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西·

　　若热·亚玛多（Ｊｏｒｇｅ

　　Ａｍａｄｏ）

　　我母亲是印第安人，矮矮的个子，一头乌发，直溜整齐。

　　她很苗条。她漂亮吗？当然漂亮，因为她是我母亲。她和印第安血统的外祖母很相象。外祖母名叫艾米莉亚，是个非凡的女人。她没上过学，完全靠自己学会了读书写字。没人讲起过我的外祖父，朦胧的记忆告诉我他是个猎人，那年外出打猎，丢下了只有１９岁的艾米莉亚，从此杳无音信。外祖母生了两个男孩和包括妈妈在内的４个女孩。她生其中两个女孩时只有１２岁。

　　他们住的地方盛产可可，外祖母住在布兰卡一个小村庄里，靠经营一个门面不大的蔬菜店营生。

　　那时，掠夺土地的斗争相当激烈。

　　在我妻子泽莉亚面见母亲之前，我拿出一张照片对她说：“这是我妈妈拉露，她可不一般（母亲实际叫欧拉莉亚，但我们都尊称她拉露）！

　　她很机敏、灵巧，印第安人血统使她多疑、好奇，什么事都要刨根问底，从不放过任何细节……“我还告诉她，母亲耳朵聋了，总是声嘶力竭地喊叫，生怕别人听不见。母亲的另一特点是时而撒谎，当然不是真撒谎，她有超人的想象力，喜欢讲神奇故事。

　　她们婆媳第一次见面是在里约热内卢机场，下飞机前，我

　　-- 12

　　２世界６０位作家和他们的母亲

　　对泽莉亚说：“你会立刻认出她，她纤瘦矮小，梳着典型的印第安妇女式直发。”

　　泽莉亚在接机的人群中四处寻找头发紧贴头皮的女人。当我问她看到妈妈没有时，她失望地说：“你母亲没有来。”实际上母亲就在人群中，那位系着发卡、满头波浪、纤细身材的女人正是我的母亲。

　　能对母亲印象这么深，还应该感谢泽莉亚，感谢她送给我的那件非同寻常的礼物。

　　那是她为祝贺我７０岁生日和我的第一本小说问世５０周年而送给我的一本书——一本她写的书：《旅游帽》（《Ｕｎ

　　ｃｈａｐｅａｕ

　　ｐｏｕｒ

　　ｖｏｙａｇｅｒ》）。书中叙述了１９４５及１９４８年我们与母亲共同度过的难以忘怀、充满欢乐、丰富多采的时光。多么美好的礼物啊！

　　现在，每当我想起母亲，展现在面前的则是她年迈时的容光。正如泽莉亚描写的：“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得多。她的面颊从未感受过珍珠霜、护肤霜、奶液的亲昵，纵横着一道道幽深的皱纹，展示着一生的艰辛和坎坷。时装、时尚更与她无缘，也不会从中汲取灵感以改换裙子式样。想了解母亲可不是件易事，她是个非常有性格的人。表面看去，她很随和，实际上却非常固执，直言不讳，不肯轻易让步，承认失败……”

　　父亲柴奥象母亲一样也没进过学校。父亲是移民，由商业代表变为可可种植园主，并卷入了争夺土地的斗争。他们结成伉俪时母亲２５岁，比父亲小５～６岁。到底小多少，无从查询，当时还没有出生登记表。

　　只知道母亲２月２日出生。

　　他们含辛茹苦，如牛负重，才换来经济上的相对独立，变成了种植园主。

　　-- 13

　　世界６０位作家和他们的母亲３

　　母亲比较迷信，丢了东西或谈及婚姻之事，总半开玩笑地提到圣·安东尼。父亲离世之前似乎比她更信上帝，他虔诚地相信圣灵，相信人有来世，能够显灵。母亲对他虽有责备，但从不违拗。

