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为王进泄愤,给自己惹祸

  一马平川的黄土地。天,黄亮亮的天,地,黄厚厚的地,一黄千里,没有遮挡,满目苍凉,如大水淹没后的洪荒。

  日近中午,太阳毒辣辣地射出利箭,两个赶路人浑身火辣辣的。老妇人早已疲惫不堪,跌跌撞撞跄着身子,似乎随时都要倒下。挑行李的男子走一阵歇一下,放下担子喊娘,过来搀扶着她走一程,又回身挑起担子赶一阵路。

  终于,前面出现一片杂树林子,两人如溺水之人见到河岸,踉踉跄跄奔过去。

  男子在一棵大槐树下放了被子卷,让母亲坐下,取出担子里的葫芦与炊饼,给母亲喝水吃干粮。树荫下凉风习习,清凉的水消解了酷暑的炎热与赶路的辛劳。

  儿子见母亲缓过气来,给她捶腿,惭愧地说:“娘,孩儿不孝,母亲年近花甲,还要举家迁移。”

  母亲抚摸着儿子红肿的肩膀,摇摇头:“进儿,怪不得你,是你父亲……当年惹下的祸事……”

  话未说完,突然,一阵奔跑的脚步声纷沓而至,男子跃身而起:“强盗来了,怎么办?”

  老妇人安详地举手合十:“阿弥陀佛,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菩萨保佑——”

  片刻时间,十几个举刀拿枪的汉子冲来,要他们“留下买路钱”,跟着就来抢行李。

  男子抽出一把大刀,舞出团团银光,没人能近到跟前。但他势单力薄,护着行李,又要顾及母亲,分身无术,不宜久战。

  正焦急万分,树林深处传来“嘚嘚”马蹄声,心头一凉:这下完了,他们还有战马,我这是虎落平川被犬欺呀……

  “哪来的强人?”一声巨吼,霹雳一般的声音传来,瞬间在林子里炸开。一个肥胖的男子骑马奔来,边跑边喊,“兀那鸟贼人——清平世界,朗朗乾坤,竟敢光天化日之下抢劫路人,眼里还有没有洒家?”

  众人抬头一看,来人是个军官,头上戴着芝麻罗万字顶头巾;身上穿件鹦哥绿丝战袍;腰上系一条文武双股鸦青腰带;脚穿一双鹰爪皮四缝干黄靴;脑袋有面盆大,耳朵占据了头侧的一半,高鼻子大嘴巴,落腮胡须从耳根弥漫下去,包围了整个下巴。

  真可算是:人高马大宽肩膀,胳膊上跑得马,脊背上踢得球,那模样,已经吓倒强盗们,“洒家”两个字更是如雷贯耳。

  “不好了,镇关西来了——”领头的一声大叫,拔腿就跑。

  众匪徒闻风丧胆,只恨爹妈没给他们生下四条腿。来人在马上举刀,随意划拉一下,亮光一闪,贼首就躺倒在地上哇哇乱叫。粗汉也不追赶,跳下马来,踢踢地下的头领:“认得洒家?”

  “不,不认得,听,听说过……”地上人欠身求饶。

  “怎么说的?”粗汉用刀尖指着他,“哪个说的?”

  头目左肩流着血,扔了刀,哆嗦着,翻身跪地:“百姓,官吏,军士,都,都说,大人,您,秉公执法,除暴安良,廉洁奉公,威震关西……”

  “呵呵,知道洒家名字,还敢为非作歹?”

  “不敢不敢了,求大人饶了小的,有小儿盼抚养,有妻子盼夫归……”

  “还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吗?”

  “不了不了——”

  粗汉子收起大刀:“给洒家滚——”

  贼头挣扎站起,捂着流血的肩膀,没命似地跑了。这边,安抚了受惊母亲的男子走过来就要下跪:“感谢大人援救,请受在下一拜。”

  粗汉赶紧扶住,也一拱手:“一人敌众人,武艺超群啊,洒家敬佩。”

  男子瘦精精的,中气十足,站起也一拱手:“郑大人谬奖了,小的新到关西,才知道大人威名,今日得见,实在荣幸。”

  粗汉子笑得呵呵的:“在下不姓郑,姓鲁,叫鲁达。先生是何人?”

