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出来与钻进去
对上海人进行研究,有两种办法。
一种办法是跳出来,使自己具有一定的高度,诸如历史的高度,社会学的高度,文化人类学的高度,政治经济学的高度等等……找几个参照系,譬如与北京人、广州人作比较,与港澳台同胞作比较,与东京、纽约、鹿特丹、悉尼、莫斯科等大都市的市民作比较,等等,这样作一番宏观的、全面
的、纵横捭阖的研究比较,自然把上海人的方方面面的特性都凸现出来了。俗语说,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货比三家不吃亏,本来是上海人在日常生活中被熏陶、磨砺出来的一条宝贵经验。如今“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怕上海人不原形毕露。
说要让上海人“原形毕露”,是因为我深感到上海人的性格中有一种不愿显山露水的成分,为对上海人这一群体进行研究带来了很多困难。漫道是研究上海人,就是一般跟上海人打交道,也一定要“察其言,观其行”。在异地客看来,上海人常常显得心口不一,嘴里说的与心里想的有一段距离,因而对上海人怀有戒心。其实上海人并非存心不良,要在交往过程中赚取乃至骗取些什么东西。对大多数上海人来说,这只是耳濡目染,习惯成自然而已,是一种文化积淀,一种集体无意识。因此,上海人与上海人之间打交道,一般就没有这种感觉。就像日本人见面招呼要毕恭毕敬地鞠躬,这在别国人看来未免礼多而怪,上海的滑稽演员还将此编进节目中,以为笑料,但在日本人自己应该是没有什么异样感觉的。上海人的性格含蓄,以守为攻,以退为进乃至到了让人感到心口不一的程度,上海人自己往往并不察觉,所以成长中的上海人,初次听到外地人众口一辞地认为上海人门槛精,譬如就说30年前的我吧,一下子心里会觉得很冤枉。因为不仅自己作为上海人的一分子,并没有觉得门槛精在何处,反而还常常感到自己很蠢,很无能,屡屡吃亏;而且放眼望去,周围的上海人,祖辈、父辈、同辈,门槛精的还是极少数。极大多数门槛并不精的人合在一起,怎么变成了中国一支门槛很精的人群呢?后来阅历增长了,这类话也听多了,渐渐地虱多不痒,见怪不怪了。更有不少上海人认同了这种说法,听到外地朋友夸他一句“我看你不像上海人”,高兴得如获皇恩大赦;或者抬出自己的祖籍来(天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到那里去),好像乞儿找到了什么贵族的高贵血统。其实这些以“不像上海人”,“本不是上海人”为荣的上海人,很可能是当年敲锣打鼓办学习班也轰不出上海,或者是在刮回城风时,不惜抛妻别子,写血书,吃麻黄素使血压升高,拼死拼活一定要杀开一条血路回上海来的铁杆好汉;也可能是在改革开放之际,因为舍不得上海户口,迈不开腿,下不了闯荡江湖的决心,白白坐失良机的规矩市民;还是心口不一,还是上海人的脾气。这是血液里的东西,骨髓里的成分,靠几句话能够抹得去吗?
