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刺青别秀英 茶馆遇史进

  

  王进回转房里,点亮了灯,细细查看他的伤势:各处压压,摸摸捏捏,肋骨完好无损,四肢也无大碍,只是有些皮外伤。于是取出药粉,化成水,将伤处一一上药。然后翻转他的身子看后面,脸面朝下,看见好宽大一副脊背,门板一样,竟然雪白如砥。有几处伤痕像是花蕊浸血,四周有分散的斑点放射开来。他心血来潮,突然想起九纹龙身上的龙纹,曾经问过他是谁给刺青的,史进说是个游方道士。王进当时就说:“若师傅给你纹身,龙姿必定更加蜿蜒。”

  徒弟有几分怀疑,王进当年还是向爷爷学的,也始终为自己不能施展刺青技艺遗憾。现在,能在鲁达宽阔的脊背上展示一下手艺了。于是依据背上的伤痕作画,画稿就是那条汗巾。展开来,几朵百合花栩栩如生。绣花的种小姐一定没想到,她能在丝绸上绣花,她的未婚夫能在皮肤上绣花,这可是祖传的手艺。

  王进同情鲁达,暗相思的痛苦自己可尝够了。然而,注定没有结果的爱情,早断早好,他要留点念想也无可厚非。但是一个大男人,收藏一条女人汗巾实在不雅,不如刻在身上,不可磨灭,符合他磊落光明的品行,反而显示出一种浩气。就让他的爱恋留在脊背上吧,明明在身上,却又看不见,也算是对一个粗鲁汉子暗恋自己未婚妻的惩罚。

  王进拿出放在药物包里的刺针与药膏,利用他背上的伤痕,刺出几朵错落有致的百合。青色勾勒线条,红色洇染花蕊,像是从花心深处飞溅出斑斑血痕,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壮美,刺绣好了,仔细端详,暗自得意。打量自己的杰作,这是最成功的一次纹身了,鲁达若能看见,是埋怨我呢?还是感激我呢?甚至,有可能要与我大战三百回合,咱俩谁的武艺强?那可说不定。

  看见他那身衣服全是血污,已经不能穿了,伤口与刺青都不能暴露。这么粗壮的身材,从哪里能找到衣服?王进突然想起和尚的海青!对,僧衣腰宽袖阔,圆领方襟,又肥又大,他一定能穿上。

  找到住持,说了来意,马上被驳回请求:“海青是我们僧俗最尊胜的僧服,都是在礼诵、听经、会宾、议事、晋见长老等重要场合穿着,以显肃穆庄严,怎么能借给你们一个受伤的军官呢?岂不坏了我们佛门规矩?”

  王进问:“是礼佛重要,还是救命重要?”

  住持沉吟一下说:“都重要。”

  “佛祖以身饲虎,割肉喂鹰,将动物的生命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对吗?”

  “佛祖所做的一切都是不容置疑的。”

  王进有理了:“我救治的这个人生命不值一件海青?”

  住持张口结舌面红耳赤:“他,毕竟不是僧人,连居士也不够格。”

  “你怎么知道,有一天他不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说不定这海青有一天会度了他呢?”王进一语成谶,当时自己也没料到鲁达后来果然出家。

  王进终于借来海青,与鲁达穿上,两人和衣而眠,直到第二天上午。

  鲁达醒来,头疼欲裂,睁开眼睛坐起,挣扎着下床,晃晃身子,大惊失色:“洒家是谁?”

  王进从屋外进来,忍禁不俊:“大人,你姓鲁名达,怎么忘了?”

  “洒家怎么在寺庙里?怎么穿着和尚衣服?”

  “如果你在东京城,一定是在大牢里,那可就完了。”王进如此这般,把经过一一说了出来。

  鲁达感激不尽,躬身作揖道:“感谢王教头救命之恩,酒后吐真言,万一连累了老种经略相公,如何是好?”

