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

　　托尼·卡尔塔诺（Ｔｏｎｙ

　　Ｃａｒｔａｎｏ）

　　我大约八九岁。那天，我陪母亲去开证明，我们走进贝荣市政府。我走近办事员，他打开一个大本子，立刻出现了我的名字，空白处写着：私生子。

　　我忘不了那一刹那，此后心中总有云雾笼罩。几年后当我成年时，父亲才把真相告诉我。为什么我是私生子，为什么我那天见到的母亲名字和我的不一样，她叫爱尔茫德夫人。

　　她一直叫爱尔茫德夫人。

　　８月将是她７４岁诞辰。一年以来，因偏瘫病卧在床。悲剧扑面而来，她痛苦地遭受着疾病的折磨和煎熬，昔日开朗、活泼的母亲不见了。这种无可奈何的态度恰恰与她的本性相悖。

　　１９１３年，她出生在毕尔巴鄂一个贫穷家庭，父亲是医生。她排行第三，是８个孩子中的长女。

　　父母过早故去，家庭主妇的重担无形中落在她的肩上。

　　１９１６年３岁的母亲跟随其父母移居法国，并很快获得法国国籍，住在大桥另一边西班牙人集居地区。外祖父在阿尔杜尔有条小船，他擅长钓鳗鱼，人们称他昂达鲁。

　　父亲钓鱼，母亲提着小篮子在贝荣拱廊下卖虾，这无疑是不能解决一家的温饱问题。

　　我母亲１０岁被迫辍学，去安德烈鞋店学徒。学徒经历对她后来的生存有重要影响，她曾参

　　-- 81

　　世界６０位作家和他们的母亲１７

　　加波尔多、甚至巴黎的国际博览会，为与我父亲共同经商打下了基础。

　　父亲是无政府主义者，１９３９年来到巴黎，曾任政委，为免遭法兰克报复逃到法国。他原打算移居委内瑞拉，等待期间，在图卢兹布雷盖工厂找到一份工作，因为他曾在巴赛罗那伊斯帕尼奥·绥茶飞机厂当车工。后来又被派到贝荣附近的昂格莱组装工厂。他同母亲一样，迷恋跳舞，在一次舞会上与母亲邂逅，于是，去委内瑞拉的事便搁浅了。

　　法国对德宣战后，所有外国人都被集中在一个军营。家里人猜想父亲可能会逃掉，母亲也许会把他藏起来。父亲已亲身经历过这种事，生死攸关。他结过婚，１９３７年离婚。然而，共和国时期和内战期间办的离婚手续全被法兰克宣布无效。因此，父亲和母亲相亲相爱却没有正式结婚。我这个私生子就这样降生在世上。没必要自惭形秽，只是它毕竟改变了我的生活观。尽管生活在乡下小镇西班牙人中间，不结婚而共同生活也同样带来众多问题。

　　父亲成为老实的害群之马：政治人物，无政府主义者，一句话，危险人物。他在没有正式履行结婚手续情况下却和一个家庭备受尊敬的女人生活在一起。

　　１９５８年平反昭雪前，他身份不清，生活处处受阻，遇到无穷无尽的问题。我常想，我经历的那些复杂问题是否与我书中或隐或现的故事，也就是身份调查有关呢？这对母亲是个严峻考验，她面对现实，运筹帷幄，才得以和这男人一起生活，但不享有其姓。

　　母亲没有参加任何政党，是基督徒，多少带有烧炭党人的基本信念。我们离开圣灵区搬到贝荣教堂对面后，母亲如

　　-- 82

　　２７世界６０位作家和他们的母亲

　　果星期日不去教堂，便会选择一周内的某个早晨７点前往“补救”她的虔诚。相比之下，父亲是外来人，好象捡来的石头，对此漠不关心。他知书达理，聪明，受过教育，是个知识分子，与母亲粗鲁的家庭相比反变成一种缺点，在家里遭到一些人的反对。母亲没上几年学，胸无点墨，她能够混得不错，完全因为她自强不息，有极强的适应能力。父亲常沉缅于幻想、迷茫、梦幻、思乡情绪之中，频繁恼人的事使他茫然，终止了政治生涯。从政治上讲，留给他的只有记忆。

　　西班牙籍的沉重负担一直压抑着我，这大概应归咎于母亲。她移居国外比父亲早，长期生活在移民圈子里。由于上述原因，３４岁政治移居的父亲给母亲带来的影响并没有达到根深蒂固的程度。对父亲的家庭我不了解，母亲是家里的顶梁柱。外祖母从小带我，她不讲法语，我听到的第一种语言是西班牙语。

　　父母随后开始经商，在市场卖衣服。他们开卡车早出晚归。母亲并非不管孩子，相反，我总觉得她在身边。她收拾屋子，管理钱财。她深深地爱我，在她心中，我是一桩被禁止婚姻的果实，连接砖瓦的水泥。

　　她疼我、爱我、赞扬我，甚至过分娇惯我。父母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由于母亲经营有方，买卖开始很兴隆，他们还买下贝荣的一家商店。

