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士·

　　乔治·博尔热（Ｇｅｏｒｇｅｓ

　　Ｂｏｒｇｅａｕｄ）

　　离开洛桑，我乘车返回瓦莱。我坐在车厢里，腿上端放着一个系着粗线绳、带着商标的普通盒子。坐在对面的那位夫人看不下去了，一再劝我，让我把盒子放到行李架上。无奈，只好顺从了。实在难以启齿告诉她这是装有母亲骨灰的盒子，母亲是２天前火葬的。

　　我喜欢生活，尽管母亲给我的生活增添了痛苦，与我有矛盾，我还是应该感谢她生下我，因为她为此付出了极大的勇气和代价。一个未婚女子怀孕，在当时被认为是极不贞洁的。母亲生在瓦莱农村，家里孩子多，她是最小的一个。村里几乎全是基督教徒，属于落后村镇。她离开家人来到沃州省府洛桑，在一家男女成衣店当柜台负责人。对她来说，这几乎称得上移居国外，好处是避开了闲言碎语。

　　一天，她和一起工作的一位女伴去了摩洛哥，她们在那里做短暂休假。据说她们先前在莱茫湖畔与两位在卡萨布兰卡工作、属于利奥特司令部的军官邂逅，是他们劝她们去摩洛哥的。两个天真纯朴的孩子度假归来时却都怀了孕。两个人谁也没有再去找那两位军官的念头。我这个流着法国父亲的血却没有父亲的婴孩就这样降生在瑞士。

　　“商店小姐”

　　的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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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２４世界６０位作家和他们的母亲

　　薄收入不能养活我，我便开始了从一家到另一家，后来从一寄宿学校到另一寄宿学校的颠簸生活。塞西尔姑妈的面庞我记忆犹新，她今年已经１０３岁了。她待我如同自己的亲生骨肉，使我几乎认为她就是我的生身母亲。我是这样想，也是这样做的。但这却激怒了母亲，她嗔怪我和姑妈，妒火极盛。

　　父亲有时从莱布尔高聂到日内瓦看我，想求姑妈帮助他说服母亲同他结婚，或者收养我。

　　一切努力全告失败！

　　３岁时我见过父亲，印象几乎没有。只记得他送给我一匹摇摆马作圣诞礼物，我骑着它玩了好几天。一天，妈妈发现了，猜到这种高级玩具只有那个大兵才送得起，从此这匹马从我和表兄弟的眼中消失了。对于一个私生子来说，这种冷酷给我带来无限忧伤。

　　我也领略了各种各样的假母亲、假父亲的爱抚，由于这种爱持续时间短暂，更使我痛苦万分。母亲最后同一个“条件很好”的男人结了婚。她将我的事告诉了婆家。他们便疏远我，强迫我称继父保尔为叔叔，称母亲伊达为姑妈。他们付钱把我送进瓦莱一所宗教学校。从此，我每个月只能见母亲一次。

　　她领我出去，到附近的糕点铺买甜点，２小时后又送我回到教父和伙伴那里。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为母亲采取了一些必要措施，因为她丈夫家知道我的存在后无中生有地虐待母亲，而我几乎和母亲断绝了来往。

　　我真想采取报复行动。

　　我自认是受害者，不自觉地阻止母亲实现婚姻幸福，这也不是没有缘由。她常对我说起她的不幸，其实，我并不是刁难人的孩子，但也不是无可指责或软弱可欺的。相反，我很鲁莽，偷吃农作物，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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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安分，有时也很凶暴，内心深处感情复杂，总觉得别人不理解我，倍受污辱，被人遗弃，没能享受应该享受的爱。

　　有一个时期，母亲和她丈夫一起来寄宿学校看我，年景好，他们便乘半豪华型的塔尔博汽车来。这种“财富”

　　，一时使我在同学面前趾高气扬。然而，一切稍纵即逝，我变得象个泄了气的皮球。

　　后来的１５年，我得到的只有打屁股和雨点般的耳光。寄宿学校的老师，在总评报告上，也几乎没说过我的好话。有时还因为不服管教被罚款。母亲来校时迎接她的是收据的加倍增长。我特别害怕她那戴着戒指的手，打在脸上会象吃过的苹果留下一道道伤痕。我在一个农场生活了４年，每当看到“保尔叔叔”的车在农场前停下来，我就躲进草垛里。他们发疯地到处搜寻我，手电筒的光亮几次都险些照在我的脸上。汽车又开走了。喔唷！

　　没见到母亲该多幸运！

　　她走时留下训令，让那些看见我的人教训我。一次，我听见她说：“我对他了如指掌，与其说我是个母亲，不如说我是个妇人！”这对她确实是个逼真的写照。

　　母亲确实很漂亮。担心被继父的父母发现，我们一起到湖边散步的机会不多，即便这样，当行人的目光被母亲吸引时，我感到十分骄傲。她有仙女般的美貌，常听人说：“瞧，你母亲真美！”

　　我觉得她还是爱我的，虽然这种母爱受到了损害。她拥抱我时，我却向后躲，十分厌恶她的亲吻。她不坚持，以免破坏她化好的妆。

　　结婚前和母亲一道工作的同事，大都愿意送给我从母亲那里得不到的东西，如糖果、老小姐的柔情，她们恭维我，夸我是可爱的小伙子，还有那海员衫、洁白的袜子和那顶带绒球的无沿帽。

