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纳·德拜思特

  海地·

  罗纳·德拜思特(René

  Depestre)

  一场灾难,海地遭受的名副其实的灾难。多亏母亲,我们的安全和尊严才免遭毁灭。丧权与贫穷通常是双生子。权力不仅保护我们兄妹5个没有失势,而且保证我们进学校读书,并胜利走向生活和未来。当时,外祖母打算让我们全去学徒,我已当过鞋匠、裁缝和锅匠,但母亲竭尽全力让我们取得中学毕业文凭。十年中,靠那台桑热手动小缝纫机,我们得以生活,而且能去学校读书。

  父亲在我的出生地雅克梅尔一家药房当药剂师,他去世前,家里生活富裕。当时我们还有一个农场,常去那里庆祝节日,举行野餐,人们骑马而来,载歌载舞,还用一种特殊表达方式——克里奥尔语讲故事。

  母亲口才出众,名声远扬。

  她还是技艺高超的裁缝,有一个小车间。现在,没有任何生活来源,突然又要搬到太子港穷人区,去住只备有最基本卫生设施的简陋木屋,但房间被清扫得干干净净。

  出于尊严,大家总想走出家门。母亲把结婚时的家具保存下来,这些家具优美大方,非常别致。

  从某种意义上讲,母亲自视贵族,她的名字奥里沃尔同波旁姓氏一样具有浓郁的贵族气味,她为此感到自豪。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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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典型的海地人特点,与国家独立后形成的黑白混血社会集团有直接联系,他们并没有挑起种族对立,但造成了国家历史上政治和各阶层的对抗。

  奴隶时代,对立仅存于个体之间,人失去了自由。民族解放运动之后,他们仍以白人后裔的身份维护原有的特权,自认属贵族阶层。我后来成为革命者,强烈抨击这种对立意识,但也许正是这种对立,保护我们免遭劫难。

  母亲叫黛雅尼沙,人们全称她雅尼沙,我叫她迪雅尼。

  她虽不博学,但并非缺乏教养。高小毕业文凭还应加上属于她本人的文化和口头文化。她强迫我们在家中讲法语——真是一种劳役!——而克里奥尔语我们张口即出,她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说,我们的未来与法语相关。她远远地监督我们,我们以她为榜样在学校刻苦读书:她总是伏在桑热缝纫机上。我们睡下后机器还要转动,次日清晨我们睡眼惺忪时她仍在工作,似乎整个通宵都没休息,这都是为了挣钱!

  挽救我们的缝纫机已不见,我很想把它保存下来,为了记住它,我买了一台相象的缝纫机摆在家里。

  母亲心地善良,喜爱抚摸孩子。我觉得她正用手轻轻抚摸我的头发,听到她用歌声呼唤我起床。她常用克里奥尔语或法语唱19世纪末的歌曲。她的嗓音优美动听、珠圆玉润。

  即使在困难时期,5个孩子吃不上饭,她心情沉重,但忧郁时间不会太久,她会重新振作精神,我们立即又能听到她的欢声笑语。她告诫我们,在困难面前不能退却,只能斗争。多少次家中只有几根香蕉,她用白水煮一煮作为我们的午餐,晚上只能见到锅底朝天。我们有时从经过本地区的火车上偷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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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蔗,从地上跳到火车上时必须小心翼翼,以免被发现。母亲对此并不加以阻止。这就是我们的全部晚餐。

  母亲漂亮潇洒,卓尔不群,集贵族与大众风采于一体。

  她装束极其正统,往往令众人赞不绝口。对我们也不例外,她要求我们穿戴整洁,不讲脏话,不随便和街上的人一起玩。

  她没有种族歧视,不带偏见,更不信教。与对立阶层殖民者的偏见恰恰相反,我们有黑人朋友。应该感谢母亲没有受这种偏见的影响,并且违背外祖母意愿,同一个皮肤颜色太深的男人联姻。

  母亲同沃尔特女人一样持独特的怀疑论观点:如果真有上帝,世上为什么还有这么多苦难?为什么不来帮助她养育5个孩子?

  这位天主教上帝是不是未免太无情了!

  她有两把武器:一是基督教,一是伏都教。每年,她都瞒着父亲和外祖母带我去雅克梅尔观赏宗教仪式,人们的美貌、悦耳的歌声及女人们夜间围着火翩翩起舞的风姿。外祖母认为伏都教是可憎的异教徒,应该避免和这些人接触。仪式上的节目,特别是母亲也在歌舞人群之中,深深打动着我的心。有时我心里想,她会不会因此着魔!