  王进告诉他,延安府怕是回不去的了,现在等着种小姐回去禀报父亲,等待元帅的安置指令。早上起来,先去洗了他昨天换下来的脏衣服,刚在外面晾晒好,听他醒了才进来的。

  提到衣服,鲁达面孔泛起红潮:“你,你看见我衣服里,有,有什么别的东西,没,没有?”

  “有啊,有一条血色汗巾,上面还绣着花,是你相好送的?”

  “不,不不不,”鲁达实诚,红着脸说,“那,那是种小姐丢下来,我拾了……没来得及……还……”

  后面几个字声音很低,说得勉强,王进想笑没笑出来,鲁达又直起脖子说:“实不相瞒,见你到来,将与小姐成亲,以后……难得见到……爱徒……有些不舍,想留个念想……”

  实话实说,是条好汉。王进也不隐瞒:“男人带着女人汗巾,有失英雄形象。我把百合花,刻在你的后背上了。”

  鲁达猛然跳起,扒下海青,扔了。伸手向后面抹去,麻麻点点,有些花纹,大怒,扑过去抓王进:“你个家伙,竟敢趁洒家昏迷,在背上刻上花朵,出丑的不是你是不是?还不给洒家洗掉?”

  “已经刺青,怎能洗掉?那是趁你昏迷,用针尖刺出血眼,再涂上颜色,擦都擦不掉的。将你的心思刻在身上,永志不忘,不正合你意吗?”王进身材瘦长,行动敏捷,早已闪开。

  “洒家不信洗不掉……”鲁达奔往河边,跳下水去,也不顾伤口见水有些疼痛,就在水中扑腾,双手朝后,又抓又挠。王进站在岸上,看得好笑。

  正在此时,种秀英赶来了,跳下马来,看见这一幕瞪圆了眼睛:“王进哥哥,你笑什么?”

  王进也不说话,只是朝河里指去。

  秀英经常看见鲁达光着上身的模样,也不避讳,今日奇怪了:“鲁达哥哥,你浑身是伤,为何往水里跳?咿——怎么背上都是花纹?谁给你纹身的?”

  鲁达见是秀英来了,羞愧难当,赶紧钻进水里,只露出一个脑袋:“他他他,趁人之危……”

  “鲁大人,这汗巾,你说你捡到的,机会来了,你是不是要还给她?”

  见王进手里提着正是自己的手绢,种秀英一把抓过来,娇嗔地说:“本小姐的东西,怎么落到你们男人手里了?”

  王进毫不留情地说:“鲁大人曾经喜欢这汗巾上的花纹,在下投其所好,在他背后纹上这些百合花,他却要洗掉,莫非嫌弃王进的手艺?”

  种秀英是个冰雪聪颖的女子,猜出事情的缘由,大大方方地走到王进身边,对河里的人说:“奴家与王进哥哥自幼青梅竹马,双方父母又结了儿女亲家,自然迟早都是他的人。鲁达哥哥待奴家的情谊早已了然于胸。然而,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即使今后再不能跟师傅学艺,师恩难忘,那百合花已经刻在你的背上,也算徒儿留给你的纪念,洗他干什么?还是快快上岸,免得伤口见水化脓。”

  她这样一说,鲁达疼的不仅是皮肉,更是内心,眼中涩涩,担心涌出泪水,将头埋进水里。

  “师傅,徒儿把您的衣服带来了,您先换上,我先到寺庙等着,父亲有公函带给您。马上来啊。”种秀英第一次叫她师傅,自称徒儿,将两人关系拉长到两辈人的距离。声音依然圆润,却把包裹放在岸边,与王进头也不回地走了。

  见他们背影消失,鲁达站起身来,抹去脸上的泪水与河水,四顾无人,换上衣服,心中酸楚,更加忐忑:她怎么把我的行李都带来了?相公有话吩咐,只管让他女儿过话,还要什么公函?但是,有秀英那番话,分明同意将汗巾上的百合花刺青到自己身上,那是她的情谊,违背不得,留着呗。

  回到寮房,只有秀英一人,见王进早上给他洗的衣服已经干了,收拾起来叠好,正为他打点包裹。鲁达羞愧,不好意思见她,转身要出门,她叫住了:“王进——不,父亲已经让他改名叫章推,现在去和尚那里,还你穿过的海青去了。

  “王进叫章推了?”