　　父亲逝世前的三四个月可以说是痛苦难熬的，有人说是癌症，可检查结果不能证实，他便嗔怪管事的人全是妖魔，深信中了魇魔法，于是请来一位医生的妻子驱邪，她施了催眠术，顷刻间父亲的疼痛消失了。施什么法无关紧要，重要的是父亲不疼痛了。母亲不无蔑视地注视着这一切。

　　一天午饭后，我们同往常一样玩牌。

　　我父亲擅长作弊，母亲更甚。我的一个哥哥是记者，那天他来看望父母。他走后不一会儿功夫，父亲变得昏昏沉沉，不省人事。

　　一小时后，给父亲驱邪的那个女人又来了，她叫省了父亲，问他：“你记得我是谁吗？”父亲说：“当然记得。”他微微一笑，便永远离我们而去了。父亲的去世对母亲是极其沉重的打击。他们共同生活了６０年。

　　尽管母亲个子矮小，体态纤细，但无论是体质还是性格都很坚挺、刚劲、顽强。

　　她常说自己病魔缠身、无病不有，但实际上很健壮。我刚刚几个月时，她和其兄弟、后和我父亲一起经历了为赢得土地而进行的武装斗争。母亲似乎不会唱歌。

　　３岁的哥哥若弗尔的死使母亲变得沮丧、失望、日趋憔悴。

　　皱纹从那时起（第一次世界大战）便悄悄爬上了她的脸庞。

　　记得她４５岁那年，有一天她不慎跌倒了，摔得相当厉害。

　　我们都以为股骨出了问题。

　　其实是阴户旁裂缝。

　　她对我们说：“没关系，它已经没有用了。”她总是这样诙谐、幽默，但略

　　-- 14

　　４世界６０位作家和他们的母亲

　　带苦涩。

　　当母亲不愿被别人打搅时，就不失时机地利用自己的耳聋。

　　一天，我兄弟拿着一本里约热内卢听力中心的广告简介，跟她要２５０克鲁赛罗买最新式样的仪器：“妈妈，你会重新听到声音的。”但遭到她的拒绝。几天后，泽莉亚陪她去听力中心检测。她当时心情极坏，特别是人家让她脱掉衬衫，将一个２０公分长、１５公分宽、装有电池、备有悬带的法兰绒书包套在身上时，她十分严肃，蔑视别人，象个木雕泥塑。突然，她以印第安人的口吻质问：“你们难道以为我不会戴这个重家伙吗？”检测时，人家几次问她能否听到声音，她默不作声，面如大理石，对周围发生的一切不屑一顾。

　　检测失败了吗？

　　不。

　　当一位检测人员突如其来地问及她个人问题时，她掉进了陷阱，回答了问题。随后，她自己也会心地笑了……从此，仪器再不离身，听觉恢复了，她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感慨地说：“生活真美！”

　　母亲最喜欢的故事之一是蛇的故事，特别是被类似驼鸟的擒蛇鸟杀死，然后分成几段的蛇。她曾看到过一条响尾蛇到房后潺潺的小溪边饮水。

　　“老人都知道，毒蛇想喝水时，将毒液吐在一片叶子上，喝完水再吸进去。有一次，我看到一条毒蛇喝水，便在周围的叶子上找它的毒液，很快我就发现了，是绿色的，或者说是碧绿色的。

　　我立即把它抛到远方，然后躲了起来，以防被蛇发现。当毒蛇返回来找毒液时知道毒液不见了，便骚动起来……突然，它看到我，明白是我把毒液扔掉了，便疯狂地朝我进攻。它摇着尾巴，嗞嗞叫。我惊慌地逃跑，边跑边喊：‘毒蛇！毒蛇！

