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

　　米歇尔·夏卢（Ｍｉｃｈｅｌ

　　Ｃｈａｉｌｌｏｕ）

　　婀娜妩媚的身段，漂亮的眼睛，染过的乌发中掩着一缕银丝，袅袅婷婷，身上流着茨冈人的血液。她——我的母亲，聪明、谨慎、充满活力、精力充沛、精明能干。

　　我很少谈及母亲。今天在这里谈她，当年的情景便闪现在眼前。

　　１９３０年我出生在南特阿什·赛什，母亲当时年仅１５岁半。她后来告诉我，生我之前她在一家咖啡馆当招待，认识了邻近咖啡馆的伙计、我的父亲、旺代一个农民的儿子。母亲被他的外貌所打动，一见钟情，但又发现他一天到晚总是无精打采，日昼颠倒，夜间狂欢。一天，他回到家时迷迷糊糊，脸上带着好色鬼的贪婪。他们分道扬镳了。我当时只有几个月。

　　１５岁以前，我没有见到父亲。后来，我被送到南特祖父母家抚养，他们原是旺代农民，在一个镇子里看门。母亲撇下我外出自寻生路。

　　外祖母生于一个大户人家，从小梦想成为喜剧演员，十五六岁被一个俊秀的茨冈人拐走，他比她大３０岁。

　　他还为她谱写一首歌《啊！

　　养丽的鸽子》，我听过一次。

　　外祖母离开家，在南特街头演唱，被人们誉为“罗西纳特众之蝉”。茨冈人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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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３个孩子，我母亲还没降生他就走了。

　　因此，母亲从没姓过他的姓，她丈夫是外籍军团士兵，嫁给他后随夫改姓。我始终不知道茨冈人的名字。

　　母亲惦记着我，时常来看我，也常给祖父母寄钱。每次她来，跟过节没有两样。记得她还带我参加过时装表演。我那样子令人捧腹大笑。

　　她是模特，我们在卢瓦扬参加服装、赛车展览：我打扮成一个小大人，手里拿着拐杖，身披一件大衣，坐在一辆红色小轿车里，旁边是一个亭亭玉立的美女——我的母亲。

　　母亲艳事繁多，当时被人看不起。

　　那些不同的“叔叔”

　　总和母亲一道来看我。

　　其中还有一位法国自行车环行赛冠军。

　　祖父母并不嫌弃，同情母亲，同时嗔怪父亲的举止行为。她每次都带来一位阔佬，４８小时喜庆佳节，隆重、热闹，又是买高级服装，又是进上等饭店。只有我觉得浑身不自在。我们还一起去看望修养颇深的外祖母，她也喜欢热热闹闹的节日气氛。一旦有钱，就去最理想的地方花掉。有时，见外祖母喝得酩酊大醉，样子吓人，我就浑身颤抖。第二天早上，她恢复常态，还是那么和蔼可亲，根本不记得头一天她污辱我们的事。她酷爱诗歌，崇拜拉西尔德。

　　一天，一位南特的学医的学生被母亲的姿色打动，提出和她结婚。她恰巧刚刚继承了外祖母的一份家产。我们立即在这位波博医学生陪同下外出去海边游玩。

　　旅行线路并不长，但我有长途跋涉之感。母亲富有茨冈人性格，生来喜欢游牧民那种漂泊不定的生活。她和波博结婚后住到圣·皮埃尔·基波龙。上帝保佑我，让我回到祖父母家，继续相对稳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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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活。

　　假期母亲带我去继父家，他不喜欢我。他的表情是晴雨表，看得出他接待我十分勉强。母亲又偏偏堕入情网，他们在小城里生活得不错，他成为第一位医生，开了个药店，由母亲经营。在那里，我度过最难忘的１５天。糙石柱后面一幢宽敞的房子，又高又大的顶楼，还有佣人玛格丽特，她穿着长筒袜，还教我编织毛线。母亲也管我，但很有限，她不知道该怎么管，给我以充分自由。她的感情从不外露，她打心眼里喜欢我，这比什么都重要。表面看去，她比以前稳重。

　　战争爆发了。安定的生活由忧伤和悲痛替代。德国占领后的一天，我去看母亲，发现她孑然一身，继父出发去德国了。母亲是个爱国主义者，加上所学的医学知识，在贝当领导下的兵团当了护士。布雷斯特遭到轰炸时，她表现出的勇气令人刮目相看。