以我的经验与观察,上海人这种含蓄性格的养成,很大的原因,是出于一种自找保护意识,一种防卫的处世姿态。上海是作为一座工商大城市在中国大地上崛起,在现当代史上占有不可或缺的一席之地的。而我国传统意义上的城市,首先是行政与军事中心,其次才是文化与商业的都会,真可谓
先“城”后“市”。哪怕南方商业气息比较强的广州,在清代就是两广总督衙门的署地。上海长期以来一直是个县,而到雍正八年(1730年)分巡苏松兵备道衙门才移驻上海,上海总算有了个道台老爷,行政级别稍许有所提高。中国的文化传统,历来是“重农抑商”,“重官轻商”,所以腰缠万贯的富商,在官老爷而前,一定得谦虚,识相一点,如果忘乎所以,就可能招致杀身之祸,“富可敌国”即会变成一条砍脑袋的罪名。与上海有点牵丝攀藤联系的沈万三(紧邻上海的周庄据说现在还留有他家宅院,但据考证这屋子建成之时,沈万三早就命归黄泉,至多也是他家后裔所造),便是一个榜样。就因为在朱元筹措军饷时夸了个海口,结果是吃不了兜着走。鸦片战争以后,租界的开辟,外国资本的长驱直入,中国土生土长的工商业者,日子比以前好过了些,头略微抬高些,腰杆子略微挺直些,稍许改变了一点低头哈腰的奴才相,但离堂堂正正、理直气壮尚有很大距离,趾高气扬则更不谈了。毛 泽东同志早就对此下过结论,中国的民族资产阶级是软弱的。从传统商贾到近现代民族资产阶级的一以贯之的软弱性,构成了上海人文化性格含蓄的深层原因。一个成熟的上海人,不喜欢出风头,图虚名,而喜欢捞实惠。电影《地道战》里日本小队长一句普通的台词:“悄悄地进庄,打枪的不要”,当初放映的时候,就引起观看的男女老少会心的笑声,立刻在学生仔的口头流传开来,一直传到今天。有许多人己经忘了这部电影,却记住了这句话,皆因它搔到了上海人心头的痒处。
在这方面,上海人与北京人的性格则形成了明显的反差,似乎可以为我的这种个人看法提供一条佐证(也许这样措词本身就相当上海式)。北京人有一种天子脚下一等臣民的天然的优越感,对自己拥有的一切都喜欢张张扬扬,咋咋呼呼,好像都是什么空前绝后、了不得的东西似的。一碗再寒碜不过的大碗茶,也有勇气编成歌满世界地唱,有唱得人含涎欲滴的自信,更不用说什么老十大建筑,新几大建筑等等了。在上海人看来,北京人是显摆得太无顾忌了。他们也应该毫无顾忌。首都嘛,跟别的城市就不在一个层次上,搞得辉煌是理所当然的事,体现整个国家的荣耀,谁还能嫉妒吗?让你对首都的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的建设作出贡献,也是给你的一份光荣,例如进京参加重大工程的设计、建造,晋京献演,参展等,你高兴还来不及,还能嘀咕吗?所以上海人最多有时觉得北京人神气过了头,神气得俗了,或者有点仗势欺人、欺世盗名了,但对北京人能神气、应该神气的那份资格从心底里是认同的,更是不敢望其项背、步其后尘的。上海这两年也开始宣传“三年大变样”的成就,但在宣传上特别注意的是掌握分寸感。这种分寸感也并不需要有关宣传部门、传播媒介的采编人员格外去留意,每个有机会公开发表意见、看法的上海人,上自市长,下至普通市民,都会自觉地掌握好这种分寸,因为上海人的血液里不仅没有什么狂傲的成分,而且还有对狂傲的免疫抗体,唯恐被人留下狂傲的印象。前些日子我看了一台冠名为“三年大变样中的上海人”的电视晚会,晚会中有个小品,一个小伙子到店里去买皮鞋,让营业员换拿了几次,每换拿一次,小伙子都要一叠声地说:“对不起”,“谢谢”,“不好意思”,而营业员则面无表情地默然应之。小品演出后,现场观众在主持人采访时说是“顾客与营业员换错了位置”,“一个日本(式)顾客碰到了一个中国营业员”,有个红领巾还统计出那顾客共说了多少个“对不起”,多少个“谢谢”。只有老电影演员陈述先生说了句大实话:“我觉得这个营业员还是不错的。”小品固然夸张了些,但恐怕每个成年的上海人都有谦恭地向着营业员陪笑脸的经验,包括那些营业员,当他们换成顾客角色时,一样会彬彬有礼起来。上海人不要说做“上帝”,连当“贵族”也不敢。