　　‘蛇突然腾空跳跃起来：

　　-- 15

　　世界６０位作家和他们的母亲５

　　就在此时，一只擒蛇鸟在空中不失时机地衔住它，用尽全力将它甩在一块硕石上，蛇血四溅……“

　　还有一件事我始终记忆犹新。一天晚上，母亲同一位众所周知的邻居坐在门前。

　　她们关系很好。

　　当时母亲有了身孕，就是我最小的弟弟。突然，一条蛇从檐槽下爬到了她的脚上——我们居住的地区蛇很多——她看见蛇爬过来，一点儿也不惊慌，一动不动，注视着它。蛇爬走了。她若动一动，蛇肯定会进攻。我当时吓坏了，真佩服母亲的沉着冷静。这是我童年时期的美好回忆。

　　当时我们住在小农场，但由于水灾，我们后来被迫离开，搬到一个贫穷的城市。这个城市现在已经变为富人区。在那里，我们生产皮靴子。记不起母亲当时的情况了，父亲不久后参加了政治斗争，母亲全力支持他，倾心关注他的一切活动。

　　她深深地爱着父亲，夫妻俩如胶似漆，恩爱如故。母亲温柔体贴，但从不表露出来。

　　两位老人灯下相伴读书的情景，时时浮现在我眼前：父亲手捧葡萄牙文大仲马的小说，母亲翻阅当时流行的连载小说，有的书名我还记得，如《马戏团团长的女儿》　（Ｌａ

　　ｆｉｌｌｅ

　　ｄｕ

　　ｄｉｒｅｃｔｅｕｒ

　　ｄｕ

　　ｅｉｒｑｕｅ》）

　　、

　　《新婚之夜逐新娘》

　　（Ｃｈａｓｓéｅ

　　ｌｅ

　　ｓｏｉｒ

　　ｄｅ

　　ｓｅｓ

　　ｎｏｃｅｓ》）。我当时正读《三剑客》　（Ｌｅｓ

　　ｔｒｏｉｓｍｏｕｓｑｕｅｔａｉｒｅｓ》）

　　，这是我一生中难忘的日子。

　　我读法律完全为取悦于父母。我很早开始记日记、读文学作品。

　　１８岁时我将第一本小说奉献给他们，从此走上作家之路。父母为我感到由衷高兴，支持我，也支持我的政治活动，即使我蹲了监狱，他们也没有丝毫退却。

　　-- 16

　　６世界６０位作家和他们的母亲

　　我记起许许多多可可种植园里的生活。都怪泽莉亚过于鲁莽，她问母亲是否留恋农场的生活。

　　“住在种植园？天啊！

　　我可受够了！当时我要为差不多一个营的人做饭！一大锅一大锅的扁豆、肉和薯粉羹……尤其是若热，他很小，我抱着他干活儿。别的事都行，但惟独不能把他交给别人照管。他骑在我的胯上，一脚朝前，一脚朝后，我用另一只手搅拌锅里的扁豆、我记不清若热为这些锅洗礼多少次，他直对着锅撒尿！

　　锅里的东西怎么办？

　　小孩子的尿是香的，可以调味，和豆汤无差别……吃的我从没倒掉过。若热稍大些后，还常往锅里扔肥皂、小木块或石子。

　　小孩子的尿和尾巴巴都不脏！

　　至少我的孩子是这样，他们很干净，因为他们吃我的奶……“

　　母亲总以她固有的方式讲述我出生时的事情：“柴奥叫来两个助产士，两个人都上了年纪。她们险些杀死若热！他出生时头上有胎膜，这可是好征兆。可他没哭，浑身紫红。这两个笨蛋，她们看孩子窒息，就把孩子放在一个倒扣的盆下面（洗澡用的大盆）

　　，然后跟打鼓似的拍打盆底，以为孩子肯定怕声音，因此会哭……柴奥来了，抓起孩子的脚，头朝下往屁股上轻轻拍了一下，若热得救了！哭声响亮，这时外面天空飘起五彩缤纷的花炮，父亲抱着孩子给别人看，出去时间很长……后来他对我说，为使孩子聪明，他给若热洗了日光浴。