　　无形中她又爱上德国部队的一名外科医生，他是瑞典人，名叫弗雷兹。母亲根本不在乎，带着他到寄宿学校看我。这下可糟了，我和同学们发生了矛盾，他们执意说母亲同占领者同流合污。弗雷兹对我不错，是亲法的，他解释说：他是捷克人，不是德国人，是希特勒吞并了捷克。即使这样，我仍恨他，嫉妒他，心理上遭受着痛苦的折磨。一天，我深夜出逃，跑到祖父母家，母亲随后赶到，把我带回去，我当时穿着睡袍。战争结束后，继父从前线回来。弗雷兹已经随部队开赴苏联前线，据说他在那里被杀害。母亲和继父又回到奇勃森，弗雷兹从未去过那个住处。母亲和弗雷兹只在南特见面，但继父最终了解到了事情的真相。

　　１４岁那年，一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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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去度假，天气格外晴朗，我走进别墅，见到新来的佣人，看到我她神情尴尬。继父走出来，对我说：“你看，你母亲不在这里住了，她进监狱了。”我被他痛苦的样子所感动，走上前拥抱他。我不明白为什么这样做，他对我一直冷若冰霜。不能再住在那里，我便去抵抗分子集中营寻找母亲。栏杆后面是妓女，我在被推光头的女人中搜寻母亲，一种蒙受耻辱的感觉油然而升……了解到母亲的事之后，我便产生了可怕的犯罪情绪。太可怕了，令我终生难忘。在集中营没能见到母亲，我决定回南特祖父母家，把一切告诉他们。祖父母因为轰炸躲到郊区，祖父在一修道院当鞋匠。

　　学校拒绝接收我，无奈只好留在祖父母家，过着凄凄惨惨的生活。

　　我不停地读书，自我感觉良好，只是母亲的事让我牵肠挂肚，忧心忡忡。

　　我终于见到了母亲。她在雷恩被判刑，罪名是丧失民族气节。我们在南特火车站见面，她穿着一身青色。只要罪名不除，她在人们眼里就是恶魔。她当时患脑肺充血，很痛苦。

　　３年后才得以平反，清洗了罪名。

　　在这件事上，她丈夫一直没出面帮忙，后来他们彻底分手了。经过一番努力，她得到外祖父藏有五六百本书的图书馆。她知道我喜欢读书，对我说：“这些书对你很有用。”但因缺钱，无奈我们只好把书卖掉，这恐怕也是人之常情。从那时起，她就决定离开法国去摩洛哥一家咖啡馆当歌女。动身之前，她仍在南特体育咖啡馆工作。生活及其艰难。我们睡在同一张床上，她没意识到我已经不是孩子。床上没有褥子，便把弹力枕头放到背底下。这位茨冈人的后代对舒适并不在乎。她重视外表，干净、整齐、美丽、大方，加上一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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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漂亮汽车。我们首先来到巴黎一位朋友家。当时我正疯狂地阅读《呼啸山庄》和其他书籍，觉得我就是书中的彻克里夫，当作家的念头就产生在那时。一天，我们坐车来到巴黎旺德勒港。太可怕了，母亲周围总有一群群的男人，我忍无可忍，妒火极盛。其中一个矮胖子男人，也够可怜的，总是他替母亲提箱子，满头冒汗，汗流浃背，湿透衣衫，而且总是他付钱。

　　我们乘船来到奥兰，又乘火车到达卡萨布兰卡。口袋里的钱所剩无几，只能租马车去城中心。

　　母亲有我１５年没见面的父亲的地址，他在当地的瑞士旅馆当伙计。我们受到热情接待。但好景不长，父母话不投机，两天后便分了手。我们在城内找到一个房间，母亲还幸运地在亨利四世酒店当上了收款员。她活动能力极强，很有办法。她３３岁，头发中分，自然下垂，美丽动人，正象男人们所说，生来诱人。我讨厌不稳定、整日情人纠缠的生活，心里有一种道不出的滋味，似乎我偷了别人的东西。就在这时，她又爱上一个伙计，他一来家里我就必须让位给他，我痛苦万分，心中怒火燃烧，搅得我几乎变成恶虎。十分侥幸，我没有因此影响读书，醉心于福尔奈。恰巧我又结识了同一幢楼里一个神秘、奇特的加拿大人，她穿一身黑色衣裤，从加拿大英语区来，自称曾经是福尔奈的妻子。我信以为真，并着了迷，每天下午都在她房间里度过。

　　母亲在亨利四世酒店老板接济下，买下米歇尔母亲餐馆，并想改换原来夜总会的招牌，决定先解雇４个伙计当中的３个。其中一个想反抗，我便摔碎瓶子，威胁说把他喉咙割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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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法奏效，母亲还了债。这时，她又爱上另一男人，这人对我极端恶毒，嘲讽我，讥笑我，说我鼻子大，我气愤填膺，和他动手扭打在一起。母亲把我们拉开。他不喜欢我，母亲很伤心，可又离不开他，我被迫出走。我动身之前，她又爱上常到饭店用餐的电子水坝厂的一个技术员，他叫雷蒙。我参加了他们的婚礼。

