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伯尔·安德烈

  法国·

  罗伯尔·安德烈(Robert

  Andrě)

  谈论自己的母亲,无论是倾诉感情,还是表达对她的爱,我都难以断然下笔。我注重真实性,可许多过去的事情写起来并不令人心悦。

  提起母亲,我面前出现两种形象:一个是至今令我难以忘怀、带着极其浓郁之情进入坟墓的母亲;另一个是我书中提到过的、更接近现实、不那么宽容的母亲。

  正是这个原因,《儿童镜》(Lenfantmiroir)没有在她B生前完成。当时写会很棘手,当然有人会说我这样做有损她的荣誉。也许如此。我终于战胜了踌躇和内疚。我认为作家的作用在于忠实地描述自己感触最深和他坚信不移的东西。

  总之,他笃信的应该是事实。

  有一点毋庸置疑,我是在母亲的激励下开始写作的,蓝本则是她的一生和她为培养我的灵感所付出的一切。父母家境贫寒。父亲生在农村,从小便成了孤儿,是在莫尔茫由养父母带大的。他后来在萨马尔丹超级百货公司当职员,除临终前一段时间有所变化,一生斗大的字不识几个,特别是看见母亲和我读书时,他不无蔑视。对他来说,读书分散上学的精力。

  实际上,这也许是掩饰他自愧不如心理的一种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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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和母亲不同,自我休养意识不强,只看看报纸。母亲如果同他谈论看过的书,他有时甚至毫无遮盖地声明他讨厌看书。

  母亲偏偏喜欢谈论读过的书,尽管她没上更多的学(她有学习文凭)

  ,但她迷恋古典和通俗小说。

  她读完的书我便拿起来看,如亨利·波尔多、让·阿凯沃,《耐尔逊》(Nelson)系列,《堂·吉诃德》 (Don

  Quichotte)

  ,还有《悲惨世界》 (Lesmisérables)及一些当时普通百姓读的书。后来,母亲又迷上连环画,我记得有一本《萨郎波》(Salambo)

  ,这本书令我激动不已,以致铭刻心中。

  母亲更酷爱艺术,自然不自然地给我以艺术熏陶。她常带我去听音乐会,我还很小时便教我弹钢琴,直到现在我仍弹琴。母亲不常去博物馆,然而这个空白却由祖母填补。

  10岁时,我已经参观了卢浮尔宫,人文博物馆及其他地方。

  由于母亲喜爱音乐,她决心去学唱歌,遗憾的是起步太晚了,成为闻名遐迩的歌唱家已成泡影。但她执著追求,坚持上课,终于达到了一定水平。她的嗓音优美动听,但音域稍窄,较适合唱浪漫曲。

  她顽强训练,40岁时还在接受20年代初著名演唱家玛丽亚·弗罗德指导。

  她的演唱取得了成功,每逢节日,便举办小型独唱音乐会。当然,她的歌声也时常荡漾在家中。我十分喜欢听她唱歌,更不会忘记伴我度过孩童时代的歌曲:莫扎特的旋律、圣·尼古拉的传说……奇怪的是,藏在心底、极其熟悉的这个声音现在好象变哑、销声匿迹了。重新唤醒它,我感到无能为力。但我一直保存着母亲的一盘录音带,只是从未听过。我总说要听,但当我真要听时,便害怕了,害怕这歌声带来的影响,怕听到已离我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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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而又与我寸步不离的母亲逼真的声音……

  母亲越是重视对我的艺术教育,越是对学校的学习漫不经心。她完全依赖于老师。老实说,我是个好学生。如果说我能吃“小灶”

  ,则是因为父亲尤其重视我的分数。

  在我看来,这未免过分,他每天晚上检查我的作业本,气氛紧张。母亲却说她本人就不是一个优秀学生,她的宽容也许来源于此吧?

  记得很久以前,父母间就存在着一种潜在的或是激烈的争执。

  这些场面发生在我眼前,留下了令人心惊胆颤的记忆。

  当时我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十分害怕,恐惧总缠绕着我。

  相当一段时间内,我生活在吼叫、争执中,常做恶梦,在他们中间左右为难。面对暴力,我站在母亲一边。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发现父亲不无道理,因此很为难,不知如何是好。

  后来,我便听到离婚、家庭破裂等字眼,我吓坏了。当时我们住在巴黎第五区,后又搬到第十四区。

  我是独生子,母亲疼爱我,小时候也很娇惯我。她假期不和父亲外出旅游。在她眼中,我就是那献殷勤的骑士,这个角色大大超过了我当时的年龄,因而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到了青少年时代,我试图独立,但事情并不那么简单。一方面,我和母亲的这种关系已成习惯,另一方面,试图摆脱她会使她妒火上升,她会嫉妒同我来往的任何人,转而变成一种怪癖。我必须告诉她几点回家,如果晚了,就会有好戏看。

  有一两次,她还通知了警察局,理由是我10岁了,清晨2点还没回家!

  这真让人难以忍受!

  有时我恨她监视我,恨她的独裁。这种独裁甚至漫延到我的感情生活中,使我处于难堪境地。确切地说,我不会忘记这种最初为母爱,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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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变得带有病态的感情。年青时,我已反抗过这种令人窒息的控制。我发怒、吼叫、神经质地狂吼,我反抗,但随后却又是顺从。

  上小学时,母亲没想过让我当作家。家里人认为我应该当医生——当时医生名望高,加之我身体孱弱,我自己也觉得挺合适,我险些被他们征服。上中学后,我学习用功多了,法语总名列前茅,自然而然地人们改变了看法,觉得我应该成为教师,这也是我后来从事的工作。

  我第一次写诗时年龄很小,诗写在墨水瓶上,略带稚气,描述露水的死亡。

  别人不相信诗是我写的,可把我气坏了!