  “原来,镇关西是大人美名,错叫了,盼原谅。”男子笑了,更显英俊,“小的从京城来,姓王名进,带着母亲,要到老种经略相公那里投靠。”

  鲁达说:“原来是京城来的阿哥。洒家正在他手下做事,已做到五路廉访使,可为你带路。”

  王进大喜,带他见过母亲,挑起担子,请鲁达上马,就要赶路。

  鲁达不依,一定要王母骑到马上去。母子俩人说那是官家坐骑,使不得。鲁达不听,托起王母,放到马上。说自己出门访查,已经完成任务。老人骑马,男人走路,走得快些,当晚就能到达。

  多日跋涉,疲劳不堪,听说延安府不远了,母子这才依了,赶紧上路。果然,当日月上东山,三人已经到了延安府,鲁达叫开城门,要领他们进种府。王老夫人说:“这么晚了,不便打扰,我们风尘仆仆,相见也有几分难堪,还是明天再去吧。”

  鲁智深羞愧地摸摸后脑勺:“洒家孤身一人,也没地方招待你们。”

  母子俩人都连连道谢。“这已经给鲁大人找了麻烦,即使府上宽敞,也是不能去打扰的。”王母说,“时间不早,先找旅店住一宿,明日再说。”

  鲁达引他们住进延安府最整齐的一家干净旅客栈,说他们是客人,坚持付了一夜住店钱,安顿了他们,这才告辞。

  翌日天亮,鲁达就来了,带来一包肉夹馍,叫店家沏茶,让母子吃了,日上三竿,领他们到了老种经略相公府邸门前。

  禀报不久,就见中门敞开,老种经略相公亲自迎出门,一见王进母亲就拱手:“不知亲家前来,有失远迎,快快请进——”

  亲家?鲁达头脑“嗡”地一声发出鸣响,头脑像车轮子飞快转动:相公只有秀英一个女儿,儿子驻守在遥远的渭州,早已经成家。这王进莫非是秀英的丈夫?怎么从未听说?洒家得问问她去。就想抽身走开,去见徒弟种秀英问个明白。

  可是,王进向老种经略相公禀报,说多亏了廉访使鲁达,母子才能平安到达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于是让鲁达进屋陪坐。才问他们母子为何如此凄惶?王母示意儿子禀报,原来,祸事都因那个靠踢球发迹的家伙引起的,那小混混就是高俅。

  高俅是个浮浪破落户子弟,从小娇惯,长大不务正业,品行极差,倒是吹拉弹唱、刺枪使棒,相扑顽耍,诗词歌赋什么都能来一点。尤其是气毬踢得好,整日里风花雪月、赌博帮闲。父亲对他无计可施,在开封府告了儿子一状。府衙断高俅出界发放,挨了官府二十脊杖,被家人赶出门,四处流浪,东京城里,家家都不愿留他食宿。

  高俅如丧家之犬,辗转多家,最后到驸马王晋卿府里做了个亲随。一天代新主人给端王送礼之时,见端王在庭中踢气毬,没接住,高俅使个“鸳鸯拐”踢还给他,然后又使出十八般武艺,陪端王踢了一场,获得宠爱,从此被留在身边当亲随。

  端王当了皇帝,想要提拔高俅,因无军功,让他先进枢密院。虽然只是随驾迁转,但也需要武功,高俅那点花拳绣腿功夫是不行的,于是让都军教头王昇教他武艺。

  高俅踢球不怕累,练武却怕苦,以为原来那点使棍弄棒的本事过得去了,学了几天,便觉得了不起,居然叫嚣要与师傅比武。

  王昇本就看不起这靠着帮闲上爬的人,见他目中无人,也想教训他,在场上一棍子将他打翻。高俅大怒,以为有皇帝做靠山,哪个敢惹?王昇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给他难堪,尽管只是点到为止,高俅受伤也不重,却装死装活地赖在床上三四个月。皇朝居然降罪王昇,革了他的职务,打入大牢,不明不白地死在狱中。