  “你个憨哥哥,忘记了吗?高俅点名要害他,再用王进名字,到了我家,不是也给爹爹找麻烦吗?”

  一声哥哥,让智深酸甜苦辣咸,什么味道都涌上心头,但看见她说王进到她家时的羞涩表情,头脑一空,没滋没味,彻底麻木了。

  见他发愣,秀英递给他一封信函:“你看看家父给你的公函吧。”

  原来,昨晚秀英星夜赶回,把一路情况做了禀报。老种经略相公沉吟着说:“鲁达莽撞,公开诋毁朝廷命官,即使降职处理,也留他不得了。只有到边远小城,做个下级军官,就当个提辖吧。”

  秀英提议让他到哥哥那里去,相公点头,担心延安府还有高俅眼线,连夜下文,又给了银两,让鲁达离去。认为女儿辛苦,要另派他人传递。秀英说,此事机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再有,鲁达作为自己师傅,教授武艺几年,也不能不与他告辞,于是连夜动身,又匆匆赶来。

  鲁达只有走过去接过故牒(为上司达于下级的文书),一直看到最后的“特此下牒”几个字,缓缓放进怀中,一言不发,就伸手要行李,打算头也不回地走去,他不能显露出自己的痛苦,担心眼睛的湿润被徒弟看见。

  离开延安府,他有三个不舍。

  第一是舍不得他的职务与名声。职务就是种元帅封给他的“五路廉访使”,这称呼来自朝廷的“廉访使者”,实际上那是皇帝的钦差大臣,原名为“走马承受”,多由内侍担任。诸路各一员,隶经安抚总管司。没事的时候,一年一次回朝廷汇报,有边警发生,就需要不时地回京驰驿上闻。更名“廉访使者”后,任务就类似“巡按”——到各地去巡视调查地方官吏的廉政情况。尽管只管固定的一路,而且属于经略安抚使,却是皇帝的使者,需要监督军政官员并向皇帝汇报情况的。

  老总经略相公治军有方,也照上面的方法,对下属部队军官进行监察。鲁达能征善战,屡立战功,又爱憎分明,刚直不阿,被种师道提拔为手下的“廉访使”。开始只管一路,随着他的监管与办案力度,逐渐上升到分管五路,成了威震关西的胖“包公”,有了“镇关西”的美名。现在却一竿子降落到提辖的地位,再也不能行使他督查贪赃枉法军官的职能了。

  其二,他舍不得自己的老上司。

  当年他千里寻父,一路流浪到了京城,被一个叫林辖的教头收留。教头出事,他斗胆庇护,将要受难之时,遇上了种元帅进城。那时,金将粘没喝到了汴京东门下,老种经略相公率兵入援,一路上沿途贴出榜文,声称他率大军直逼敌营。金将害怕了,迅速北退。宋钦宗赵桓开了安上门,叫丞相李纲迎接老种经略相公进城。林辖趁此机会,把已成孤儿的鲁达托付给了种元帅。

  种元帅再次要求皇帝不要割地赔款认输,要乘敌人坚持不住时扼守黄河、歼灭敌寇。可惜皇帝不听他的计策,不久还解除了他的兵权,身边官吏历数老将建功立业的丰功伟绩也无济于事。离任回山西的时候,老种带上了鲁达。回家看见母亲已经饿死,从此死心塌地跟随老种,在他的仕途沉浮中始终不离左右,从士兵一步步提升,种元帅就是他的再生父母。而今,连告别他也不能够,怎能不伤心?

