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一绝,上海人看不起上海话

  天下一绝,上海人看不起上海话

  作为钻进去研究的锲入口,我选择了上海话。

  现在,从语词学着手来分析文化现象,在学术界是一种时髦。因为据说人是一种文化动物。人不是生活在一个现实的世界中,而是生活在语词构成的观念的世界中。由分析语词来给一个时代把脉,比从那个时代的物质产品着手更为可靠、更为入骨。这个理论,我觉得较为动听的,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感到它似乎真有道理。但是,我选择上海话作为分析上海人的起点,不是为了赶某种学术时髦,而是出于职业的苦恼。

  在上海做作家,多年来有一种压抑与自卑感,就是上海话融不进作品中去。对比外省市的作家,上海人在这方面似乎是得天独薄。

  北京人自不必说,什么俚语切口,仿佛天然是文学作品的营养补液。“侃大山”、“哥们”、“盖了帽”、“大腕”、“傍大款”、“海去了”等等,等等,凡口说的都能写,一写出来人都懂,而且生动传神,立即能博得一片彩声,天南地北有许多人竞相仿效,理所当然地领导语词新潮流。就是广东人、四川人也不甘俯首臣服,居然亮出一方诸候,以“冇”、“吔”“啥 子”乃至“生猛”、“家俬”等粤腔川调与京派分庭抗礼,读来也颇有扬眉吐气或津津乐道之意态。近年来,随着小品在艺坛上引起轰动,东北、河南等一些地方的土音也让人听来日益悦耳,那里的作家倘能抓住时机,从《康熙字典》或《广韵》、《尔雅》、《说文解字》中去挖掘出些字来,甚或干脆生造几个字,在文坛上推出新的“语系”,造成割据之势,这个明天不是梦。唯有上海话,口说的难写,即使勉强写出来,如“榔头”、“叉头”〔据考证应是“差头”〕、“寿头”、“癞头分”、“冲头”(或“葱头”)、“不识头”、“触霉头”、“隔壁头”、“窝(屋)里头”、“噱头”、“滑头”、“号头”(月份)、“花头”、“调枪花”、“外(额阿切)插花”、“方向”、“扒(音bó)分”、“米”(万元单位)、“空麻袋”、“蹩脚”、“白(音bè)相”、“外快”、“进庙”(拘留、逮捕)、“上山”(劳改、服刑)、“挑上山”、“乓乓响”、“帮帮忙”、“十三点”、“阿污卵”、“开大兴”、“甩翎子”、“放白鸽”、“拆白党”、“码头”、“夜壶弹”、“扎台型”、“穿绷”、“淘(音dǎo)浆糊”等等,且慢论这些词的涵义外地人看不懂(有的词有好多层意思,要看具体语境,如“号头”即有号码、编号之义,又有特定的对月份的指称,那种特殊的用法,外地人就无法从字面上去理解了。还有“挑上山”中的“上山”,就并非服刑的意思),要走向全国,必须加注释;就是让嘴边整天挂着的这些词,深谙个中三昧的上海人自己从文章中读到,也会横看竖看不顺眼,直觉得一股小家子气扑鼻而来。这可是最要命的!君不见在上海报刊上撰文认为要纯洁祖国语言,将这些俗语俚语从文学殿堂中驱逐出去的,大都是老上海。方言,方言,就是一方人民口头使用的语言,它必然和别方土语有所不同,否则也不成其为方言。所以,要将方言推而广之,进入书面语,就不能怕别方人士看不懂。广东人把“生猛海鲜”推向全国,北至哈尔滨,西至伊犁,就根本没考虑过黑龙江人、新疆人懂不懂“生猛”的意思。老实说,我今天还没有搞清楚,“生猛”是仅仅指“新鲜”,还是进一层特指“鲜活”。它要追求的就是来自南方的志得意满的,谈笑风生而又咄咄逼人的味道,故而绝不能以“鲜活”去置换之。语词背后复杂的微妙的意蕴,是口头语、方言进入书面语、丰富书面语、改造书面语的充分理由。因此,有一些人看不懂就不是理由。看不懂,多看看,联系上下文,参照具体语境,猜猜,试试,也就懂了。人既然是文化动物,学习运用一些新的语词,就是天然的本领。仔细想起来,上海话进入书面语,未见得比广东话、四川话有更多的障碍,其实跟北京土语也是彼此彼此。

