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洛哥·

　　费尔南多·阿拉拜尔（Ｆｅｒｎａｎｄｏ

　　Ａｒｒａｂａｌ）

　　母亲刚刚度过８０岁生日。

　　她是非凡人物，生活在马德里，但由于害怕邻居，喜欢清静，便深居简出。大概是惧怕别人评头品足，再次感到失去光阴的压抑吧？她常去散步，却不乘地铁，生怕遇上熟人。她喜欢活动，很灵巧，每天走上六七公里，唯一的伴侣是那只猫。母亲叫卡曼。

　　奇怪的是我没见她去过教堂，似乎对惩罚有特殊敏感性。

　　她为什么总喝热啤酒？天气酷热，又为什么偏偏要把桔汁温热再喝？还有，她常跑很远很远的路去某商店买小扁豆，理由是认为那家的小扁豆比别处好。她聪明过度，竟不知道现在所有商店出售的小扁豆都是同样的。

　　这里谈不上价格问题，她有退休金，有一幢房子，孩子们也不缺什么。

　　我们目前相处很好，但我们之间的关系可以说是一部历险记，深深影响着我的生活和写作。

　　事情应该从１９３６年西班牙内战爆发谈起。

　　我当时３岁半，姐姐４岁半，弟弟１岁。

　　我们当时住在西属摩洛哥梅利利亚。我们听了别人的劝告，觉得父亲死了，应该找个安全的地方，于是回到了西班牙。母亲精明善干，对外来干涉抵抗顽强，毫不迟疑地带着我们先到达休达，又乘船到阿尔及兹拉。当时没有火车，一切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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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６０位作家和他们的母亲７１

　　断了，用一辆手推车装载行李和孩子。身为共和党和弗朗哥派分子，她勇敢地带着我们穿越了四国边境线。这段史诗般的生活在我记忆中比较零乱。母亲在我们眼里既是母亲，也是父亲，我们猜得出她对我们隐瞒着什么。

　　母亲竭尽全力使我们免遭痛苦，并能受到良好教育。现在很难评价她当时的态度。她明明知道法西斯政权会加害于我们，却决定隐藏秘密，采取靠拢、顺从的态度。她没进过教堂，而我们却受到严格的基督教教育。姐姐是西班牙医科大学生中名列前茅的四强之一，母亲送我去参加法西斯组织的神童竞赛，结果我名列榜首。

　　一天，我突然发现了藏在柜子里的信，对过去发生的事情感到震惊。原来，父亲并没死，他被判了死刑，后来越狱了。我看到当时上诉的信件和他在监狱里写的信。他越狱成功了吗？弗朗哥派的人一直坚信他背上中弹而死！

　　发现那些信件时我只有１３岁。

　　我对母亲产生了极大的逆反心理。从此，我们之间出现了冲突，我成了复仇之子。父亲在我眼中变成名副其实的英雄。我记不清父亲的面孔，只觉得他的双手还在眼前晃动。他真的还活着吗？为了解事情的真相，我小施计谋，对母亲说：“我见到父亲了，我与他有约会。”她问：“什么时候？在哪儿？”我接着说：“一个星期后，某个地方。”

　　她说：“别去见他！”

　　看来她知道父亲还活着。

　　我逃离了家，但出走宣告失败，又被找回来。

　　“战争”真的爆发了，我们之间出现了彻底决裂。先是责怪，随后便是沉默。我决定这样生活下去。在家里，我自己有一间房。虽然我们生活在同一屋顶下，但用餐时却死一般寂静。我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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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８１世界６０位作家和他们的母亲

　　吞下食物，半语不发。直到１９５５年彻底离家，我再也没说过什么。

　　２３岁那年，她想让我进军校，我却读了法律系。

　　后来我患了肺结核，不能继续生活在这种气氛中，出走的想法没有禀告母亲。我来到法国一家疗养院，在那里治好了病。我十分紧张地应付着一切。母亲说我有才，但全用在干坏事上了。

　　《费加罗》报在相当一段时间内也这样攻击我！

　　１９５５年至１９６８年间，我没有去看望母亲。

　　我们相互通信，我时常询问她的情况。

　　再见到母亲是我回西班牙后。由于撰写《唾弃上帝和祖国》而受到审判时。

　　我竭力证明我想写的并不是“ｐａｔｒｉａ”

　　（祖国）

　　，而是“ｐａｔｒａ”　（巴塔）

　　，我那只猫的名字，是“ｃｌéｏｐａｔｒａ”　（吉普赛皇后名）的缩写！

　　直到那时我才逐渐明白，过去的一切并不是母亲的过错，而是内战和西班牙的法西斯制造的。她那时面临着生存和被胜利者摧毁的选择。想到父亲将被判死刑、父亲的主张会将冲突导致为悲剧是很自然的。

　　我入狱后她产生了和解的愿望。她同我妻子收买了一个负责探视的小头头，获得了来看我的权利。

　　母亲是布匹商的女儿，她的婚姻是美好的，同军科院毕业的军官父亲联姻。她个子不高，但聪明、美丽，钟情于英俊、魁梧的父亲。虽未受到系统教育，但同所有生活在西班牙商人家庭的孩子一样，年青时便开始阅读浪漫派诗文，如《神奇的喜剧》　（Ｌａ