　　之后的一个时期充满祥和、幸福和安定。

　　他对我很好。

　　他们结婚后搬到麦克奈广阔的大自然天地里生活。

　　我在学校注了册，但参加中学毕业考试时没能通过。母亲有钱，她让我进一家私立学校读书。我和伙伴们一起参加体育运动，品尝无花果，骑自行车散步，非常惬意。一天，由于我对法文教员说卢梭在作品中探讨了日常生活的理想化问题，他对我开始感兴趣，还让我替他上课。遗憾的是第二次中学毕业会考因蒙泰涅一题答得不理想又没通过。第三次终于成功。无论怎样说，那是非常愉快的时光。

　　摩洛哥开始骚乱，暗杀日益增多。我们回到法国后，母亲在普瓦提埃买了一家餐馆，命名“天桥”。继父对我友好和善，他失业后开始钓鱼。哲学考试通过后，我继续读哲学学士学位，同时当学监以交付学费。

　　母亲性格没有大的改变，她又决定去巴西，这次命运把我们长期分离。

　　１５年中，她常写信给我，我几乎不回信。我结婚后去服兵役，回来后在蒙莫尔龙当教师。一天，母亲来信邀我去她那里度假。她的餐馆“瓦拉之家”离圣保罗４００公里。我住了２个月，她对我体贴入微。由于白发悄悄爬上头顶，下船时她没有认出我来。那一段时间内，她还认为我在她身边会使她变老。

　　她对我做的工作很满意，渴望我能留在她身边。

　　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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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次我带她去圣保罗看超现实主义画展的情景浮现在眼前。

　　我正给她讲解一幅画，她认真听着，却没有任何惊奇神色，她甚至崇拜这些画家。然而，那里的人只认钱，没有文化，我讨厌他们。于是，我又回到法国。

　　母亲有旅行癖，常和丈夫一起到法国度假。临行前挣够所需费用，３０００万克鲁赛罗装在口袋里，从海关人员鼻子底下经过没被发现。她就是这样，精明能干！来法后他们又在巴拉瓦买下一个新餐馆，经营一段时间后不满意，便又返回巴西。她丈夫开始酗酒，精神恍惚，那时她患了癌症。不久，他们便回到欧洲，在西班牙她的小叔子家定居。

　　接到通知时，她几乎快断气了。我带着妻子和儿子大卫立即赶到，把她接到巴黎，送进高山医院。她的癌细胞已扩散，但没遭受什么痛苦。

　　１５天中，我每天去医院看望。她开始象个孩子，接着便神志昏迷。她埋在巴黎。我从没回到墓地去看她，在那里太痛苦，但她深深活在我心中。

　　１９７６年我们进入困难时期。我不想责怪她，只是心里总琢磨，为什么小时候她把我留在身边？她聪明、能干，却没能如期实现自己的理想。她几度发财，却又把财富全部挥霍。她只顾眼前利益，富有冒险精神，甚至还想买条船，让我同她一道周游世界。

　　她不读书，不知是何原因，我的第一本书没有寄给她。

　　她从报纸上了解到这个消息，写信询问，我才把书寄给她。她并不懂得此书的价值，只是引为自豪，满足虚荣心。她去世６年后，我为她发表《蒙泰涅家的佣人》一书，书中谈到她，追忆她的过去。我受的教育应该归功于祖父母。母亲起了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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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作用，但祖父母的教育之果仍在生长。他们如同海滩，母亲是从海滩上升起的太阳。

　　〔作家简介〕米歇尔·夏卢，１９３０年生于法国南特。曾出版《若纳塔穆尔》（Ｊｏｎａｔｈａｍｏｕｒ）

　　、《瓦萨芝中学》（Ｃｏèｌｌｇｅ

　　ｖａｓ－ｅｒｍａｎ）

　　、《地理情》（Ｌｅ

　　ｓｅｎｌｉｍｅｎｔ

　　ｇｏｇｒａｐｈｉｑｕｅ）

　　、《蒙泰涅家的佣人》（Ｄｏｍｅｓｔｉｑｕｅ

　　ｃｈｅｚ

　　Ｍｏｎｔａｉｇｎｅ）

　　、《聋子的诉讼》（Ｌａ

　　ｖｉｎｄｉｃｔｅ

　　ｄｕ

　　ｓｏｕｒｄ）

　　、《萨克瓷梦》（Ｌｅ

　　ｒěｖｅ

　　ｄｅ

　　ｓａｘｅ）等多部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