  其三,他舍不得自己的徒弟。

  鲁达武艺高强来自师傅林辖的指教,在边关大有用武之地。让他受宠若惊的是,种元帅却让他当女儿的教官。他哪里知道,这个主意不仅因他武功盖世,还因为他长相粗鲁,年岁大了,生性忠厚,不会与千金小姐产生情感瓜葛。

  孤儿长大的男子没有接触过别的女人,除了忙于公务,闲来时间就是教小姐武艺。尽管不敢有非分之想,相处时间长了,鲁达觉得她是天下第一美人,每天阳光一样地照耀着他,一天不见,自己就像淋了大雨一样,心里也湿漉漉的。不知道以后见不着种秀英的日子,该怎么打发光阴。

  可是,该去的终究要离去,尽管这可能是最后的见面,鲁达心虚胆怯,还是不敢直视,眼睛望着窗外,只伸出一只手。

  秀英把包裹递到他手上,鲁达手往下一沉,这才回头问:“怎么行李这样重了?”

  “父亲说,你不仅作战英勇,而且作为军中廉访使,公正无私,颇有建树。渭州艰苦,你又降职为提辖,收入更低。因此奖励你百两纹银,到渭州成家立业用。”

  鲁达递还包裹:“银两你带回去吧。洒家而今从头做起,立业十分遥远。至于成家么……今生不会了。”

  “师傅,怎么这样说?徒儿娇蛮,实在有负师傅……天下好女子多的是,您成家了,奴家……也才放心了……”秀英说着,转过身去,担心自己的朦胧泪眼被他看见。把包裹栓在鲁达的身后,趁机抚摸了他背上的花纹,虽然隔着衣服,也能触及到花朵的纹路。

  鲁达感觉到她的抚摸,全身都僵硬了,低声说:“就此别过,永不相见吧。”

  秀英就势在他身后猛击一掌:“多多保重!”脚一跺,抬腿就走。

  王进已经牵了马在门口等候,见鲁达出来,又给他一包药粉:“鲁大人,身上多处有伤,慢点赶路,睡觉前,将药粉化成水涂抹伤处,很快能好。”

  鲁达接过,只是拱拱手,抬腿上马,四周打量了一下,不见他的徒弟了,扬鞭而去。

  小种经略相公驻军渭州,时任进侍卫亲军马军副都指挥使,拜保静军节度使。见鲁达投靠,接了故碟文书,也不追究他的来龙去脉,只是问他父亲的近况,知道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到了延安府,不久将要与妹妹成亲,十分高兴。当天让人安排了鲁达住下,回府与妻子商议,打点了一些礼物,就要给妹妹送去。

  小种经略相公夫人说:“既然父亲推荐了人来,熟人熟路的,就让这人带着我们的礼物,再返回去也方便啊。”

  第二天,叫了鲁达来,问他是否再辛苦一趟,送些礼品给妹妹贺新婚之喜。

  他哪里愿意回去?只是摇头,但见小种经略相公疑虑眼神,担心他以为自己害怕艰苦,四顾望了望,默默无语地撩起胳膊前胸,露出累累伤痕。

  小种经略相公示意身边将士退开,鲁达这才将自己为何到这里来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如此说来,你是不能再回去的,”小种经略相公明白了,“我另派他人就是。既然有伤,多多将息几天,不必忙于就职。”

  一夜过来,身心得到恢复。鲁达这才收拾行李。打开包裹,眼睛一亮,自己衣物都在里面。只是多了一百两银子,那银子,却是用绣着百合花的血色汗巾包裹的。他心里一阵甜蜜一阵心酸。俯身在铜盆里洗脸,看见自己五大三粗的模样,在荡漾的水波里十分丑陋,秀英一定知道,即使王进不来,老种经略相公也不会将女儿许配与他的。“既然她的心依然有俺,此生还有何求?”

