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利时·

　　雨果·克罗斯（Ｈｕｇｏ

　　Ｃｌａｕｓ）

　　母亲是看水闸人的女儿，小时候住在离冈城不远的小村庄里，乘火车上学。在火车上，一个男人注意上她，给她糖果吃。母亲嘴馋，吃了糖，他以为她对他有好感、对他有热情。两周后母亲才把事情告诉外祖母。外祖母是基督徒，立刻找到神甫，对他说：“您知道吗，一个男孩子给我女儿糖吃。”

　　神甫说：“啊！如果有罪恶，最好由你们控制形势，找这个男孩谈一谈。”

　　就这样，男孩来到家中。他有一辆当时惹人眼目的车篷可开关的汽车。从此，他每周来和外祖父玩纸牌，甚至用车带外祖父一同给兔子割草。

　　我母亲有点看不起他，不想见他。

　　一个星期天，她闭门不出。玩过纸牌，他没见到母亲就走了。

　　小伙子来到里斯河边，面向水闸，坐在河渠高坡上，手枪举起对着太阳穴，全家人都焦虑不安。有人敲母亲的房门，求她把门打开：“快开门，否则会出人命的！”这时，他向空中放了一枪，她十分害怕，打开门，泪如雨下，彼此便扑倒在怀中，一个月后，他们结婚了。她的一生就赌在这讨价还价上。

　　父亲是１６个孩子中的长子，母亲在１２个孩子中排行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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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４０１世界６０位作家和他们的母亲

　　三。他们有４个孩子，我最大。我常琢磨，为什么他们在我１８个月至１１岁时把我送进寄宿学校。

　　母亲告诉我，我是剖腹产生的，这在当时很危险；第二个孩子还是剖腹产，她有可能死去，把我安置好，看到有人照料我也就放心了。

　　那么，为什么他们让我去教会寄宿学校那么长时间，而且每星期只来看我一次，又只在放暑假时才接我回家呢？我觉得主要是经济方面的原因。祖父是教会学校的总监，大人物，可以说是圣人，本应有优越的条件。

　　过早地坐上学校的板凳，给我的一生带来不正常的影响。

　　在布律热大主教批准下，我４岁就领圣体，我已懂得好与恶。

　　１１岁回到家中，１５岁又离开家，在母亲一位朋友的庇护下生活，再见到父母已是８年以后的事。

　　４年中，我目睹了他们彼此间永无休止的争吵。母亲让我们向左走，他偏让我们向右走，死一般的寂静又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父亲的家庭信基督教有限，是冉森派教徒，他们觉得母亲太轻浮。他不允许母亲对他有一点疏远。

　　结婚后他才发现母亲并不真正爱他。

　　他们彼此都落入陷阱，不能自拔。那时夫妻没有交流，互不倾诉衷情，任凭命运摆布。我从不亲吻母亲。她很温存，但没有表示。

　　记得一天我那３０岁的弟弟基多一反常态，没有问她早安，却在她面颊上亲吻。她立刻浑身紧张，问：“你干什么？”

　　以后他坚持亲吻她，但她既没有温存的表示，也不反对，没有任何反应。

　　父母一直不和睦，上年纪后仍谈不拢。母亲３年前先去世，享年８１岁。父亲当时说：“她是圣人，我非常喜欢她。”

　　我对他说：“你应该在她活着的时候讲这话。”他们从无窃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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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６０位作家和他们的母亲５０１

　　私语，不是一条道上跑的车，共有的只是误会。一天，母亲生病刚好，父亲写了一首小诗，讲述他们之间的争吵，说孩子已长大成人，可能会有机会相互沟通。但他一直不敢把诗送给母亲，他知道母亲喜欢到处翻他的东西，就把这张纸随便放在什么地方。母亲肯定看到了，但只字不提，以此发泄对他们多年误解和不融洽的满腹怨恨，也是一种报复行为，太可怕了。