改革、开放后,营业员的态度有所改变,热情的笑脸、主动的招呼多了起来,但上海人看到这种迎上来的笑脸有一种本能的害怕,怕笑里藏刀,怕买卖不成会遭白眼,故对此避之唯恐不及。其实这怕那怕都是表面理由,推敲起来站不住脚的,骨子里还是那种平民情结。上海人,哪怕极其普通的市民,在说到近三年所取得的成就时,都不忘首先感谢全国人民对上海的支持,或者末后不忘补充一句感谢全国人民支持之类的话。作为一个上海人,我能体会到绝大多数同乡在说这句话时十分真诚。但我觉得,倘换一个角度,在一个外地人听来,也许会感到这样强调,有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至少觉得像英国人把“Thank you”常挂在口头,也就失去了真诚表示感谢的意思。所以做人也真难,上海人终于养成了谦恭的美德,却又给人落下虚伪的印象。上海人的这种文化性格不知是何时成熟的。一本对比研究北京与上海的文化精神的著作中提到:“曾经以嘲笑‘外地人’为能事的上海人,终于成为‘外地人’共同嘲笑的对象。"(杨东平:《城市季风》第11页)在我的记忆中,上海人并没有以嘲笑外地人为能事。也许是我“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也许是我没能赶上上海人风头最健的那个好时代。但余秋雨在散文《乡关何处》中详细描述了1957年他10岁离家乡余姚来到上海时,因为不会说上海话而感到的窘迫。新近当选为上海市长的徐匡迪同志也对记者谈到了60年代初刚进上海时因不会说上海话所受到的歧视。有这样两位今日上海名人站出来说话(也含有代表上海人检讨的意思),似乎上海人嘲笑外地人确实曾经是很严重的。但我仔细搜寻记忆,好像上海人并不是鄙视外地人,而是鄙视乡下人。城市居民看不起农民,这恐怕是城市人的通病。上海人这方面的恶习未见得比外地城里人更为严重。上海人犯的错误是,对外地中小城市(也许还包括郑州、长沙、西安、南宁等省会城市)的城里人与农民的鉴别能力不够高,以致有人认为在上海人的眼里,外地人都是阿乡。其实,上海人从来就没有把北京人、广州人列入“阿乡”的档次加以轻视。上海人推广普通话的自觉性恐怕要比北京人还高,因为北京人对他们的一些方言土语顽固地不肯割舍,还要发扬光大之。上海在“文革”前,街头一直有私人教授广东话的招贴,当然这与上海一部分人向往香港的生活方式有关,所以“文革”对此一举扫荡,但到今天似乎又死灰复燃了。目下还有一些包治梅毒淋病的招贴,在“老军医”的头衔前往往还要加上“广州”两字,足见广州在上海人的心目中是很有点号召力的,对“北京”与“广州”这样的外地人客气还来不及,怎么敢看不起呢?因此,我认为,在市民与市民之间,上海人从来就没有过高人一头的倨傲感。上海人从来就是安分谦恭的。用上海不久前时髦的表述法,不要太谦虚噢!
上面说了那么多,归结起来,要让上海人原形毕露也还不那么容易。
我对第一种研究方法是心向往之,因为这是做学术文章的正宗,但我自觉能力不逮。第一是做学问我没有吃过萝卜干饭,书既读得不多,又没养成收集资料、做卡片归档的习惯。第二是我没有到外地去长期生活过。“文革”中上山下乡,受到政策照顾,也不过跨江来到隶属于上海的崇明岛。更没有机会出国留洋,缺乏两种以上文化圈进行比较的感性体验。所以量体裁衣,看菜吃饭,我只有采取第二种方法,钻进去,从我的几十年经验出发,把在一定的高度上不易详察的细枝末节发掘出来,加以描述,为进一步的理论研究提供感性资料。钻进去自然要借鉴跳出来宏观研究的成果,不管是顺着某些结论还是纠正某些结论。但因为钻进去研究带有浓重的个人感情色彩,所以理论上的结果就不是很有价值,很重要的。重要的是描述本身。这很合我的心意,因为作家与学者比起来,终究还是长于形象思维。我只求努力将此书写得好看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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