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西·

　　安东尼·卡拉多（Ａｎｔｏｎｉｏ

　　Ｃａｌｌａｄｏ）

　　六七月时节，天上还雪花纷飞。大地披上一层薄纱。母亲就出生在巴西南方圣卡塔林纳白雪覆盖的山脚下。她还记得，即使寒气袭人，父亲仍去游泳，回到家时，胡须上挂满冰茬儿。勇敢、聪明的父亲是她心目中的英雄。

　　母亲喜欢回忆童年，讲述母亲和１１个兄妹的故事。

　　她是长女，５个兄妹已不在人间。提起她父亲，更是津津有味，表现出对他深深的爱，富有浪漫色彩。她父亲富于幻想，母亲与他关系甚密。他是律师，事业上是成功的法官。但他更想呆在家里，生活在孩子们中间，享受天伦之乐。

　　１９１８年他患西班牙流感死去，年仅７０岁。

　　母亲一直佩戴着外祖父退休时获得的金项链，她视为珍品，精心保存。对自己的父亲如此完全彻底虔敬实为罕见。由于母亲，我从小就崇拜外祖父。

　　我父亲是一位很斯文的医生，但在爱情生活上有些轻浮，曾有艳遇，激起母亲的嫉妒。家庭气氛很和谐，但也有关系紧张之时。母亲想竭力维持家庭，父亲也不想舍弃。他是个老式的内科医生，在今日巴西已不多见的家庭医生。

　　那时，人们喜欢直接找专科医生看病。

　　我们住在里奥郊区一个小城内，父亲的诊所也设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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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没有工作，传统风俗把她教育成一个贤妻良母。没有职业对她来说是极大的痛苦，她精力旺盛，事业上完全可以取得成功。

　　父亲４８岁死于肺结核。

　　母亲突然变成一家之主，她没有这种思想准备。但她勇敢地面对现实，应付一切。我还记得她当时的态度：她想让我们体会到——他还在，家里还有人，有权威人物！

　　她把痛苦藏起来，眼泪流进肚里。

　　没有父亲，昔日的小康生活消亡了，经济问题摆在面前。我们要生活，母亲除家务，什么都不会。怎么办？车到山前必有路，她终于挖掘出生存的办法。她曾和一位聋哑弟弟学过聋哑语。我当时只有１１岁，依靠母亲的奋斗，三个姐妹和我才得以过上正常生活。

　　父亲的死对母亲无疑是个打击，虽然她妒火未消，但爱心尚存。

　　父亲的死换来她的全面发展。

　　她深感自己的重要性。

　　母亲懂得体贴人，她爱我们，但不矫揉造作。

　　她是女强人，善于安排生活，有主见，但也充分信赖姑妈和姐妹的感情与爱抚。她对我与其他姐妹不同，关系不那么亲密。

　　由于受外祖父影响，她有严格的法律观念，在家中伸张正义，但从不惩罚我们，只是发怒，高声训斥，我不记得她动过武。我们犯错误时，她用手拽着，大声呵斥，仅此而已。

　　母亲不十分温存、和蔼，但每天晚上都来房间，看我们是否安排妥当。她说：“别再说话了，快睡觉。”这是安全感。

　　我敢肯定，她很爱我们，把精力、时间和感情全部倾注在帮助我们实现她的愿望上面。

　　她精力充沛，永远有做不完的事。

　　母亲缺乏温存与她受的教育密切相关。受教育不多，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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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父亲的行为，她感到压抑，很想寻找另外的生活方式。妒嫉和悔恨充斥她的生活。她的丈夫与她的父亲相差甚远，加上对我们的牵挂，需要付出极大代价和毅力才能承受既当父亲、又当母亲，既当寡妇、又当女儿的重压。这远远超过了歌剧中的英雄人物。倘若有更自由、更解放的青年时代，她也会有所作为。她有男人性格，比父亲精力充沛，有创造精神。她应该成为医生或工程师。能够面对强加在她面前的现实并努力改善它便是最好的证明。

　　她会讲法语，也会弹钢琴，但讨厌下厨房，厌恶做饭，认为做饭浪费时间，从而努力将自己变为富有实干精神的女人，这一点我应该感谢她。

　　表面的冷淡掩盖着内心炽热的感情。

　　当她想入非非时，便拿起维克多·雨果的《悲惨世界》痛哭一场！正是她这种感情促使我走上文学道路。她喜欢阅读巴西同时代作家的作品和法国小说，当时巴西面临法国化，外祖父、父母都讲“法语”

