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达尔·莎娃芙

  法国·

  尚达尔·莎娃芙(Chantal

  Chawaf)

  从8岁开始,我嘴里唠叨着两件怪事。我毫不留情地对母亲说:“你不是我母亲,不是!”我觉得许多地方与她不一致,母亲痛苦万分。更恶劣的也是更奇怪的是,我还对她说:“我从死神那里来,我被杀害过,见过死神。”每两三年我便重复一次这些话,并告诉我的同龄伙伴。我那时是非常正常的,生活在正常环境中,是处处受到应有保护的小女孩。

  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我曾梦见过生母去世前的情景,梦见人们许多年后才告诉我的情况,我见母亲直挺挺地躺在一座桥上,双眼紧闭,不省人事。

  20岁我才知道自己的身世。

  1943年1月15日,当敌机轰炸上塞纳河布劳聂的一个诊所时,我来到人间。轰炸夺去了父亲、母亲和姑母的生命。人一降生就失去母亲是极稀少的事,用语言也无法描写死去的母亲。一位朋友说,母亲临死前一定给予我强大的生命力。

  重要的是我有双重生命,享有对两位母亲的感受:一个是生我后死去的母亲,一个是养育我的母亲。若干年后说我有两个母亲确实是一件幸运事。

  这种事很复杂,既令人痛心,也让人感到幸运。我对母亲的感受比同龄人更深,亲身的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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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历、我的出世成了情感的和社会化的东西。

  我生长在一个社会关系起重要作用的环境中。亲生父母有特权家庭的偏见,情感淡漠,重视社会地位及物质条件。

  我出生在北方一个纺织工业区,那里的人虔信宗教、外表和金钱,这些东西压得他们透不过气来。从孩童时代起,我受的教育、所学的知识与我渴望和感兴趣的东西相斥,与封闭的、同外界隔绝的和后来深刻感觉到的、肉体、精神和社会的情感研究极不一致。

  我有张开双臂迎接我的母亲,还有被现实、欢乐抛弃、故去的和永远得不到的母亲。我认为,这种与社会历史、政治及文化紧密相关的情感源于战争和暴力,并与其有血肉联系。

  情感表现在各个方面。养母仍健在,但她一直妒嫉我的生母。父亲也不例外。对生母的内在感情,必须时时加以控制,没有人能理解我对没有见过、也不认识的母亲所拥有的爱。养父母常喃喃自语:“她怎么会爱她呢?”是啊,这种爱从何处而来?

  在我降生前,这种爱的种子已播种在潜意识、肉体与记忆之中。现在,胚胎和胎儿生命的研究被世人瞩目。对生母虽了解不多,但也可以起曝光作用。

  接近25岁时,我开始多多少少了解到父母的情况,这时我感到又一次获得新生。瞬间,我继续我的生命,继续对人体语言的研究,我必须回首过去,追寻我的母亲,我的根。

  听到的、感受到的与小时候的记忆出现差异。我不知道自己一直生活在奥多伊地区,记得小时候坐手推车去公园,到凡尔赛街看到的是坍塌的房屋,到处一片瓦砾。养父告诉我是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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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圣·克鲁门,他说:“这里经历了可怕的战争,死了许多人。”

  他绝口不谈父母就在死亡人中间。他是情不自禁地讲述这场悲剧和恐怖的。这在我心灵中留下可怖的记忆,而且时时纠缠着我不肯离去。当我得知这场战争与我有着密切联系、我就生于这个世界末日时,内心恐怖加剧、怅然若失。

  同其他女孩儿一样,我和养母关系十分正常,既有正面的,也有反面的。当然,另一个母亲的存在将这一关系复杂化了。

  养母爱我、疼我,过分地娇惯我,视我为掌上明珠,似乎这样就能在保护我的同时,牢牢拴住我。我是独生女,对家庭不是件乐事,但她仍以传统的、特权阶层固有的、我认为是恼人的方式爱着我。我降生时她40出头。