　　ｄｉｖｉｎｅ

　　ｃｏｍéｄｉｅ）

　　、《堂·吉诃德》（Ｄｏｎ　Ｑｕｉｃｈｏｔｔｅ）

　　、《黛莱丝·达维拉》　（Ｔｈéｒèｓｅ

　　ｄＡｖｉｌａ）。

　　我开始创作后，母亲对文学更感兴趣了。

　　我的一些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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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６０位作家和他们的母亲９１

　　书谈到她，甚至谈得很多，但她什么也没说。一次她和我姐姐一同去看电影《死亡万岁》，影片描写了我心目中那个时期的她。她大概很震惊，离开了电影院，以后再也没提起过此事。

　　我和母亲通信频繁，还曾把令我羞愧的起诉书寄给了她。

　　在监狱时，我又把父亲珍藏的作为证据的信件寄给她，并就此提出了许多具体问题。现在，即使好奇心驱驶我，我也不会再用这种方式折磨母亲。我常常问自己父母是否给我留下了美好的“礼品”

　　：父亲失踪后，母亲保守秘密、并忍受寂寞。

　　作家的想象力又使我将这一“礼品”美化，父亲是我心目中的神圣异教徒，我毕生追求的榜样。

　　如果说母亲是受害者，可正是她给了我一切。我在书中描述自己的母亲，也制造出许许多多不属于母亲的形象，并加以夸张。我作品中的母亲形象各异。

　　年青时我对母亲着过迷，连同她那惹人喜爱的体态。这种爱一直持续到１４岁。

　　同其他西班牙人一样，我不能容忍别人靠近她、在她耳边窃窃私语、吐露爱情或讲猥亵的话。我们去类似布劳聂森林的大公园散步时，时常双双席地而坐进行交谈。有人走过来坐到她对面，注视着她，对此我不能掩饰内心的怒火。那时，我对母亲的爱是那么真挚，以致看不上别的女孩子。

　　母亲的眼睛是绿色的，近似栗色，而我们的眼睛象父亲，全是蓝色的。别的事情似乎模糊了，但我还清楚地记得她化妆时的景象。有一次，她从办公室回来，当着我的面脱掉了束带紧身背心。当时我显得局促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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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０２世界６０位作家和他们的母亲

　　母亲虽然严厉，但我很爱她。当时西班牙盛行体罚，母亲个子矮、力气小，便拿着祖父商店量布的尺子打我们。

　　现在母亲不给我写信了，我们通电话。最近，我们庆祝了她８０岁生日。

　　我赠送给她一本册子，上面有我的画儿和诗。

　　她喜欢植物，我还给她买了鲜花。她激动得热泪盈眶。我们的和解日趋彻底。为此，应该忘记过去。西班牙已是今非昔比。

　　母亲离群索居，说明过去的阴影尚存。我认为在某种程度上母亲对父亲被判死刑负有责任。她那时在空军部队一办公室工作，下班后便紧闭大门，拉下百叶窗，生怕街坊看见。

　　乘车、乘地铁、去公共场所，对她来说是非常痛苦的事。姐姐和母亲相处很好，这些是她告诉我的，只有她能从母亲嘴里挤出些故事片断。我儿子萨姆勒深受母亲疼爱，每年夏天去她那里度假，但她从不说别的。谁要想问她涉及父亲的问题，她便雷霆大发。

　　然而，父亲的照片却一直挂在墙壁上，有他在军科院与同级战友的合影，还有他和母亲结婚那天在城堡的留影。

　　母亲喜爱诗歌，我是为她而开始创作，也是为她开始写剧本。当然不是真正的剧本，是西班牙幕间喜剧，尔后在我的小剧院上演。

　　我把报刊上的人物画剪下来，贴在纸板上，反映当时西班牙首都布加勒斯城的情况，因为当时内战仍在继续。

　　在文学方面，我更喜欢兰波，特别是塞万提斯笔下的女人，她们同我母亲一样，大胆、聪慧、有胆略、遇事果断，同其他姐妹一样，生活充满爱情奇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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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常做梦，母亲又常在梦中出现，可惜她总扮演惹人讨厌的角色。

　　且不评述母亲的功过，不管怎么说，我的一切应归功于她。在动荡不安的一生中，她随时给我所需要的一切，也许她这样做是无意识的。最初，她想让我当军人，但愿望没实现。这是失败还是成功恐怕不易说清。我祝愿母亲活到３００岁，长寿不老。

　　我儿子最近写信给母亲，询问为什么给在马德里陪伴她的母猫起名叫巴塔，可她没有答复。

　　〔作家简介〕费尔南多·阿拉拜尔，１９３２年生于西属摩洛哥的梅里拉。他曾发表大量戏剧、诗歌及小说。先后于１９６７年获剧作大奖；１９６８年获讽刺幽默大奖；１９８４年获国际剧作奖。他共创作剧本１７部，小说有《死亡万岁》、《沙丁鱼的葬礼》等６部及诗歌《爱石》、《百首十四行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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