  半年不到,徽宗还是抬举高俅做了殿帅府太尉职事。高俅得意了,选了个吉日良辰去殿帅府到任。坐到大堂上,所有一应合署吏,衙将,都军,监军,马步等人都来参拜。

  高殿帅一一点名,发现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没来。尽管牌头报说,他已经生病半个月了,至今没有痊愈。高俅还是说他假装生病,抗拒官府,搪塞殿帅,派人去捉拿王进。

  王进不能连累牌头,挣扎着赶到殿帅府前参见太尉,四拜之后,站起身,一抬头,看见坐在帅位上的竟然是高俅,心中暗暗叫苦。

  果然,高俅骂他爷爷只是大街上使花棒卖药的,儿子孙子也断然不会什么武艺,朝中当官的没长眼睛,让他们爷儿俩当了教头,现在居然小瞧殿帅,罪大恶极!于是吩咐左右拿下王进,重重责打。

  众多牙将平时与王进关系不错,纷纷上前求情,军正司也说当日是太尉上任好日头,不要动怒,要求赦免王进的罪过,高俅这才说明日再处置他。

  王进闷闷不乐,回家与母亲说了此事。母亲听说王家仇人发迹,居然当了殿帅府的太尉,“不怕官,只怕管”,在他手下,还有日子过吗?母子俩抱头一场大哭,商议半天,母亲说,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儿子说,但逃到哪去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得罪了皇帝跟前的人就等于得罪了皇帝,没地方可以藏身。

  母亲说,只有一个去处,就是西北延安府,那里的老种经略相公位高权重,有可能收留他们,天高皇帝远的边陲,高俅也鞭长莫及。

  说起姓种的人家,王进是知道的,那家人三代都是陕西名将。爷爷种世衡在朝救过皇帝的命。儿子种谔和孙子种师道都在西北边境出任经略安抚使。父亲种谔被称之为老种经略相公,驻守延安府。儿子种师道被称为小种经略相公,驻守渭州,俱威震一方。但无亲无故无往来,凭什么要冒着得罪朝廷收留他们?王进心里没底。

  王母与他说了缘由:原来,王进父亲是都军教头王昇,在战场上救过老种经略相公的命。种相公见王昇儿子王进武功也不凡,就说要将女儿许给他儿子,两家地位悬殊,王昇哪里肯信?只当种相公说的酒话。

  后来,老种经略相公几经沉浮,回到陕西,王昇又死在狱中,两家结亲,是王进想都不敢想的事。但是母亲说,不是去提亲,只是无路可走,权作栖身之地,边疆缺人,也可去报效国家。于是母子简单收拾了,当夜支开牌头,王进扶母亲上马,自己挑着行李,连夜出逃,直奔西北。

  说到这里,鲁达气得嗷嗷直叫;老种经略相公恨得直拍桌子,然后说边疆路远,消息不畅,知道王昇死在狱中,王进受到高俅迫害,派人去接他们母子俩,说是没接到。问他们怎么路上走了这么些日子。

  王进如实相告:他们一路上担惊受怕、风餐露宿,母亲生病,盘缠也用得差不多了。一天在史家庄投宿。原想将息几日后,待母亲身体康复便要告辞,王进去牵马,看见史家公子在场院上使着花棒,不得要领,顺口说那本事只好看,上阵无用。

  史家公子不是省油的灯,身上还刺着九条青龙,腾云驾雾的,煞是吓人,被人称之为“九纹龙史进”,先后拜过八九个师傅,自诩武艺高强,听不得批评。来投宿的人看起来像个文弱书生,居然敢说他的武艺是花架子,当即翻脸,就要与他比武。

  王进后悔了,早知道这青年是史家公子,就不多话了。但被主人逼着上场,只拿出半分本事,就大败了史进。史进见王进不是凡人,一问才知是八十万禁军教头,心甘情愿拜他为师。

  母子留在史家庄半年之久,王进将斧钺刀枪等十八般武艺一一从头指教。史进有些基础,再加名师指点,样样学得精通。担心高俅派人追来,王进这才告辞。又走了多日,连马都走倒了,母子只有步行,遇见鲁达救援,这才到了延安府。