　　母亲嘴馋，喜欢甜食。我家附近有一家饼干工厂，厂里把碎饼干全倒在外面。

　　父亲便拎着一个大书包，装满饼干，拿回家当作礼物送给母亲，但她碰也不碰一下。

　　父母先后几次搬家，从伊波到古尔台，在那里居住时间较长。父亲是印刷工人，从当学校总监的祖父手里独承一个印刷厂。

　　印刷他的第一本书时，他想向母亲表示爱慕之情。

　　她叫日尔曼娜，他为她发表圣·日尔曼娜的一生。她嘲笑里面的内容，也不想成为感情色彩浓厚的人。

　　父亲在印刷厂工作时，母亲在家料理内务。她还有另外两个男孩，很幸运，他们不再是剖腹产后降生的。与想象丰富的父亲相比，母亲是个单纯的女人。他谎话连篇，没有实情，例如，去买烟，回来时不是说烟价上升５０％，就说下降２０％。他总歪曲事实，对母亲这种现实主义者来说无法忍受这种生活。母亲有讲故事的才能，我们喜欢晚上听她讲白天的事。

　　另外，她还有另一特点，能够轻易赢得别人的信任，甚至能让别人对她披露内心的秘密，因此，在汽车上，常有人坐到她身边，向她讲述自己的身世。

　　印刷厂买卖很一般，教会学校的客户在祖父巡视中劝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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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６０１世界６０位作家和他们的母亲

　　学生购买他们的印刷品。

　　父亲易如反掌地接手买卖和金钱，不费吹灰之力，但一辈子也没干成几件起眼的事，没有任何出众之处。他异想天开，为此不可能做好买卖。他去参加在法兰克福举办的印刷品展销会，回来后不久，母亲看到我们小街上运来一台巨型印刷机，还跟着负责安装的德国技术员。

　　母亲十分慌乱，对他说：“这是印书的，可你不印这些！”他却说：“是的，但我们今后印！”技术员在厂里一个月，他们走后只几个星期，母亲以为自己有毛病，又听见街上人声嘈杂，她打开窗户，看到又运来一台类似的机器，技术员没变。父亲解释说：“这是为防备万一第一台机器坏了！”这些机器价格昂贵，因此，工厂里的１５名工人很快减到８名，最后只剩下２名。经营管理遇到困难，他们便不停地迁居，整修租来的房屋或别墅，然后又由于付不起房租而离开。起初，母亲有意接管业务，但又打了退堂鼓。

　　我看她闷闷不乐地吸烟，神经质地坐在一个角落里，等别人来运家具，一声不响地看别人搬东西。这件事发生在奥斯坦德，大理石建造的豪华旅馆内，父亲交不起房租，我们被迫迁走。

　　３个星期后，由于我难以忍受这种境况便离家出走。

　　是父亲给我印出第一本忧郁、消沉的诗集。

　　我当时１６岁，对自己的作品感到很骄傲，但母亲持怀疑态度，只说了一句话：“你写的东西我很喜欢。”

　　后来，真正的第一本书也没打动她。她不明白我的工作和我为什么写作。我出版作品她很高兴，阅读有关我作品的评论文章，甚至批评我作品中不好的地方，但从未真正和我谈过某一本书。

　　大概只有《比利时人的忧伤》（Ｌｅ

　　ｃｈａｇｒｉ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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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６０位作家和他们的母亲７０１