　　拉露非常喜爱她那只猫，它叫普罗瑟，是马尔他杂种，灰色绒毛。美丽漂亮，深得母亲溺爱。它睡在缎子或条绒软垫上。母亲自豪地说：“我的猫是英国勋爵。”有一天，泽莉亚躺在床上看《茶花女》（《Ｌａ

　　ｄａｍｅ

　　ａｕｘ

　　ｃａｍéｌｉａｓ》）

　　，普罗

　　-- 17

　　世界６０位作家和他们的母亲７

　　瑟在她旁边松软的垫子上，可以想象母亲见到此景时会多么吃惊。

　　母亲的去世使我们泪如雨下。当时她８７岁。我料到了，因为她身体很虚弱。

　　那天，我们一同吃了早饭，一切如故。

　　不大功夫，她便感到不舒服，回到了自己的房里。我叫来医生，诊断是急性糖尿症。她很快就不省人事，下午便离我们而去了。她生命中唯一重要的、始终深深疼爱的是她的儿女，他们是她的一切，她甚至将这种爱带到了另一世界……

　　母亲被葬在布兰卡。

　　我没有涉足她的坟墓，我讨厌坟地。

　　我常常梦见母亲，梦见父亲。他们虽然永远离开了我，但我的心与他们紧紧相联。

　　２月２日是拉露的生日，也是大海女神的祭日。

　　人们每年都准备礼物，然后将礼物装上船，运到海上，撒入海中。这一天，我家门庭若市，各方客人接踵而至，给母亲送来鲜花和礼品。母亲生前非常珍重别人的礼品，但不喜欢鲜花，她让我把鲜花送给泽莉亚。人们开怀畅饮，一派欢乐景象。拉露死后，即使是２月大海女神的祭日，家门再也没有敞开过……

　　〔作家简介〕若热·亚玛多，１９１２年生于巴西。作品有：《猫和雁子》（Ｌｅ

　　ｃｈａｔ

　　ｅｔ

　　ｌｈｉｒｏｎｄｅｌｌｅ）

　　、《神奇的店铺》　（Ｌａ

　　ＢｏｕB Cｔｉｑｕｅ

　　ａｕｘｍｉｒａｃｌｅｓ）

　　、《多娜·弗罗尔和她的两个丈夫》（Ｄｏｎａ

　　Ｆｌｏｒ

　　ｅｔ

　　ｓｅｓ

　　ｄｅｕｘｍａｒｉｓ）

　　、《加布里埃尔》（Ｇａｂｒｉｅｌａ）

　　、《丁子香与桂皮》　（Ｇｉｒｏｆｌｅ

　　ｅｔ

　　Ｃａｎｎｅｌｌｅ）

　　、

　　-- 18

　　８世界６０位作家和他们的母亲

　　《夜间牧人》　（Ｌｅｓ

　　ｐａｔｒｅｓ

　　ｄｅ

　　ｌａ

　　ｎｕｉｔ）

　　、《老水手》D（Ｌｅ

　　ｖｉｅｕｘｍａｒｉｎ）

　　、《可可》　（Ｃａｃａｏ）

　　、《饥饿之路》（Ｌｅｓ

　　ｃｈｅｍｉｎｓ

　　ｄｅ

　　ｌａ

　　ｆａｉｍ）

　　、《沙滩上的船长》　（ＣａｐｉCｔａｉｎｅ

　　ｄｅｓ

　　ｓａｂｌｅｓ）

　　、《巴西万岁》　（Ｖｉｖｅ

　　ｌｅ

　　Ｂｒéｓｉ）

　　、《自由隧道》（Ｌｅｓ

　　Ｓｏｕｔｅｒｒａｉｎｓ

　　ｄｅ

　　ｌａ

　　Ｌｉｂｅｒｔé）

　　等２０多部小说。

　　-- 19

　　世界６０位作家和他们的母亲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