  虽然说,无情未必真豪杰,但是,男子汉大丈夫,带着女人的物品,一旦被发现,惹人笑话。正在这时,房东进来打扫房间,于是吩咐他找针线与笔墨来。然后鲁达关上房门,摊开汗巾,照样描绘,用黑笔在胸前又画了一朵百合,沿着墨迹,再用针一点点扎上针孔。担心浅了刻不上,刺得深深的,直到冒出一串串血珠,又涂了墨汁。一朵紫黑色的血花在上腹出现,他还在花心处密密地扎了许多蜂窝状的针孔做花蕊,这才松了一口气。然后将手帕点燃,烧成了灰,用水化了,喝进肚子里,仿佛与秀英结合一体,从此,断绝了娶妻生子的念头。

  鲁达休息几天,完全恢复后,每日上岗带兵,闲来无事,就进城饮酒喝茶,自己消遣,不觉又是一年。

  这天犯了酒瘾,一个人走进城来。过了状元桥,渭州更见繁华。不必说六街三市,商贾云集;不必说州官府衙,赫然陈列;不必说烟馆赌楼,乌烟瘴气……若论热闹,比延安府也差不了多少。然而,鲁达只对酒店与武艺场所感兴趣。

  路过十字街头,一圈人围得密匝匝的,时不时爆发出一声声叫好。鲁达走过去一看,场地中间一条汉子,裸露着上身,双手各拿一根棍棒同时舞动,如两只车轮转个不停。

  鲁达只是摇头:这是个耍花花棒子的人,看起来好看,上不得阵,打不赢仗的。听到叫好声,那汉子停下来,端起一个盘子,盘子里有十几片膏药,吆喝着:“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果然是江湖上使枪棒卖药的。

  鲁达兴趣索然,转身就走。转过街口,茶馆里有个特别的人物吸引了他的眼球:这人虎背熊腰,背对大门坐着喝茶,头顶一条浑青色软头巾束着头发,明黄的缕带系着,身穿一件白丝两上领短衫。大约走热了,齐肩褪下半截后衣领,一只青龙脑袋从身后盘旋而上,在后颈窝偏左处露出骆头、蛇脖、鹿角、龟眼,十分醒目。

  莫非是他?鲁达兴起,一个箭步跨进大门,当即揪住那人后衣领,往后背一拉,哈,背上果然盘绕着几条青龙。

  那人发觉异常,反手捉住对方的手腕。身后大汉挣脱,腾地转到他前面,竟然如龙矫健,大眼眨眨,声音粗鲁,但语调温和:“阿哥是不是九纹龙史进?”

  抓手的人立即放手了:“你,你怎么认识我?”

  茶博士看见这桌人剑拔弩张,赶紧走来,看见来人忙弯腰:“鲁大人好。”跟着对喝茶的人说,“客官,你不是要找王教头吗?今日凑巧,来人正是种相公麾下的提辖,他一定知道的。”

  鲁达也放手了:“呵呵,洒家不认识你,但认识你师傅王进。”

  史进忙收拳施礼道:“提辖大人,小人有眼无珠,冒犯了。请问我师傅在哪里?”

  “你师傅在老种经略相公府上,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提辖请坐,拜茶。”史进说,“我听说这里也有经略相公府邸,专门从华州华阴县找来的。”

  “阿哥错了,王进在老种经略相公那里,这里是小种经略相公镇守,离着还远哩。”鲁达也不坐,扯着胳膊说,“既然相见,喝什么茶?洒家请你喝酒去!”

  史进推辞道:“小人新来咋到,没有孝敬,怎么能让提辖破费?”

  “史大郎见外了不是?”鲁达说,“ 早听你师傅说起你,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如闻名。今日见面,也是缘分,且让洒家尽地主之谊吧。”

  史进跟着就要掏茶钱,鲁达扭头说:“他的茶钱,洒家等会来付。”

  茶博士赶紧点头:“提辖,你们去你们的,这点茶钱算什么?”

  被他扯着,史进只有戴上红缨白范阳毡大帽,背上包袱,提了桌上的铜钹磐口雁翎刀,脚不沾地跟他出了茶馆。

  刚到街口,就听得一圈人喧哗,斜眼一瞅,圈内卖艺的人身影好熟悉呀:粗条胳膊壮实腰,喜欢双手舞动哨棒,不是师傅是哪个?