　　一天，母亲对一位同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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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托瓦内特，别再吻他了，他会不知天高地厚的！”

　　应该承认，母亲很勇敢。首先，她让我来到世上。她丈夫的买卖倒闭后，她又毫不迟疑地经营起一家洗染店。用她的话说，是为清洗丈夫家的脏衣物。继祖父并不喜欢我，至少２５岁前如此。

　　１９４５年去世前，他把我叫到床前，让他夫人站到门口。他对我说：“让你受了很多苦，请原谅！我知道你怨恨你母亲，但你应该理解她，爱她。她不太聪明，又没有很多机遇，我有很大责任……”

　　这是一次对母亲生活的披露，她临终前仍竭力想了解这次谈话的内容。她大概认为继祖父对我泄露了什么秘密。

　　也许私生子的生活使我萌生了写作的欲望，以表达内心的痛苦和矛盾，寻找失落的东西，倾诉极度的敏感、隐匿与消沉、沉思与想象。母亲带着讽刺的腔调说我是艺术家，但又一无所长。她期望我成为律师或牙医……可惜，她丈夫经营上的失败打消了这一计划。接着便是犹豫、反抗、工作的动荡，我被迫为生存而四处奔走，甚至去当僧侣。一度还过起流浪生活，结识了一群梦幻者，但绝不是坏人集团，用人们当时的话讲，他们类似“嬉皮士”

　　，但对社会不构成任何威胁。我还遇见了当时在圣·莫里斯·昂瓦莱上学的同窗。我同拉穆兹、居斯塔夫·陆、画家奥博尔耀诺瓦、博萨阿的关系很不一般……总之，我母亲称我们是寄生虫。她认为其中一些人很可疑，认为与这些人接触是件坏事。就这样，见到母亲的机会越来越少，每个月仅一两次，即使这样，我心里也十分恐慌。她总觉得我的懒惰是一种耻辱。我对母亲也没有忘恩负义。

　　１９５２年获得文学批评奖后，我竭力说服她，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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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相信我并不是平庸之辈，也不是没有前途。虽说我尚未进入精英行列，也算得上后备的，或至少有希望。我还想借此机会邀请她去洛桑地区最好的饭店，那里的饭菜味纯可口，酒香扑鼻，母亲又十分喜欢美味佳肴。我还准备带她住高级宾馆，因为她打扮讲究。听了我的建议，她迟疑了一会儿，然后提议去农村小旅馆，当然前题是不能有“狗屎”。

　　我很诧异，最后她才讲实话，说怕被城里人看见有小白脸书生陪她。我获得勒诺多奖后又向她发出了同样的邀请。

　　这次，她很果断，欣然接受去负有盛名的乌什大酒家。

　　对此，我又是一次诧异，向她提起上一次的事，回答是“你现在比我老了！”我承认，她有理由讲这种话，因为她根本不象８２岁的人。

　　母亲去世已经６年了。我在她身边度过了令人心碎的１个月。从孩童时期起，我被迫称她为姑妈，我们之间无形中筑起一堵墙。

　　一个女朋友对我说：“你现在应该鼓起勇气叫她妈妈。”我试了，但以失败告终。这两个字却在一句极为普通的话里溜了出来，“我很想你，妈妈”

　　，提到妈妈二字，我周身发软，因为这不是发自肺腑。母亲听后泪流满面，象个小姑娘似的哭起来。

　　我也很激动。

　　此事发生在母亲逝世前一周。

　　临终前，她递给我一个颈饰，她不让我在她面前立即打开，她说“这个颈饰装有３个男人的照片，也是我生活的三次失败”

　　，一张是我，一张是父亲，另一张是继父。

　　母亲希望死后火葬。火化由洛桑一个教会灵堂负责。看到火葬厂的人员在死者棺柩里放鲜花，我心中不快，便说：“为什么要烧花？让这些花生存下去吧！”出于本性，我反对任何有情感的东西。他们又问我：“您要带铜把的棺柩，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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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橡树的？“我答道：”既然要烧掉，我要白木的！“

　　我至今仍怀有享受母爱的饥渴感。

　　每当遇到一位老人，一位我敬佩的朋友，我都拥抱她，心里想：“这要是我母亲该多好！”我永远忘不掉塞西尔姑妈，我生命中的珍宝。可惜，来法后，我很难见到她。我已在她百岁纪念日那天去亲吻她坐过的沙发。

　　用如此多的笔墨回忆母亲，是想把事情谈得尽可能沁人心脾，避开感觉，准确地勾勒出这位妇女的形象。我不会忘记过去的一切，我也不想忘记。

　　〔作家简介〕乔治·博尔热，１９１４年生于瑞士。曾出版《带棚的操场》　（Ｌｅ

　　ｐｒéａｕ）

　　，并获１９５２年文学批评奖；《国外游记》（Ｌｅ

　　ｖｏｙａｇｅà

　　ｌèｔｒａｎｇｅｒ）获１９７４年雷诺多奖；《奥比B亚克上空的太阳》（Ｌｅ

　　ｓｏｌｅｉｌ

　　ｓｕｒ

　　Ａｕｂｉａｃ）

　　获１９７４年麦迪西斯评论奖；另著有《主教的餐具》（Ｌａ

　　ｖａｉｓｓｅｌｌｅ

　　ｄｅｓ

　　Ｅｖěｑｕｅｓ）和《古意大利人》　（Ｉｔａｌｉｑｕｅｓ）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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