　　然后开始走下坡路，直至倒闭。

　　他们让我上学，目的在于通过我同命运抗争。我喜欢做的事，他们并不干涉。

　　１６岁得到奖学金去伦敦一所法文学校学习，他们虽然忧心忡忡，并不反对，因为他们懂得机会来之不易。最初，我告诉他们学美术，他们不太高兴，但还是

　　-- 83

　　世界６０位作家和他们的母亲３７

　　说学艺术也不错。后来是我自己改变了主意。

　　从我很小的时候起，他们就重视对我的教育。上层社会子女能享受的教育与我们的家庭境况差距很大，但他们坚持送我去学音乐、学古典舞蹈和西班牙舞。

　　我还学会演奏响板、曼陀林及钢琴。应该感谢父母在困难时期付出代价培养我的艺术灵感。同妹妹相比，我有得天独厚的优越条件：她是女孩子，受到当时传统势力的束缚。

　　家中藏书不少，有欧仁·苏的《平民的秘密》共１２册，是全集。这套书描写不同时代的一家人的各种经历，是父亲爱不释手的书。还有西班牙文版的《堂·吉诃德》。家中使用的语言很奇特，不是西语，也不是法语，外祖母不懂法语，父亲不喜欢我们在家中讲西语。

　　母亲疼爱我们不表现在言语上，完全付诸行动，可以说具有献身精神。她带我们去听安达卢西亚民间音乐、参加舞会、看歌剧，还带我们参加化妆表演——我扮演过佐罗、大主教。

　　父亲觉得这些对男孩子不一定好，他带我去看电影。

　　多亏母亲，我改变了内向和胆怯的性格，面向社会，与社会广泛接触。父亲相反，喜欢关在酒吧间玩牌。

　　母亲擅长烹饪，有这种天赋，她会做西班牙什锦饭、彼丝卡尔鳕鱼和法国西南部风味菜肴。母亲和外祖母在烤炉前忙碌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父亲有钱时则带我们去饭店庆贺一番。

　　父母引为骄傲，日思夜盼的是我的名字出现在报刊上。

　　每出版一本书，他们都去买许多本分赠给朋友。这种热情反映出他们对我的成功期待已久，为此他们付出了一切。父母视

　　-- 84

　　４７世界６０位作家和他们的母亲

　　此为向命运的挑战和对恶运的报复。多亏父母，我成为家中唯一上大学的人，而且成为作家！

　　我每次出现在电视屏幕，都会看到母亲坐在电视机旁。

　　我明白这是她最大的幸福，我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她。

　　母亲保存着我全部出版的书，她未必完整地读过，但常常一遍一遍地读，读些片段，然后停下来。和我谈起这些书时，我发现她讲的几乎全是我没有十分注意的内容。她似乎在寻找书中我着笔墨最少的地方，即传记部分。书中涉及到家中某时期某件事，她认为有误便和我谈。

　　想真实地或文学性地描写母亲并不容易，她和父亲不同，与我的关系很纯朴，没有争执，没有武力，没有任何冲突。

　　这是显而易见的。

　　有人说感情太深不能创造出好的文学作品。

　　我对母亲感情深厚，也许不能创造出优秀作品。能有机会在这里谈母亲，我非常高兴，以此表达对她的感激、爱戴、敬仰之情。

　　我很早就离开家。

　　１６岁走后一直没有在家里生活，只是定期回去看望他们。牵挂我心的不是父母，而是我不想披露的一种愿望之外的事情。

　　父亲１９７３年没能见到法兰克下台就死了。

　　我回贝荣不是为了寻找栖息地，而是看望母亲和妹妹。

　　对母亲的最早记忆是一张画，一张她２５岁时的照片。

　　她生我时３１岁，年青貌美时的母亲形象我没有印象，而留在我记忆之中的是她脸庞挂满生活、劳累、岁月、执著留下的痕迹。我爱成熟老练的母亲，年老的母亲。现在她瘫痪了，住进比阿里茨疗养院。

　　爱尔茫德夫人——我的母亲，同她母亲一样，自称喜克

　　-- 85

　　世界６０位作家和他们的母亲５７

　　塔，她永远是我的妈妈。

　　我没专门写过母亲。但我刚刚实现了多年的梦想，很简单：献给母亲。在这里谈母亲与我近期完成的《施默特》（Ｓｃｈｍｕｔｚ）偶然巧合，这种他人不晓的巧合有重要意义。母亲与我比以往更亲近了。

　　〔作家简介〕托尼·卡尔塔诺，１９４４年生于法国贝荣。曾出版《征服者》（Ｌｅ

　　Ｃｏｎｑｕｉｓｔａｄｏｒ）

　　、《净化》（Ｌａ

　　Ｐｕｒｉｆｉｃａｉｔｏｎ）

　　、《世俗舞者》（Ｌｅ

　　ｄａｎｓｅｕｒｍｏｎｄａｉｎ）

　　、《吼猴》（Ｌｅ

　　ｓｉｎ－ｇｅ

　　ｈｕｒｌｅｕｒ）

　　、《歌剧》（Ｏｐéｒａ）

　　、《装聋作哑》（Ｌａ

　　ｓｏｕｒｄｅ

　　ｏｒｅｉｌｌｅ）等小说１０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