  伏都教仪式给我留下了一种幻影、一种美感、一种宗教意识、一种极其强烈的肉欲感。

  这种宗教的上帝也谈情说爱。

  艾蒂安伯尔曾说:“有上帝作爱的国家是幸福的!”

  靠缝制衣服不能养活我们的时候,母亲偶尔也提供伏都教咨询。她接待本区的人,给他们讲述美妙的奇遇。我和弟弟们都觉得可笑,因为我们根本不信。怎么可能呢?我们的印象是母亲通晓伏都教规。人们从我家出去时十分狂喜,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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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母亲给他们讲了难以置信的故事。他们也有两把武器。是母亲最终使我懂得所有宗教都一样,伏都教同其它宗教没有差别,都只有一个上帝能认出自己的教徒。

  我时常想她是否在演戏,因为那些人走后,她便捧腹大笑,学着刚才给他们讲解时的腔调,逗我们笑,似乎真的欺骗了他们。然而,她的喜剧是真挚的,她的音调随人物而变化,原有的声调被藏匿起来,有时还泪流满面。这一切都是为了养家糊口,保证我们能继续上学。

  她教我战斗性和轻松活泼。我同所有男人一样沉闷,但又非常快活。甚至在讲述海地的故事时,文笔活泼生动,谈到死亡时,也持同样态度。这是我敏感性的一部分,而这些全属于母亲。

  11~16岁我离开母亲在外祖母家度过青春时代。

  多么巨大的变化啊!

  母亲与外祖母有天壤之别!

  我从一个温馨的家,来到一个充满偏见的家,外祖母是寡妇,她丈夫在1911年由于参加起义的游击队在雅克梅尔被枪决。

  她始终那么威严,以致人们继续用她丈夫的封号称谓她:索尼女将军。她是教育我的将军!

  我有权享受体罚,接受用牛筋做的皮鞭的抽打,鞭子打在身上刺骨钻心。我的脚上仍留有她的鞭打痕迹。我不得不去学校读书,现在我还常把这些事讲给孩子听。外祖母住在另一个城市,住在她那宽敞的房屋内,我觉得特别孤独,母亲很少来看我,我也不跟母亲提起所有这些虐待,否则会遭到加倍惩罚。她让我做作业,背课文,我在学校总名列前茅。

  我们之间没有个人关系,从不谈别的事,我只有服从,否则就吃棍棒!也许这个时期埋下了我反抗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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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取得业士学位后,我心里只想一件事:离开海地去国外读书。

  在巴黎,我完全陶醉在法国文化之中,也多亏母亲,我曾读过儒勒·凡尔纳、大仲马和左拉的作品,因此能在不知不觉中提高自己的文化修养。

  17岁那年的一天,我告诉母亲,我刚刚写的诗集将为我打开通往欧洲的一切大门,她听后自然以为我是在发疯。实际上,是她和她的梦幻让我相信这一切并非不可能。我对她说:“我将给你寄回世界各地的名信片。”我没有食言。生命中最满意的一件事便是在11年的流放生活后,我又一次见到母亲和她收藏的安的列斯、布兰卡、布宜诺斯艾利斯、智利、巴黎、欧洲各国、苏联等国家的名信片。

  我担心再不能见到她。我能同她一起生活一年感到无限幸福。

  1958年,当政的杜瓦里埃让我住到太子港母亲居住的别墅内,并派人站岗,值班。这幢房子坐落在山丘上,由于我的兄弟们生活富裕,他们把母亲安置在这里。这是一段难忘的非常幸福的家庭生活。我的第一个妻子也去了,她是欧洲人,原籍匈牙利,刚到时,还很害怕,但很快就被这个海地之家征服了。

  母亲觉察出我有些变化,奇怪地仔细打量我,当然也饱含着骄傲与自豪。我途经巴黎返回海地,她向我打听那里人的生活情况。

  最大的遗憾是没能带她去法国一游。

  当时,她总预感家里大难临头。她言之有理。就在一次会议上我正在义正辞严地反对杜瓦里埃政权时,大厅里有人说我腋下挟着一个小灵柩。

  不费吹灰之力她就同我参加了革命活动。同过去受外祖母影响一样,她同意我占当牧师,这当然是违心的。当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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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格律诗和宗教着了迷。