　　ｄｅｓ

　　Ｂｅｌｇｅｓ）这部自传体作品真正把她从封闭中解脱出来。

　　父亲在书中那凶神恶煞般的形象引得她哈哈大笑。父亲没有同我谈起过这本书，但他对我弟弟说，这本书让他心酸。

　　对母亲最深的印象是战争时期，她和父亲在一起的情景。

　　当时她在一家德国人开的飞机零件制造厂工作，她在厂里当秘书，父亲错误地认为她和厂长有瓜葛，我见他声嘶力竭地怒吼，母亲俊秀漂亮，神采奕奕，穿着一身套装准备外出。

　　她脸上流露着令人难以捉摸的微笑和高傲的神情，同原来的她判若两人。

　　她的确很漂亮，一头褐色头发，圆圆的脸庞，灰眼睛，聪明、俏丽，具有迷人的魅力。我脑中对她的记忆清晰完整。

　　她性格开朗，她的姐妹们来时，还能听到她唱歌。父亲很威严，可以说怕她高兴，似乎欢乐也是不正当的。在他晚年，这种进攻性态度虽有减弱，但他仍喋喋不休地争吵。父亲若讲话有错，母亲立刻蹙眉，毫不留情，以便当场抓住把柄。尽管她先父亲而死，当她看到父亲日暮途穷、一日不如一日时，却感到高兴，甚至面带异彩，以此报复。

　　她的死很可怖：剖腹产后，她一直坚持服药，接受各种各样的治疗。没有通知任何人，她决定不再吃药。医生发现后，说服她答应继续服药，她当面允诺，但不见诸于行动。

　　她因此而丧失了生命。

　　最后一段时间，我常去看她。

　　对生活，她放弃了一切，其决心达到不可救药的地步。她对我说：“我对生活感到厌烦，活在世上，也不能干什么。”

　　一天夜里，她正睡觉，病情发作。她喊父亲，他听到喊声，但没去看她，如果他应声去看看，去请医生，也许她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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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以被救活。我和兄弟们对父亲的行为咬牙切齿，因此对这个老头子表示出凶残。

　　母亲的一个姐姐体重１２０公斤。母亲去世前，她来家里陪她住过一段时间。自然，父亲讨厌她，他们之间不间歇地演出着悲剧。这位姐姐有个梦想：死后埋在高速公路旁，因为她一直想住在高速公路边的房子内，以便能看到布鲁塞尔高速公路上奔驰的车辆。很凑巧，公路边正好有一墓地，她如愿以偿，被埋在那里。她的墓穴内还有一个位置，我们便把母亲安放在她姐姐上面。

　　我不会去墓地。

　　有时，母亲出现在梦中，同他人一样，面对死去的人，遗憾的心绪萦绕，如果我们的关系有所不同该多好。我为她缺少欢乐、不属于她天性的生活而悲哀，也为她周围固有的愚蠢而惋惜，这种生活压得她呼吸困难，如果没有父亲，她也许会从中挣脱出来。

　　但她是那么逆来顺受！

　　她在我脑中常出现的形象是她的暮年，非常强烈，也许她心里并不象我想象的那么悲伤。

　　〔作家简介〕雨果·克罗斯，１９２９生于比利时布鲁日。曾出版小说《两手空空的男人》（Ｌｈｏｍｍｅ

　　ａｕｘｍａｉｎｓ

　　ｖｉｄｅｓ）

　　、《星期B五，自由日》（Ｖｅｎｄｒｅｄｉ

　　ｊｏｕｒ

　　ｄｅ

　　ｌｉｂｅｒｔé）

　　、《抓鸭子》（Ｌａ

　　ｃｈａｓｓｅ

　　ａｕｘ

　　ｃａｎａｒｄｓ）

　　、《比利时人的忧伤》（Ｌｅ

　　ｃｈａ－ｇｒｉｎ

　　ｄｅｓ

　　Ｂｅｌｇｅｓ）

　　、《羞愧》（Ｈｏｎｔｅ）

　　、《三伏天》（Ｊｏｕｒ

　　ｄｅ

　　ｃａｎｉｃｕｌｅ）

　　、《安德烈阿或早上的未婚妻》（Ａｎｄｒéａ

　　ｏｕ

　　ｌａ

　　ｆｉａｎｃéｅ

　　ｄｕｍａｔｉｎ）等１０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