  王进讲完,跪在老种经略相公跟前说:“小人不才,相公举荐之恩尚未报答,又逢这样的变故,万不得已,才来投靠。只求派去一个边关小镇驻守,既能保家卫国,又能赡养母亲,也不枉费父亲悉心教授的武艺,还请相公收留。”

  “贤婿请起——”老种经略相公亲自扶起王进,“难怪你们走这么长的时间,派去京城接你母子的都回来了,还不见你们人影,原来路上授徒耽误,想必错开了。现在来得正好,不仅我这里临近西夏,抗敌缺人,秀英也长大了。本帅选择吉日,就为你们完婚。以后你跟在我身边,亲家也留我府中颐养天年吧。”

  王母拜谢:“这可有些使不得,两家门不当户不对,我们又在落难之中,怎能攀龙附凤,岂不是委屈了种小姐?”

  “哪里话?”种相公说,“当初本帅亲自提亲,不是冲着你们门第,而是看孩子有武艺,有品德。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难道本帅是个言而无信之人吗?这事就这么定了。只是,为避高俅耳目,须得换个名字……王进,就改名为章推吧。”

  王母又是喜欢又是忧伤。喜的是母子有着落,伤的是转眼间儿子就改名换姓了,将来如何面对王家列祖列宗?

  王进谢过。然后,到种相公给单门独院住下,打扫安顿了。种相公叫夫人与他们见面,摆酒接风。见鲁达黑着脸发呆,知他心事,便吩咐他去通知种秀英,两人一起来参加午宴。

  一声“贤婿”,惊呆了两人:一个是王进。想不到真有此等美事,感恩戴德不尽。另一个就是鲁达,他是种秀英的教练。种小姐虽然模样平平,却娇憨可人,加之胆大心细,练武刻苦,也是个少见的奇女子。于耳鬓厮磨中,鲁达对她暗暗产生了情义。

  但是,他也有自知之明,自己孤儿长大,肥头大耳,形象不佳,年纪也不轻了,怎么配得上千金小姐?只把爱恋藏在心头,盼望有一天立个大大的战功——最好是战场救主,相公高兴,趁机求婚,看有没有可能。没成想,这事被王进的父亲做在前面了,眼看秀英就是别人的妻子,心中好不凄惶。

  来到往日练武后院,见种秀英正舞动着一枝梨花枪,英气逼人,大汗淋漓,见他就喊:“鲁达哥哥,出门好些天了,怎么到今日才回来?”

  鲁达也不回答,只怔怔地看着她。秀英见他神色有异,也不避讳,伸过头来:“鲁达哥哥,给我擦擦汗。”

  若在往日,他会扯起袖子,给她擦去满头大汗。今日却后退一步,嘴里嘟噜着:“让王进给你擦汗去。”

  秀英扔了梨花枪,扯出自己的汗巾,只擦了一下,脸就红得跟血色汗巾似的:“你怎么知道王进?”

  “你是不是与他定亲了的?”鲁达问后,满怀希望地等她否认,等到的却是她的点头,更气,“为何不告诉我?”

  “你也没问过我呀?”

  鲁达闷闷不乐地低声说:“他现在已经来了。”

  “他,他不是在京城当八十万禁军教头吗?现在哪里?”秀英面孔几乎要滴血,转身就往前走,汗巾掉在地上也不知觉。

  他明白了,种秀英的心里只有王进。他习惯性地为她收拾场地,捡起地上汗巾发呆:好艳丽的丝巾啊,血红血红的底色上,绣着粉白的百合花。当初见她绣花,还问她为何绣的是白色的,她娇羞地跑开了。问做饭的老妪,她说有“百年好合”的寓意,当初鲁达心中暗喜。现在才知,秀英绣百合花,那是指王进与她的情义啊,与自己没有分文关系。

  鲁达想追上去还给她,可她跑得比风还快。手帕上湿湿的,那是她的斑斑汗渍。鲁达闻了闻,香香的,鼻子舒服心里隐痛,如扎上万根钢针。将来,种秀英学艺,连他这个师傅也是不需要的了。王进武艺高强,又是教头,教授武艺,更加得法。以后,想见这个女弟子的机会大约都没有,留它做个念想吧。