  “这是我的学艺的启蒙老师,人称打虎将李忠。”史进对身边的鲁达说了,然后又向圈里面叫道,“师傅?你怎么在这里?”

  卖艺的停脚步一望,先看见一个大小伙子的腿脚,小腿被黑白两条绷带交相缠绕,脚上穿着一双沾满了泥土的多耳麻鞋,一看就是远道而来的人。再往上看,腰间系着那条五指梅红攒线搭,可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了。于是问:“是史进啊,我是流落江湖,四海为家的,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啊呀,一言难尽……”

  “既然难尽,此处怎么说得完?”鲁提辖打断史进的话,说,“卖艺的,既然你是史大郎师父,也和洒家一起喝酒去。”

  看热闹的人顿时走了几个,李忠着急了:“等一会,等小子卖完了膏药,把钱都收了回来,再和提辖一起去好不好?”

  “你不去拉倒,哪个有闲工夫等你!”鲁达变脸了。

  李忠陪着笑脸说:“小人就靠这门手艺养家糊口,实在也是没办法啊。要不然,提辖大人,您带我徒弟先去,小人一会就来找你们。”

  史进点头,鲁达不依,焦躁地走进场子里,把那一圈人都赶开,有人走得慢的被推了出去,听他骂着:“你们这些家伙,看什么看?不演了,散场了,再不走,洒家用拳头和你们说话了!”

  大家看是鲁提辖,惹不起还躲不起?一个个赶紧走开。这么暴躁的人真没见过,李忠陪着笑脸,想说什么又不敢说,只得收拾了膏药行头,史进帮他扛起刀枪棍棒跟在后头。鲁达见他们拖拖拉拉,又来了脾气,让他们把行头都放进茶馆寄存,茶博士也不敢不收。

  如果是一个人,随便找个小酒店就行,现在要请客,鲁达又返回状元桥下,桥头一栋大房子,两层楼,带栏杆,门前挑出望竿,“潘家酒店”四个大字迎风飘荡,一股风儿吹来了酒香、菜香、饭食香。

  鲁达领他们上了酒楼,三人找了个临街包厢坐下。酒保迎上去问:“难得鲁大人今日赏光,想吃点什么?”

  “问什么问?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都给我上一桌来,没见我请客吗?不会少你钱的。”

  “那是那是。”酒保退下。一会,旋风般上了冷盘好酒,再依次端上各色荤素佳肴,让他们慢慢享用。

  喝上酒了,鲁达才问史进,要找王进做什么。李忠也想问,但鲁达不开口他不敢吱声。史进先给提辖与师傅每人敬了一杯酒,这才说:“小人都是被官府逼出来的。”

  原来,史进送师傅走后,刻苦训练,武艺日臻完美。父亲死后,无人管他,每天只是吃喝玩乐,习武弄棒。一天看见猎户李吉,问他为何不送野味来。猎虎说少华山被强盗占领,有几百喽啰,百多好马,还有三个大王,没人敢上山。

  史进担心这些强人进村骚扰,于是杀鸡宰羊,请全村三四百村户到自家庄园来。一边吃喝,一边商议联防之事。大家一致同意准备刀枪,联保家园。

  少华山的首领朱武精通阵法,神机妙算,被称之为神机军师。他见山上粮草不多,难以与官府抗争,想去华阴县抢劫些钱粮来,又担心途经史家庄,打不过九纹龙史进。二头目陈达号称跳涧虎,根本不把史进放在眼里,自己带了百多个喽啰,私自下山要找史进借道。

  史进得知,让下人敲起梆子,几百庄户一起赶到,他亲自披挂上阵,很快逮住了陈达。正等抓住山上另外两个强盗头目,好一起送县里邀功请赏。谁知他们自己送上门来束手就擒。说他们三人已经结拜兄弟,“不求同日生,只愿同日死。”要求将他们两个也一同绑了。

