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

　　达尼埃尔·布朗热（Ｄａｎｉｅｌ

　　Ｂｏｕｌａｎｇｅｒ）

　　６年前母亲逝世时，我开始爱她。

　　从此，这种爱与日俱增。

　　她越来越多地出现在我脑海，在我生命中占据极重要的位置。

　　我和母亲一直都谈不拢。她是个奇特的女人。就连我小时候彼此也没能和睦。哥哥上中学后，她为了摆脱我，把我送进修道院，一留就是几年。对此，我一直怨恨她。年青时发生过那么多激烈的争吵！

　　手上至今还留有印迹：１２岁时，她把我关进一间小屋，为逃跑，我砸碎玻璃，受了伤，被送进医院施行急诊手术。

　　一切都象是昨天发生的，我记忆犹新。

　　不能说她不爱我，我是个好动、不易管教、难对付的孩子。她知道我爱看书，便时常鼓励我。不记得享受过什么爱抚，也想不起有过亲吻。

　　有一点很奇怪，她在我心目中只是个女人，我有可能爱上她。同她没有更密切的关系，我并不后悔，因为若有也无济于事。

　　尼兹说过：“后悔的人同咬石头的狗没有两样。”

　　她没有母爱意识，她爱她的男人，生孩子是人之常情。

　　我没有喊过她“妈妈”

　　，一直叫她“爱琳娜妈妈”。

　　她深深地爱我父亲。一天，我询问他们之间的关系，她回答说：“你父亲对我一直忠贞不渝。”父亲为她放弃银行和北方最大的为糖厂提供原料的公司，和母亲结婚，从而进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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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８４世界６０位作家和他们的母亲

　　“奶酪业”

　　，因为母亲是奶酪商的女儿，外祖父生产庇卡底特产、味香可口的“劳罗”硬皮，扁平、圆形或桃形奶酪，也许这是一种象征！外祖父拥有圣·高乃伊神甫精炼奶酪用的三层地窖。记得别人被赶去卖奶酪时，她带我从一个大翻板活门进了地窖，悄悄品尝奶酪。

　　可以说奶酪饱含着母亲的全部生命，象她那样的女人，我没见到过第二个。她的癖好不具新潮，生来就有，无拘无束，不同寻常。

　　人们都夸奖她了不起。

　　提起这些，我心情沉重，觉得我们本可以一起做些事情。

　　她住的房间我只进去过三四次，十分华丽。水彩画是石拱桌上绽开的玫瑰，屋里摆设着稀有家具，她是拍卖行的常客。有时她也带我去。我记起她带有讽刺的笑，奇异、幽默、诡秘，看得出她不会轻易被愚弄。

　　她经常把自己关在屋里听唱片，听古典音乐。但我不记得她会唱歌。印象中她不读书，也许阅读新闻，看我从城市另一尽头买的交易所行情报。母亲貌美动人，我看见她开过汽车。她微笑着给我讲述她童年时的一件事：一次发奖，宗教学校的负责人收到她赠送的糖衣夹心糖。

　　那头头吃了一口，立刻吐了出来，原来里面是兔子屎！

　　她给我买了一架钢琴，请来一位教师和辅导老师。她终于成为艺术家，迷上了所有的精神艺术。这也许是平时劳动的补偿，也许是工作的一部分。

　　她另有自己更重要的天地，称我是她的“野人”

　　，主要因为我比较凶暴。由于她，我爱家，对美食也发生兴趣。家里能见到种类繁多的香草，她的烹饪技艺高超，更懂得交际艺术。有件事我永远不能忘怀：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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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６０位作家和他们的母亲９４

　　冬天，天空白雪飘扬，气候寒冷，我们一起从学校回来，她给我们每人一杯啤酒，还用火钩子烤甜点。

　　啊！

　　点心真香！

　　我们个个健壮如牛，我从不生病！

　　母亲的第一场悲剧是１９４０年德国入侵。

　　我们最后一批离开贡彼尼，即在５月１０日进攻前夕。当时城内已无人烟，母亲坚持不走。最后，她计上心来，决定去唯一能不挨饿的神甫处栖身。我们从一个神甫到另一个神甫处，最后来到芒城附近的萨维尼主教教堂。我看见父亲泪流满面，他刚刚看到德国兵从高速公路开进法国。

　　我们立即心惊胆颤地乘汽车回到家。后来出城时我还看见父亲拿出钥匙。来到圣·安托瓦纳教堂，我和一个盲人邻居演奏管风琴，离我们几米远就是燃烧着的废墟。

　　家没有了，一切都完了，母亲从家里没拿出任何东西。我伤心极了：房子的顶楼是我的世界，这座珍尼时代的建筑物内，珍藏着两尊雕塑和许多书籍，一切都付之一炬，我的心灵受到甚为严重的创伤。母亲却没有任何反应，她一言不发，把一切深深埋在心底，表现出惊人的自我控制力。

　　新房建成前，我们暂时在附近买了一间小房，同塞尚在《自缢者之房》中描写的屋子很相象，铁路和道路之间还有一个小花园。我先母亲一步参观了房子，恰好遇上一个人在追捕野鸡。我和他一直追到麦地里，还抓了一只放在自行车架上带回家。母亲见后便问：“你从哪儿捉来的？”听说我闯进麦地（当时已被毁坏）