  于是,他把汗巾揣进怀里,为种秀英收拾好散乱一地的兵器,本想躲到一边去,相公又差人来唤,只有勉强到花园赴宴。

  酒桌上,老种经略相公宣布,已经看好日子,再过二十天,就是良辰吉日,现在全家准备筹办喜事,到时候为女儿完婚。

  王母感谢亲家不嫌弃王家家贫位卑,不仅收留母子,还应诺许亲,只有感恩戴德,没齿难忘。王进情不自禁三跪九叩,发誓与种小姐永结同心,不离不弃。酒桌上,种秀英含情脉脉地望着英俊的男子,认认真真倾听他在京城遭受的迫害,破口大骂高俅不是东西。

  相公责备女儿不够斯文,王进赶紧把话岔开,说鲁大人途中搭救了他与母亲,否则也不能今天在种府上见到亲人,日后肝脑涂地,也要报答种元帅。听到王进受欺负,种秀英满面怒色;听到王进誓言,种秀英满面春色,待他站起来以后,也陪同站起来,与王进一起给鲁达敬酒。

  喝了他们两个的敬酒,鲁达心中憋闷,眼珠暴突,死死地盯着酒杯,一声没吭,连续不断地喝酒。开始一口接一口地喝,后来是一杯接一杯往喉咙里倒。仆人没办法,只有站在他跟前伺候。鲁达一直喝到酩酊大醉,撑着桌子站起来,身子摇摇晃晃,像只鞭子抽打后的陀螺。下人要扶,他抽出胳膊一甩,佣人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他已经出了屋。众人正在兴头上,以为他要如厕,也没人理会。

  出了帅府,满大街尽是熙熙攘攘的人流、百铺杂陈的街市。鲁达醉眼朦胧,幻化出东京的繁华。一路搜寻,高俅那厮在哪里?不是他迫害忠良,王进母子不会流落异乡,差点遇害在强盗手中;不是高俅,秀英也不会这么快离开自己,以后见她的机会也少了……

  他突然抓住一个衣着华丽的男人,大叫一声:“你是高俅吗?”

  那人一惊,连声说:“鲁大人错了,鲁大人错了。小人可是奉公守法之良民。”

  边上人笑了:“镇关西,你今日怎么喝得如此烂醉?延安府的贪官污吏,都被你查出来了,下面,你可得去京城找。”

  鲁达头晕也没听见去,脑袋一偏,撞到一棵大榆树干,扭身对大树大骂:“你是何人?竟然敢挡住洒家的去路,莫非是高俅那小子?”

  一个大孩子见他发狂好玩,立即编出几句顺口溜,几个小孩跟着拍手喊叫:“镇关西,喝醉酒,大榆树,撞了头,错把大树当高俅。”

  有人马上变脸,吆喝孩子:“那是你叫得的吗?住嘴!”

  鲁达不依,踢了榆树一脚:“你是高俅,洒家也不怕。你小子有何能耐?只是一个浮浪子弟,只会门风帮闲之事,踢得一个破气毬,就觉得自己了不起。你有什么本事?文不能测字,武不能当兵,只有些歪门邪道。你这厮何德何能?杂耍旁左、赌钱赖账,没一般不晓,没一般不会,更没一般不爱;若论仁义礼智,信行忠良,却是没一样会的,只在东京城里城外帮闲长大,一味溜须拍马、奴颜婢膝,居然当上了殿帅府太尉。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你有何德行?你有何能耐?你有何功劳?丢人丢到京城去了,有你当权,国之不幸,哇哇哇哇……”

  鲁达只管破口谩骂,惹得街上人都来看热闹,大多担心。知道他爱喝酒,却不见他喝得如此烂醉,口无遮拦,别惹出什么事来。于是有人劝他:“鲁大人,酒喝多了,回去歇歇。您是廉访使,有些话,是不能乱说的……”

  想起自己身份,鲁达更自豪:“洒家廉访使是干什么?就是专门监督军政官员的,洒家眼睛里夹不得砂子,凡有贪官污吏、为非作歹之人,一个也不放过。所以才有这镇关西的美名。不成想,边关清廉,京城腐败,居然出了个陷害忠良、坑蒙拐骗的高俅,还混到太尉宝座。洒家岂能放过你?只需三拳头,就能将你打得屁滚尿流……”