  她很伤心,认为牧师生活暗淡无光,为了不刺伤我,她尊重我的决定,让家人餐前念祝福经,傍晚共同祷告。后来,我同教堂决裂毅然决然去参加政治反抗时,她又立即表示赞同。我进监狱后,一个警察去家里审讯她,说她对我造成的损失应负责任,并威胁她如果我继续干下去就抓她。但她说:“儿子所做的一切,我完全赞同。我还想告诉你们,我就是布尔什维克!”她并不懂其真正的含义,只是在饭桌上听我讲过这个词。就在那个时期,我开始懂得高尔基、巴古宁、饶勒斯、列宁等19世纪末工人运动领袖。

  对这些人她毫不陌生。我本应告诉她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因为海地反对布尔什维克。

  我蹲监狱时,她不断聚集区里的人,她在区里很有威望。一天,她来监狱看我,我担心他们会虐待她。尽管我给她打手势,她也要等到警察警告她还有最后一分钟必须离开时才走。她深情地注视着我,我永远不会忘记她投来的温情的目光。

  她气宇轩昂地走出牢房。

  一年前,我正在她身边时,了解到自己受到威胁,因此不得不仓皇逃到古巴。她去机场为我送行。我们清楚,这一分手,怕不会再有机会见面,是一次永别!她痛苦伤心,泪如雨下。

  6年后她死于癌症,那天我在巴黎。

  她死后6个月即1965年从兄弟的信中我才得知她的消息。我生活在古巴,但古巴与海地无法通信,人们告诉我的葬礼催人泪下,因为我名声远扬,官方,甚至杜瓦里埃(!)也送了花圈。她作为被爱戴的人离开世界,这在我们家族至关重要。爱戴之外,我的舅舅讲,她当时跟女英雄毫无差别:她的一生充实、丰富,是名副其实的生活女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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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31世界60位作家和他们的母亲

  记得我同她谈到与毛泽东、胡志明、赫鲁晓夫等人的会面和与欧洲小姐的艳遇,其中有歌剧演员、阿尔卑斯山滑雪运动员,她听后欣喜若狂。我在信中把一切都告诉她。在她眼里,我生活在豪华、富丽堂皇的世界。她还向周围的人讲我和卡斯特罗如何亲密,实际上我只见过他一面,仅此而已。

  我相信,即使我当了强盗,她也会为我感到骄傲。说透彻些,她似乎清楚了我同政治与革命最后断绝关系的真正原因。她喜欢我的诗歌,并记在心里,而且会背,那首《面对黑夜》(Faceà

  la

  nuit)

  已成为海地的经典作品。

  她竭力吹捧我,还对我说:“我看你的前途和马尔罗没有两样。”只因为我同她讲过马尔罗是法国最伟大的作家之一。她期望有一天由加利马尔出版社出我的书,因为她听我说,这是法国最大的出版商。加利马尔出版社不会知道,我的书装上他们的封面时我内心和家人是多么喜悦!

  我并不常谈母亲,她的勇气、热情和面对生活表现出的创造性。总有一天会同今天一样,我在自传中会给予她应得的崇敬,再一次告诉她,我爱她。她让我充满幻想,我也让她充满幻想。是她给我这样丰富的想象力和温情的力量,她的给予比别的母亲要多。

  她不高傲自大,从不污蔑他人,十分纯朴。她讲述过美好奇遇,也偶尔玩牌算命,但从不给我们算,还让我们警惕这些东西,说这不是正经事!

  如果有人轻信,那只好任命,无论怎样,她都不会多收钱。

  “是儿子为我打开了通往光明的大道”

  ,每当提起别人带给我的她的这个遗言,我总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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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家简介〕罗纳·德拜斯特,1926年生于海地雅克梅尔,海地著名诗人、小说家和翻译家。曾出版诗歌《火花》(Etincelles)

  、《血芽》(Gerbe

  de

  sang)

  、《海滨动物日记》(Jour-nal

  dun

  animalmarin)

  、《在古巴的诗人》(Poèteà

  Cuba)

  ;B小说《梦中的海蒂阿娜》(Hadriana

  dans

  tousmes

  rèves)

  、《夺彩杆》(Lemǎt

  decocagne及翻译作品《1959—1966古巴诗歌》(poésie

  Cubaine

  1959—1966)等。

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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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母爱真伟大呀!在了不起,最大还是母亲大。是母亲赐予了生命.是母亲的方向.是母亲的爱.是母亲的“绝招”苦口婆心。母亲是了不起的人,把我们从暗地.危机.宝宝养大,是多么辛苦.劳累。我多么想对母亲说:“妈妈我爱您,您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