  她在社会价值和智力价值二者中选择前者,不重视我当时着了迷的对精神和艺术的追求。但我认为走上写作之路与她有十分密切的关系。父亲也一样。我写作的蓝本是她讲的故事,她还给我购买大量书籍,念给我听。

  6岁我开始写作,母亲见后积极鼓励,还同周围人讲我写作的事。在完成繁重的学习任务之外,她还让我学拉丁语和希腊语。整个青少年时代我不间断地写诗歌、小说、悲剧和日记。父母阅读我的作品并拿给别人看,为我感到骄傲和自豪。

  同其他青年一样,青年时代的到来造成我和母亲间的冲突。

  14岁后,写完东西就藏起来,这是我的秘密,是进入青春期的自白,被别人看到会感到羞愧。

  我撰写短篇爱情小说,充满诗情画意,也描写肉体和无辜者的遭遇。书被锁在提包里。一天放学回来,母亲对我讲起书中的内容!她私自打开书包,偷看我的秘密,太可憎了!剥夺别人的权利,侵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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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权!这件事深深刺伤了我,彼此关系开始紧张。她还指责我写的东西“不纯洁”。这一字眼出于她的口,令我难忘。记得她问我:“你纯洁吗?”太可怕了,小题大做!但也可以理解,她的父亲是1870年战争时期的将军,她在勋章照耀下长大。

  若想丢掉旧意识,怕需要几代人的努力。我饱尝了这种影响酿出的苦果。

  14~22岁,我仍坚持不懈地写作,但作品不够理想,缺乏真实性,似乎不是出于我手。若想写作,必须有灵感和冲动,象刚刚了解到父母死亡的情景时那样震惊,或结婚,或临产,期待孩子的降生,获得这种感情后,才能激发我重新写作的情绪。养母抚养我、培育我、唤醒我,但也令我窒息。

  我的第一本书《祭坛上的花瓶》(Retable)

  带给我们之间的是完全不理解,令人心灰意冷。她认为这是一部自传,但书中谈到的事情是另一回事。显然,书中的情景全是我的亲身经历,但绝不是我成长的全部写照。我完全有理由描写两种不同的出生和教育环境,进行对比、设计冲突,我并不否认享受到的疼爱和保护。她也同别人一样,把书中讲的事当真,接到书时,认为这是向她进攻,书中使用的语言和对我生活的描写刺伤了她。

  养母从小陪伴我、宠爱我、鼓励我,后来又逐渐疏远我、抛弃我,14岁,我开始以人体、贞洁和女性为基调撰写小说时,她的态度使我难过、伤心。她不能随着我的成长理解我,仍用大户人家的观念看待我,她对人体、性,特别是女性特征和生母感到恐惧,如临大敌,这是她的禁区。

  从此,她不再读我的任何作品,我也不再送给她书,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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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的共同语言销声匿迹,无影无踪。报纸上登有我的名字或照片时,她说:“啊!是这样。啊!好!”最近,我同她讲起日前的工作,她说:“啊!是这样。啊!好!”谈话被迫终止。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僵局呢?我认为,排除书籍和文字方面的东西,她妒嫉我对生母流露出的感情,似乎我抢走了她的什么,丢掉了她给我的、与我共同生活、从我身上得到的和我给予她的一切,我不再象孩童时期那样完全属于她。我体会到她这种复杂的思想感情,但从不揭穿,我们也从不涉及这类问题。

  22岁那年我谈到这些,不料,她与生母的对立情绪从一开始就暴露无遗。她认定我背叛了她,不明白我是在寻找她,寻找我心灵中她的影子。

  我时常想,这样做是否触动了女性间的同性关系。

  6~12岁,我与别的女性伙伴保持着深厚友谊,可她妒忌了,认为我为别人抛弃了她,因此对这位朋友表现出无比的怨恨。这种情感日趋严重,导致彼此关系冷若冰霜。那位女朋友在我30岁时死去,临终前对母亲怨气不消,死不瞑目。她的死使我悲痛欲绝,但我觉得这对她也是一种解脱。