  说着,就对那棵大榆树拳打脚踢,打得树枝断裂,落叶纷纷。

  他这里痛快,有人更痛快。谁呢?是巡防路过的周都头。这家伙克扣军粮吃空饷,曾被鲁达监察到,受了处分,从提辖降为都头,怀恨在心。暗中上书京城朋友,打通与高俅关系,做了他的眼线。周都头正愁找不到鲁达茬子,现在逮着他在闹市辱骂高殿帅,胆大包天,这还了得?

  但是,这里是老种经略相公的天下,就是抓住鲁达送去,也会被包庇。不如现场逮住,立即送往京城邀功领赏,他是直率人,不会不认罪,自己一定能得提升。于是,趁他酒醉,对着老榆树发火的时候,悄悄包抄过来。

  周都头用只麻袋往鲁达头上一套,大声呼叫:“这家伙反了,必须得严肃惩治!”

  “鲁达反了!”几个下人捆起鲁达,抬上马去,快马加鞭,飞跑而去。

  种府酒宴正在酣饮之中,家人匆匆来报:“大人,不好了,鲁大人被周都头抓跑了——”

  听他如此这般报告完毕,种相公知道了,这是周都头公报私仇,如果送进京城,还会连累自己。于是立即吩咐手下去追回,就说鲁达犯罪,应由自己处置。

  王进站起来说:“岳父大人不必惊慌,小婿才从京都来,路途熟悉,还是我带人去截他们回来吧。”

  种秀英见他英勇,也想让他还了鲁达救他的人情,还想看看王进的武艺,更想沿途有机会与他说说话,也要与他一起去。

  相公开始不忍,以为王进应该休息几天。见他自告奋勇,也想他新来初到,理当表现表现,于是准了。让他与种秀英带几个将士,立即追赶过去。王进出了门又折回去,种秀英问他为何临阵后缩?

  王进道:“鲁大人耿直,被仇人掳去,免不了被打。我有祖传治疗跌打损伤的药物,带路上好用。”

  秀英见王进考虑周到,比他们青梅竹马时候老成持重多了,更加喜欢,于是等他拿了小包,再一同赶路。

  周都头求功心切,一路上马不停蹄,可是带着肥胖的鲁达,是个沉重的包袱,还是被人追上。他哪里舍得放下猎物?却又不是王进等人对手,不多时,便如瓜菜一般被砍了。王进带着鲁达便要回转,种秀英说,留着尸身也是祸害,叫随从剥去那几人的衣服埋了,尸体拖到河里扔了。

  两人再看鲁达,被捆得像一只特大粽子,浑身是伤,昏迷不醒。王进想起附近有一所寺庙,先带他到那里将息一下。进了寺庙,把鲁达安顿到一间寮房,要为他疗伤,必须先擦洗干净。于是让秀英回避,自己打了水来,解开鲁达满是血污的衣服,里面竟露出一条汗巾,底色红得如血染,上面的百合花白得耀眼,分明是女人之物。

  想起送他们进城时鲁达说过,因为没有家小,单身独居,所以不便请他们住到自己那去,才领进客栈的。这汗巾是谁送给他的?

  “鲁达哥哥伤得如何?”门外有人在问,是秀英的声音。

  王进一激灵:莫非,汗巾是秀英的,她一声“哥哥”,喊得好亲热,今天又那么踊跃地要来搭救,见他昏迷,一脸关切,两眼盈泪,关系不是一般啊。

  想到这里,藏起汗巾,开门对秀英说:“想必周都头驮着鲁大人奔跑时,慌不择路,将他从马上颠簸摔在地上,不知是否摔断了肋骨,需要在这里将息一阵。不如你与随从赶回去,禀报种相公,我陪他在这里疗伤。”

  “伤筋动骨的,要叫大夫来治疗,还是运回去的好。”

  鲁达在这里,秀英不甚放心啊?王进说:“这里一无车马二无轿,他怎么回去?实不相瞒,高俅说的这点不假,我爷爷当年就是街上使花棒卖药的,却有一手治疗跌打损伤的功夫,我与家父深得真传,绝不比骨科郎中差。”

  秀英放下心来,却又说:“那就辛苦王进哥哥了。”

  一声“哥哥”,让王进也酥了身子,再看她比往年在东京见时,出落得此凹彼凸,多了几分妩媚,更为不舍。既然千里迢迢,赶来延安,承蒙老总经略相公不弃,信守诺言,招为女婿,事业与家庭都有了,母亲也能安度晚年,这样的好事怎能放弃?