  “老虎不吃腐肉”,如果将他们解官请赏,太不够英雄,将要被天下人耻笑。史进不仅放了他们,而且好酒好菜款待了一番。三个头领再三感恩,回山后三番两次送些金银珠宝给史进答谢。史进过意不去,煮了三只羊,做了三件棉袄,让庄客王四送上山去。从此山上山下,礼尚往来,如走亲戚一般。

  几月过去,中秋将至,史进吩咐下人王四上山送请帖,邀请三个好汉八月十五下山,到史家庄饮酒赏月。王四拿了赏银,喝了好酒,晕头转向,下山时醉倒在树林里。

  李吉正在山坡张网逮兔子,来扶王四,见他怀里掉出银子与书信。想起官府悬赏三千钱捉拿少华山强盗的榜文,发现史进与他们勾结,抓到把柄,拿着书信去告密了。

  王四回村,不敢说书信掉了,只说山上头目答应下山度中秋。史进高兴,准备了美酒佳肴,中秋那天,三个头目徒步下山,进了庄园。

  月上中天,洒下一片银辉,照着四人喝酒谈艺,正在兴头上,突然门外喊杀声起,原来李吉带着官府人来捉拿他们了。史进登上墙头一看,火把通明,刀枪闪亮,庄园被围困得铁桶一般。见大家都难脱身,三个强人一起跪倒,要史进将他们捆了送官府,自然可以免罪。

  史进不干,这样做,不是设计骗他们入瓮吗?做下这等不仁不义之事,将来怎么在江湖上混?于是,他假意哄骗县衙派来的两个都头,说要将三个强盗头子捉拿归案。里面四人一起披挂好,收拾了细软,先在后院放火,吸引了官兵,再于中堂放火,领着喽啰与庄客呐喊着冲出庄园。

  史进先逮住李吉杀了,陈达、杨春砍了两个都头,县尉吓跑了,其余人如鸟兽散。然后,四人一起上了少华山。死里逃生,摆酒庆功,那三头目都邀请史进留在山上做首领,他觉得自己是清白汉子,不能辱没死去的父母,一定要到关西去寻找师傅王进。因为不知道有老小两个经略使相公,走到这里来了。

  说到这里,史进长叹一口气:“可惜,我庄园的百十人口都只得上少华山当喽啰,小弟万贯家产也都付之一炬,只带了些散碎银子出来。”

评论
  • 我的作品《海东青之翼》已全新集录发布,希望得到各位前辈的回访支持,多谢!已赞


  • 作品很不错,已好评,欢迎回访给个好评


  • 写得好!已赞!小弟的《同行》,欢迎支持哈!


  • 我家买了水浒传,可是我看不懂现在可以看能看得懂的跟水浒传一样的水浒英雄鲁智深了。


  • 这一本儿书真好看,都是正能量!


  • 这本书真好看,让我感受到了😁鲁智深是一个重感情的人。这本书可比《水浒传》好看多了。😳(^_^)😨😪😳😁


    李幼谦 作者

    回复 @梅花鹿: 我们可是在《水浒传》的基础上演绎出来的,施耐庵更高明。


  • 李幼谦 作者

    回复 @林继明: 谢指点。


  • 这不是和水浒传一模一样吗?


  • 鲁智深是一个重感情的人


    李幼谦 作者

    回复 @俊: 说得好。


    回复 @李幼谦: 鲁达忙忙碌碌一生最后成佛,乃水泊诸英雄唯一善终之人,从这里也可以一窥作者之世界观~


  • 写的很真实


    李幼谦 作者

    回复 @豹子: 小说都是虚构的啊。


    回复 @李幼谦: 清人吴氏著【儒林外史】,今李老师何不将此书取名曰【鲁智深外史】乎?……:p


    李幼谦 作者

    回复 @林继明: 好名字。但是,这是系列书中的一本,拿了稿费才出版的,不能随心所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