　　，很少讲英语，法语歌剧与意大利语歌剧相比也占上风，连父亲出诊使用的药品也来自法国。

　　她对我的未来没有明确主见，只希望我能成为重要人物。

　　我开始创作并到一家报社工作后，她引为骄傲，激动万分。

　　有一篇稿件研究巴西的印第安人，她读后十分兴奋。外祖父似乎也撰写过这方面的文章，他在旅行中遇到过印第安人，他们比黑人还悲惨，生活在社会最底层，受欺压、被虐待、常遭不幸，女人做了妓女。

　　我不清楚她是否真心喜欢我的早期极现代化的作品。她喜欢浪漫色彩的作品，总要有令人激动、伤感或悲剧性结局，不能没有感情的升华。当然，她鼓励我多写、多发表，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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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信我写的并不是她想看的。

　　她也写浪漫诗，当然不是为发表。

　　她绘画，画水彩画，然后在上面挥笔题诗，语言流畅、自然。现在我耳边又响起她演奏的肖邦或里斯特。

　　《爱之梦》，令我热泪盈眶。我还听她唱巴西的一些古典歌曲。我们毫无恶意地告诉她，她的歌喉并不美丽动听。她当时的角色并非只是这些。

　　一位年青女人能歌善舞、会琴棋书画自然是件好事，但这不是真正的活动，不是“做事”

　　，她要做的事，便是父亲生病时照顾他，父亲去世后，独自承担抚养我们的任务。

　　还有一点母亲不同于父亲，她有美食嗜好。有好酒，她会尝上两口。

　　她吃鳄梨的情景时常闪现在我的眼前。

　　在欧洲，用鳄梨拼冷盘，巴西却加糖，做小点心吃，甚至还流行把波尔多葡萄酒洒在梨片上吃，母亲不时地往上洒酒！

　　１９６４年，母亲离开了我们。时间越长，我越崇敬她，我面前出现的永远是年青的母亲。我不敢说她有多么漂亮，鼻子长长的，但她却有莫奈画中女人的魅力。

　　她追求时代美，不同于维克多·雨果描绘的人物特征，不同于上层社会的妇女。

　　她病倒了，我们知道她患了不治之症。没有办法阻止她去迎接死亡。由于她生病时间较长，给我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当生命接近尾声时，她精神崩溃，如高山瀑布，倾泻而下。她拒绝别人照顾她，也不想让我们去医院。她对自己的状况十分沮丧，怕被我们看到。

　　她本打算留在家中，但病情怎么能让她久留家中呢？当然，如果她坚持，也并非不可能。她还说住在我们兄妹家也不妥。她先住在我家、我妹妹家，但她对我们的现代生活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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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式看不惯。她是浪漫型的，同现代型不可能和睦相处。她常谈到死亡，说她快不行了，不能死在医院，一定要送她回家。

　　病情那么严重，她根本不能离开医院，最后还是死在那家医院里。

　　母亲慷慨大方，比我强百倍。对世界上的事也一样，总以善心看待一切，现在人们会说这太天真、太神经质。无论生活还是做别的事，她都那么自然，令人敬佩。她的姐妹全是基督教徒，她在这种环境中长大，但星期日从不光顾教堂。

　　她是开明人士，和父亲一样，是无神论者，视上帝为小说中的人物。

　　１９４１年战争期间，我离开巴西赴伦敦广播公司工作。

　　１９４４年又来到母亲梦寐以求的巴黎。她常写信给我，说她很幸福。虽然我离她很远，也许会有不测，但为我所做的一切感到高兴，认为我做了有益的事，有这一点就满足了。我一直精心保存着她的信件，虽没有重新阅读，但它们永远陪伴着我。

　　〔作家简介〕安东尼·卡拉多，１９１７年生于巴西。先后出版了８部小说。

　　《我的十字国》（Ｍｏｎ

　　ｐａｙｓ

　　ｅｎ

　　ｃｒｏｉｘ）

　　和《永生》（ＳｅｍCｐｒｅｖｉｖａ）在法国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