  王进试探道:“妹妹此言差矣,你与他是师徒关系,你与我将是夫妻关系,怎么代他来谢我呢?”

  “人家心疼你都不领会,真是个傻哥哥。”秀英说着伸手打去。

  王进接住她的巴掌,心放下了半尺,摩挲着粉嫩的手背,突然有了主意,低着头说:“恐怕,他是回去不得的了。”

  秀英忽地抽回手去,小姐脾气犯了,冲着他横眉竖眼:“你这人,才来就嫉贤妒能啊?鲁达可是武艺高强、刚正不阿的人,不让他回去,你想代替他威震关西不成?”

  王进的心提高了三分:她还是护卫着鲁达啊。沉下心来,委婉地说:“妹妹不知,鲁大人当街谩骂京东高官,不仅有辱朝廷尊严,也严损自己职品,按理说应该治罪。只是囿于你们的关系……”

  “我们什么关系?就是同僚关系,就是师徒关系。”她振振有辞,“父亲爱他武艺人品,他骂高俅,说的不是假话,怎么会治罪于他?”

  王进放心了:“但是,劫持他的人都被我们杀了,他独自一人回去,我们都不好交代,种相公如何安置他也更为难吧?”

  秀英沉思了一下,说:“王进哥哥,你说得有道理。既要安置他,又要掩人耳目,我们只有委屈他了。哥哥小种经略相公在渭州驻守,那里偏远,让鲁达投靠去。延安府即使还有高俅眼线,也无法得知。渐渐地,时间长了,人们也会淡忘了。”

  “如此甚好。”王进长嘘一口气,“你赶快回去,如果讨得种相公的指令,让鲁大人在这里养好伤直接去渭州,大家都安全了。”

  秀英挥挥手,带着随从上马奔驰而去,豪爽洒脱,不留一丝眷念,王进彻底放心了。

  开始,他以为鲁达纯粹是为自己出气,看见了汗巾才知,鲁达还有说不出口的难言之隐,拿高俅出气也有他的一份私心。当然,如果不是高俅加害王家,自己不来边关投靠,老种经略相公也未必将女儿许配与鲁达。秀英自己呢?如果日久生情出轨了,对哪个都不利。鲁达还是走了好,不走也不行的,这是他自己惹下的祸事,可不是我王进要赶他走啊。

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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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我家买了水浒传,可是我看不懂现在可以看能看得懂的跟水浒传一样的水浒英雄鲁智深了。


  • 这一本儿书真好看,都是正能量!


  • 这本书真好看,让我感受到了😁鲁智深是一个重感情的人。这本书可比《水浒传》好看多了。😳(^_^)😨😪😳😁


    李幼谦 作者

    回复 @梅花鹿: 我们可是在《水浒传》的基础上演绎出来的,施耐庵更高明。


  • 李幼谦 作者

    回复 @林继明: 谢指点。


  • 这不是和水浒传一模一样吗?


  • 鲁智深是一个重感情的人


    李幼谦 作者

    回复 @俊: 说得好。


    回复 @李幼谦: 鲁达忙忙碌碌一生最后成佛,乃水泊诸英雄唯一善终之人,从这里也可以一窥作者之世界观~


  • 写的很真实


    李幼谦 作者

    回复 @豹子: 小说都是虚构的啊。


    回复 @李幼谦: 清人吴氏著【儒林外史】,今李老师何不将此书取名曰【鲁智深外史】乎?……:p


    李幼谦 作者

    回复 @林继明: 好名字。但是,这是系列书中的一本,拿了稿费才出版的,不能随心所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