　　，她火冒三丈，埋怨我不该干这种事。

　　１９４０年１１月，因搞破坏我被德国人抓住。

　　出狱时，我骨瘦如柴，浑身长满虱子。母亲没有请医生，亲自动手给我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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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０５世界６０位作家和他们的母亲

　　胡子、清洗、包扎。我没反对。她把我扶起来，这是我唯一一次赤裸裸地站在她面前。那年我１８岁。

　　母亲生活中又发生第二次悲剧。我发现不少稀奇古怪的事。一生中虽然没有写出很有分量的东西，但我已经写出一部短篇小说。母亲有一个女朋友，我无意中发现了藏在抽屉里的一张照片，她们穿着游泳衣，是自动像机在森林中拍摄的。我百思不解。

　　这个女人很漂亮，我觉察出她们之间有一种特殊的爱。

　　正是这个女人又突然爱上住在她家的北非少校。这件事天晓地晓，少校把她带回摩洛哥，没料到他家中已有３个女人。她忍无可忍，便返回法国。

　　她是富于幻想的罗曼蒂克似的姑娘，失望后只想自杀。看门人偶然在森林中发现她，救了她。但３个月后她又跳进水闸。

　　母亲悲痛万分。

　　从此，她再也不愿见任何人。

　　父亲死后，她孤身一人，闭门索居。每次去看她，都发现大门紧锁着。我按铃，不停地敲门，她才来开。一刻钟后我便离去。她总说去前应该通知她。我害怕恶魔有一天突然降临于她。在卢昂医科教学医疗中心当院长的哥哥仿配了一串钥匙。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糊涂的母亲把钥匙锁在屋里，她年老体弱，从楼梯上跌下来，连打电话的气力都没有。

　　恰巧哥哥８小时后从那里经过，把她送进医院。

　　我闭门不出的习惯恐怕是从母亲那里继承来的。除同我喜爱的女人一道出去，我绝不跨越大门，真正的社会生活与我无缘。投身电影界３０年来，桥牌、纸牌都不认识我。如果没有吸引我的女人陪同，我甚至连会议都不参加，有她们，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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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６０位作家和他们的母亲１５

　　氛令人舒畅、惬意。其余的无关紧要。没有重要事我从不去巴黎。我开车趁着月色沿塞纳河行驶。桑丽丝有我的爱，整个房子的装璜都浸透着这种爱，如果母亲住在这里，她定会和我一样。这里舒适、恬静，我不想雇仆人打搅我，喜欢独自一人。这幢房子对我有特殊意义。一位教哲学的老师曾对我说，旅馆是工作的理想场所，我不同意这种说法。从某种意义上看，我们全是匆匆过路人，因此没有必要对物质生活看得那么重，但这也不能构成淡泊生活、不美化生活环境的理由。母亲与我观点一致。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疾病折魔着她。为能更好地照顾她，哥哥把她接到卢昂医院。她在那里常看电视，偶尔见我出现在电视屏幕上，便对护士说：“达尼埃尔上电视了。”

　　以前她对我做的事漠不关心。

　　１５年后，我还在一个抽屉中找到最初发表的两本精装书，上面有动人心弦的题词。书保存得完整无缺。我敢说，她对儿子的成功曾十分骄傲自豪。

　　在贡比涅圣·雅克教堂为母亲祈祷，尔后去左近公墓埋葬她。那天，盛夏时节的狂风卷着暴雨，从打开的教堂门处我们惊奇地看到电闪雷鸣。我的三个孩子——她的孙子——全在场。她对这些孩子了解甚少，也没真正关心过他们。我们赶在别人前面来到公墓，那里的鲜花比比皆是。来到挖好的墓坑旁，我突然听到墙后４０米远的地方传来喊声：“小玫瑰，快上跑道！”高音喇叭在呼叫母马参加赛马角逐。牧师先讲了几句话，我和哥哥低头默哀。这种气氛很符合母亲的性格。她喜欢也愿意把十分严肃的事情变得带有戏剧性。她开怀大笑的声音，时时在我耳边萦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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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２５世界６０位作家和他们的母亲

　　我再也没到过墓地。最终能够达成协议把母亲的房子卖掉，对我是一种解脱和欣慰，那是她重新建造、一生经营的地方。这是一种解脱，我摆脱了精神桎梏，因为那也是让我伤心的地方，母亲孤身在那块土地上生活了１０年。

　　我的感觉似乎是从身上拔掉一根刺。

　　现在，我渴望得到未曾得到的母爱的感情与日俱增。我深感蹊跷，常扪心自问，但不能找到恰如其分的回答。

　　〔作家简介〕达尼埃尔·布朗热，１９２２年生于贡比涅，龚古尔学院院士。曾出版中、长篇小说１０余部、短篇小说２０余部、诗歌若干及剧本近１０部。

　　《大胆干吧》（Ｆｏｕｅｔｔｅ

　　ｃｏｃｈｅｒ）

　　获１９７４年龚古尔短篇小说奖；《乌鸦的婚礼》（Ｌｅｓ

　　ｎｏｃｅｓ

　　ｄｕｍｅｒCｌｅ）

　　，获１９６３年短篇小说奖；《盘旋之路》（Ｌｅ

　　ｃｈｅ－ｍｉｎ

　　ｄｅ

　　ｃａｒａｃｏｌｅｓ）获１９６６年圣·勃夫文学奖；诗歌《修饰》（ＲｅCｔｏｕｃｈｅｓ）获１９７０年马科斯·雅各布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