，与海员和邮递员属同等待遇。

　　母亲曾称我是她的得意门生，我没有在意，甚至不屑一顾，因为我喜欢看书。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母亲告诉我，别人夸我是优秀学生。她一门心思想让我当数学教员，因此我在数学专业注册，结果，学期之中就打了退堂鼓。我十分敬佩母亲在失败后表现出的勇气，她没有退却。退休会成立了一所法文学校，很快就招收了大量越南人和法国人。她讲课通俗易懂，深入浅出，就连那些外校认为迟钝的学生也能听懂。消息不胫而走，家喻户晓，换来了学生满堂。她懂得维护自己的尊严，而且始终在周围人中享有这种威望。

　　母亲是教员，但是不读小说，任何小说都不读，也不给我们买书。小时候，我读的唯一一本书是她的获奖书：维克多·雨果的《悲惨世界》。这本相册大小、由居斯塔夫·多烈插图的小说我读过两三遍。记得一位名叫克莉斯蒂娜·福尔尼埃的写过一本关于越南的书我读过。我还拜读了皮埃尔·罗蒂、代雷、罗兰·道尔日列的书和维克多·玛格丽特的《假小子》。

　　母亲只对教科学感兴趣，不愿看到我读别的书，否则会愀然作色，说看书影响学习。但她读过米什莱的书，这类作家合她的胃口。

　　她说：“米什莱是永不衰老的伟大作家之一。”我也一直这样想。现在我正阅读《耶稣的一生》，这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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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６４１世界６０位作家和他们的母亲

　　书描述基督教历史，好象也是密特朗最喜爱的作品之一。我还读过关于珍妮的书。

　　我认为，任何一个作家的母亲都比不上我母亲。

　　她伟大，她拥有伟人应有的品质，富有冒险精神，思想清晰、目光深邃。带着这些伟人的矛盾特征，得知我加入共产党后，她几乎昏厥过去。但她没有成为我作品的主人公，也不是永恒的人物。相反，我会万古长青，因为写作是为自己。

　　我觉得自己曾全身心地爱过母亲，但后来母女突然破裂。

　　事情大概发生在我生孩子后，要么就是将《抵御大西洋的大坝》（Ｂａｒｒａｇｅ

　　ｃｏｎｔｒｅ

　　ｌｅ

　　Ｐａｃｉｆｉｑｕｅ）被改编成电影时。她不想再见我。最后，同意我迈进家门，但对我说：“你最好等我死后再来。”我百思不得其解，以为她反复无常，实际上根本不是。我们认为光荣的，她视为失败。我们的关系彻底破裂后，我再不想回到她身边，这不仅因为话不投机，而且还有别的原因。这里难道没有她对大哥的偏爱吗？她爱大哥象爱一个男人，爱一个有阳刚之美、标致、英俊的男人，他甚至成为她心目中的瓦朗蒂诺，我和二哥则相形见绌，被视为臭虫。

　　母亲最大的问题是和男人接触甚少。我觉得她根本不懂男人是怎么回事。

　　别人告诉我父亲很爱她，但她恰恰相反。

　　我希望她对大哥的爱不影响生活，但事实是冷酷的，受大哥唆使，她打我，他望着母亲在一边火上浇油：“再使点劲！”还把棍棒或扫帚递给她。见我和别人睡觉就朝我猛扑过来，她不打耳光，但在哥哥的帮助下拳打脚踢，使用棍棒。我恍然大悟，但太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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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从不向母亲袒露隐私，退回到小姑娘时代，也许我会把一切都告诉她，我同那个中国男朋友中止了往来。哥哥说我的行为完全象外国人。

　　她并不了解我的全部生活，例如，２０岁我在法国学习时曾做人工流产，小伙子很富有，我年龄又小，很幼稚，他父母不愿听流言蜚语，便开了“阑尾炎”的假证明。

　　现在，我不再爱母亲。每每谈到她时，我都很激动，也许是自惭在她面前留下的形象。

　　她临终前和我保持着相当一段距离，我也同样。幸运的是她有儿子。她住在都兰，我去只是为了看看她，让她吃饭，因为她说别人做的肉都不如我。

　　为给她做煎肉，我要驱车６小时。但她心里只有儿子，她时时惦记他，为他操心，真不知她是怎样忍受的。她和他被埋葬在一起。墓穴内只有２个位置，仅这一点不能不大大削弱我对她的爱。

　　我觉得母亲既是罪犯也是受害者，她在世时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她在我心中已无好印象，而且形象模糊。我看到她拒绝我的亲吻，用手把我推开：“让我安静点……。”她常出现在我的作品中。现在，我觉得父亲比她更美。墙上挂着许多父母的照片，但照片上的二哥很自然，而大哥已经显露高傲的统治者的微笑。我与他们一刀两断，写作的时候更远离他们。死神朝我们走来，以前这个令人伤心的家，好象发生了一些变化。

　　昨天，我异常兴奋地看到母亲和哥哥相互怒斥、狂吼，指责对方偷了我带回家的钱。

　　我给一个小伙子上课，钱是他给的。他爱上了我。还有，我想付哥哥的情人的埋葬费时，母亲抢去据为己有。

　　我心里想，现在不应该责怪母亲，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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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８４１世界６０位作家和他们的母亲

　　有权不受她的两个孩子，当我看到周围发生类似悲剧时，我总自言自语：这种事处处皆有。

　　我真为那些失宠的孩子担忧。

　　我曾写母亲是荒唐事的化身。有些孩子一提起母亲便把她们看作疯子，不是常听有人说“我母亲是疯子，她疯了”

　　吗？

　　但这并不影响爱。我是否也在发疯？不知道，但我没有教育好自己的儿子。生他时我失去另一个，他受了很大的罪。我太溺爱他了，也总为他提心吊胆。我认为母性存在于猥亵行为中。母亲可以任意让孩子玩耍。记得母亲在我们面前表演战争游戏时手持棍棒为枪，口里唱着歌，想到在凡尔登死去的兄弟，她涕泪滂沱。我们也泪如泉涌。过后，我们却说：“她疯了。”

　　〔作家简介〕玛格丽特·杜拉斯，１９１４年生于越南嘉定，法国人。小说家、剧作家。曾出版小说《宁静的生活》（Ｌａ

　　ｖｉｅｔｒａｎｑｕ－ｉｌｌｅ）

　　、《抵御大西洋的大坝》（Ｂａｒｒａｇｅｃｏｎｔｒｅ

　　ｌｅ

　　Ｐａｃｉｆｉｑｕｅ）

　　、《达尔格尼阿的小马》（Ｌｅｓ

　　ｐｅｔｉｔｓ

　　ｃｈｅ－ｖａｕｘ

　　ｄｅ

　　Ｔａｒｑｕｉｎｉａ）

　　、《副领事》（Ｌｅ

　　ｖｉｃｅ－ｃｏｎｓｕｌ）

　　、《英国未婚妇》（Ｌａｍａｎｔｅ

　　Ａｎｇｌａｉｓｅ）

　　、《未婚夫》（Ｌａｍａｎｔ）

　　、剧本《水B B与森林》（Ｌｅｓ

　　ｅａｕｘ

　　ｅｔ

　　ｌｅｓｆｏｒéｔｓ）

　　、《一个男人来看我》（Ｕｎ

　　ｈｏｍｍｅ

　　ｅｓｔｖｅｎｕｍｅ

　　ｖｏｉｒ）等。

　　《情人》于１９８５年获法国最高文学奖龚古尔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