  只有母亲,神经质的充满信任的母亲很喜欢我的诗,记得她当时特别兴奋。那时我8岁,还想写剧本,但不太成功。我常和母亲去剧院,到过让·莫汉的“小世界”剧场、奥德戎剧院和法兰西喜剧院,我们看过缪塞、高乃依的剧,《熙德》(Le

  Cid)给我的印象最深。

  30岁离开母亲后我才开始写作。我们在一起时,似乎气氛不允许我写作,当时我并不清楚这一点。

  我18岁开始涂涂写写,然后就藏起来。

  母亲特别冒失,时常搜翻我的书本,她发现了记着我内心秘密的日记本!她读了日记,这下可把我气疯了。有一天,我发现文章的空白处画了一个惊叹号和下面的文字:“当一个母亲濒临死亡时,怎么能想到这种无聊的事呢?”

  我想不起是件什么事,总之是没有记进日记的一点不当,让她给夸大了。

  她认为这是件残酷的事!

  我大闹一场,但她没明白我为什么闹。

  我的处女作《红腰带》 (La

  ceinture

  rouge)在《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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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耐福》发表后,母亲激动不已,这是篇描写工人生活的作品,父亲也很高兴,但不外露,他觉得这与他的意图背道而驰。

  母亲临终前几乎阅读了我的全部作品,承认《爱情与女人的一生》(Lamour

  et

  la

  vie

  dune

  qemme)

  中有她的影B B子。她对我谈起过这本小说,觉得她并不那么突出。她对我说:“当然罗,也许你可以不讲这些,无论如何,你已经把它写成书了,这是主要的。”她很诧异地问我:“你怎么知道这些事?”我一直没对她讲明这些潜藏在我心中的无意发现。

  母亲惧怕变老。她经心把自己打扮得很美丽,但又不惹人眼目。我能感觉到她对年龄的恐惧心理,常看到她坐在梳妆镜前,注视着泛起的丝丝皱纹。脸部、脖颈的肌肤,涂抹抗皱美容霜。

  母亲体态宽阔,因此一度采用严格的减肥方法,但效果不明显,反而食欲大增,加上嘴馋,又重新吃起甜点心。

  她做的饭已经不错,但仍想将其再度升华,有别于众,常查找古典菜谱,照书烹饪少见的大菜。记得一次做龟汤,她费尽心思和时间,但胡椒粉放多了。饭桌上有一位英国老朋友,他的饮食习惯不易改变,一口气就吞下了龟汤,看上去很高兴,没有任何异样反应。后来我对母亲说龟汤简直无法吃,她却反驳说:“我的汤很好,人家吃了什么话没说就是最好的证明。”

  对母亲更早些的记忆也是两种印象:首先,我似乎又看到她抱着我走进一座大别墅的更衣室。

  别墅显得有些昏暗。

  我当时只有2岁,蜷缩着靠紧她的肩头,脸掩埋在她的脖子下面,害怕见到陌生的祖父母。祖父母住在麦兹的别墅里。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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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印象似乎模糊些,那是卢森堡公园靠奥古斯特—孔德街的铁栅栏,我坐在童车里,母亲推着我进了公园,天空蔚蓝,我抬头就能望见母亲的上半截身体,由此感到一种无限的安全。

  母亲离开我已经16年了,去世那年77岁。没想到她的死会给我带来如此大的痛苦,更没料到我生活中会出现这突如其来的失落感。她去世前几年,尽管我们咫尺相隔,却见面很少。大多是通电话,而且是她打给我。有时我还显得不耐烦,随后又后悔。只要通话时间超过20分钟,我就无法掩饰内心的烦躁,我讨厌电话!

  那天早上,她没来电话。我拨了电话,没人回答。我立刻有些紧张。功夫不大,她的看门人打来了电话,叫我赶快去,说母亲情况不妙。实际上,她已经死了。我见到坐在沙发上的母亲,电话机悬吊在身旁。她去世时正给一位朋友打电话。一副撕人心肺的惨景。别人谈起母亲,我眼前出现的并不是老年的她,而是她年青时度假时刻的情景,她身穿睡袍,头戴宽沿帽。另一形象是她50岁上下时,略失光泽的面庞,身穿黑裙。

  她被埋葬在巴黎第五区蒙巴赫纳斯公墓我父亲身边。墓碑并不华丽,黑色大理石,透着白色脉线。十字架两旁雕刻着她的名字。我按时送去鲜花,今后仍将照旧。

  在这里谈论母亲,我感到欣慰,自然不是因为这能激起我对她的回忆,也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更不是因为讲她的时候能唤起感情,而是因为谈她时总能唤起新的记忆,这是悼念母亲的一种方式。尽管她的死多少解脱了我,但说句良心话,我觉得她从未离开过我。

  写她时我只得到部分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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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还有许多话要说。

  我相信还有许多事情能写。

  但何时写?

  能否如实写?

  〔作家简介〕罗伯尔·安德烈,1920年生于巴黎。曾出版小说《肉搏战》,《诊断》、《爱情与女人的一生》、《勾引者》、《中断的教育》、《美好季节》、《空幻记忆》(1964年获塞维尼奖)。作者还发表《在一位吉普赛女人眼中》、《儿童镜》、《纯朴之情》荣获1981年文学家协会小说大奖。

  他还著有大量短篇小说和翻译作品,并于1982年获地中海国际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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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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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母爱真伟大呀!在了不起,最大还是母亲大。是母亲赐予了生命.是母亲的方向.是母亲的爱.是母亲的“绝招”苦口婆心。母亲是了不起的人,把我们从暗地.危机.宝宝养大,是多么辛苦.劳累。我多么想对母亲说:“妈妈我爱您,您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