  上海人没有理由在这方面自觉矮人一等。但是,上海人自己瞅着,感到写出来的上海话“刺眼”、“俗气”,这就要命了。把一方方言推进文学殿堂,需要这一方乡亲的全力支持,像啦啦队似地在一旁加油鼓掌,拍手叫好。偏偏上海人不仅不支持本地作家为乡音争荣耀的努力,还要抽身提早退场(上海话叫“抽签”、“翻凳板”),还要泼冷水,唱反调,喝倒彩,叫上海作家怎一个“怨”字了得!上海人看不起上海话,这种现象恐怕不仅在全中国,而且在全世界都是绝无仅有的。人挚爱自己日常使用的方言,这应该是一种天然的感情,不然怎么说“人是文化动物”,“生活在由语词构成的观念世界里”呢?上中学时,我读李瑛的一首诗《乡音》,他以何等的激越之情来赞颂乡音。诗句我已经忘了,但那股有冲击力的浓烈之情,似乎回想起来,我的心口还能感受得到。已经成为上海文化名人的余秋雨,在他的散文《乡关何处》中,说到他因为年龄小,很快学会了说上海话,“一下子也成了上海人”,不是高兴,而是怨恨。他不无尖酸地说:“上海话是一种类似于‘人造蟹肉’这类的东西,却能迫使各方来客挤掉本身的鲜活而进入它的盘碟。”这话是带有感情色彩,有失学者的公正的,但情有可原,因为他对牙牙学语起就天天在舌尖上打滚厮玩的乡音,有着非常深的眷恋。当他写到“我终于成为一个基本上不大会说余姚话的人”时,惆怅之情溢于言表:“故乡,就这样被我丢失了。故乡,就这样把我丢去了。”一咏三叹,真要使人一掬同情之泪。然而,上海人却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如果要评精神方面的“中华一绝”、“天下一绝”,上海人看不起上海话,理所当然的应占一席。

  本人在这方面一点也没有超凡脱俗,长期以来,一样地觉得这现象岂但很自然,而且还好像能显出有文化、格调高似的。其他的上海作家,恐怕这方面的认识水平也比我高不到哪里去。以此来看,在让上海话进入书面语的努力中,把作家与群众的关系比作卖力的球员与差劲的啦啦队,有点不那么恰当,首先在于球员不卖力。不仅没有必胜的信心,而且有浓重的厌战、抵触情绪。就说我,看到别的省市的同行都在用方言及民俗为弘扬地方特色、丰富中华文化宝库争作贡献,毕竟不能心如古井,波澜不兴。也曾找来用吴语写作的典范作品《何典》、《歇浦潮》、《海上花列传》等读过,几番硬着头皮,终究啃不到底,实在不能从这样的酸果中品出美味来。思想认识有时还能勉强,审美情趣却是半点也勉强不得的。即便你要矫揉造作,搔首弄姿,最好也要真有以此为美的心态,否则便似倚门卖笑,是要令人起鸡皮疙瘩的。说来那么爽脆、那么活泼、那么富于表现力的上海话,为什么一写出来就像馊饭似的?难道上海话真是先天不足,或生来命贱,注定不登大雅之堂,不能进入文学作品?还是因为上海没有产生语言巨匠,就像北京出了个老舍似的,所以上海话的身价高不起来?但上海不是出过茅盾、巴金吗?(他们笔下不是频频出现上海的生活场景吗?鲁迅先生文章写到炉火纯青的时期,不也在上海吗?)二三十年代,上海不是中国的新文化中心吗?一大群优秀的作家不是曾云集上海,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吗?就算我辈才力不济,那么一大批成就卓著,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对现代白话文体有开创性贡献的前辈作家,怎么未能使上海话尊贵起来、高雅起来呢?再往前推,《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孽海花》、《老残游记》等一批晚清谴责小说无不与上海有密不可分的缘份,上海是现代白话小说的发祥地,怎么上海话却落到了非文学语言的悲惨境地?

  这样的苦恼并非我一人所有,是有志于表现上海人生态与心态的作家一个共同的困惑。数年前,每次开作品或文学专题讨论会,谈起这个问题,总会引出一连串的喟叹,却缺乏解脱的良策。曾有不少人将方言不能化为美文,视作上海文学作品难以腾飞的一大障碍。这两年,这个话题已懒得有人提起了。

  最近,有些影视作品,如《孽债》、《红粉》、《咸菜街记事》都出了沪语版,上海的传媒传出了乐观的空气,似乎上海话复苏尊荣的好日子快要到来了。对此,我持谨慎态度。其一,影视作品人物对话采用沪语,并非证明沪语已有可能化为美文。且看荧屏上的字幕,还是规规矩矩的普通话,是声字不同步的,还不像一些粤语版的电影电视,大模大样地把“唔”、“冇”,“吔”及一些土话俚语写上去,尽量求得声字的对应。编导处理沪语版的字幕犹如对待译制片,作家又从何享用他们的探索成果?故而不要高兴得太早。其二,演员说沪语难得有几个吐字发音是比较纯正的,要把话说得鲜活,有韵味,有言外之音,有非沪语不可的审美价值,则更谈不上了。这样的沪语版,上海人听了不过瘾,不焐心,外地人则听不懂,怎么能期望它健康成长,生命力长久呢?而《红粉》,从环境看应该故事发生在苏州,但剧中主要角色却一律说上海话(除了王志文,其他演员的沪语一听就硬腔别调,演太太一角的沪语水平,只到侯宝林的程度),导演连“吴语”与“沪语”的区别都没搞清楚,怎能期望这些作品来为振兴上海话打头阵?

  然而,现在我写这段文字,不是要讨论如何解决这个难题,只是要说明我怎么会产生对上海话作本体思考的兴趣的。因为长期来郁结在胸,所以拉拉扯扯把话说长了,就此刹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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