  为能集中精力完成《祭坛上的花瓶》,我从精神上和空间上远离母亲,来到叙利亚。

  这本书用去我整整7年半的时光。

  在那里,我有过一种奇怪的预感,好象历史会重演:我和孩子紧紧搂抱在一起,外面战争打响了!野蛮残暴的战争!孩子刚刚来到人间,我可能会离去。我出生时的情景又闪现在眼前。我的作品正是对怀孕期找回的过去的写照。

  第二次妊娠与写作也联系紧密。临产前3周,我不知自己将生男孩还是女孩,而作品开始着色,我好象看到血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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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鲜红的颜色,这意味着腹中的婴孩是女性,我女儿将来到世上。

  百思不解的是女儿与生母的联系时时让我激动不已。从各方面看,她都是生母的继续,她们具有同样的反应,具有探索精神、敏感性、依附性和情感。养母带她时,她也同我一样,表现出不自主的窘迫和难堪。她很象我,有语言天赋,大概是血缘关系吧。

  有时,我目不转睛地注视女儿,发现她面部那种神秘表情与死去的母亲很相象。我没有见过生母,是别人描述给我听的。为了自己,我从不看生母的照片,因为精神的东西与画面相撞会让我浮想联翩。

  这种顾虑阻碍着我进一步了解母亲。有一段时间,我曾想去打听母亲的情况,但转而又想,去寻找母亲是一种情感的折磨,因为找回的只有怀念、死亡、一去不复返的空缺的生命。唯一能创造这一生命的当属语言,即同绘画形式相同的文字。我开始创作,重新创造生活,我深深感到,生母不仅属于我,也属于大家,她是数万母亲中的一个。她不再是死亡的生命,而是我笔下有血有肉的生命。我怎么可能停下笔呢?现在应该继续耕耘,越远越能超越个性的母亲和有限的语言,从无意识变为有意识。

  我完全可以了解到母亲其他生活片断,但大可不必。或可以等数年,等我的工作全部结束时。父亲告诉我生母是法语教员。我问养母父母住在北方什么地方,她却说:“我永远也不能告诉你,我没想记,也早忘了。”生母家里人不知道我生下后还活着,也不清楚我是否被人收养。我已步入另一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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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征体,因此不想倒退到死亡的母亲和婴孩的痛苦之中,回到原来的家中,思念死去的母亲和父亲,更换我现在的名字而姓他们的姓,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对养母的最早记忆模糊不清,那是对恐惧的回忆。一岁半,一天正酣睡时,不知不觉滚到被子下面,我被闷得几乎窒息。她猜到了,赶快跑来,点亮灯,我立刻从担忧中解放出来,眼前一片光芒,气氛温和,我本能地松了口气:母亲在身边。

  目睹我出生和母亲死亡的护士认识她,这位护士本想收养我,我出生后的最初几周也是她照料的。但由于她的社会阶层和与父母的特权差距甚大,她无权收养我!我一直怀念这位爱过我、险些成为我母亲、了解生母情况的女人。

  〔作家简介〕尚达尔·莎娃芙,1943年生于法国上赛纳布劳聂。曾出版《祭坛上的花瓶》(Retable)

  、《滚烫的肌肤》(Ch-air

  chaude)

  、《麦种》(Blé

  de

  semence)

  、《太阳与大地》(Le

  soleil

  et

  la

  terre)

  、《淡红色》(Rougeǎtre)

  、《产房》(Maternité)

  、《黄昏》(Cré-puscules)

  、《永恒的仙女》(Fées

  de

  toujours)等15部作品。

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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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母爱真伟大呀!在了不起,最大还是母亲大。是母亲赐予了生命.是母亲的方向.是母亲的爱.是母亲的“绝招”苦口婆心。母亲是了不起的人,把我们从暗地.危机.宝宝养大,是多么辛苦.劳累。我多么想对母亲说:“妈妈我爱您,您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