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爷爷死后,与父亲一起清理他的房间,将他睡的那张老式花板床细细拆卸下来,在取床头的一块花板时,摸索到一个软软的小包,打开,里面是相绾的两缕头发。心下触恸,而后恻然。“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古时的礼仪一路传承,到我爷爷这辈,依然是在新婚之夜,将男左女右各剪下的一缕发绾在一起,用小块棉布包裹好,悬在床头隐蔽处,意味着两个人将相互扶持,一起慢慢由青春年少携手走向白发苍苍。然而这绾在一起的两缕发,其中一缕想必不是二奶奶的,而是大奶奶的。
我的奶奶,是爷爷的二房。大奶奶在生下大伯后不久就病逝了,爷爷又娶了二奶奶。“后妈”在人们的定向思维中一向是无比厉害的角色,偏生二奶奶这个后妈又是刀子嘴豆腐心,大奶奶娘家的人就在村子的附近,因此二奶奶这个后妈不好当,处处给三姑六婶编排挤兑,也给一些村里的长辈们指使教训,后妈的孩子,也就是我的父亲和我的姑姑小时也受了不少的委屈,因为这些大大小小的委屈,成就了父亲暴燥的本性,而这本性又毫无保留地遗传给了我。
二奶奶在我刚生下后一个月,不知何故在自家的堂屋里上吊而亡。我从未见过她的样子,小时偶然闯入爷爷的房间,满心好意着想帮他将书桌上的灰尘抹干净,常遭来一顿大骂,仓惶着逃出他的屋子,心下还有小小的委屈。终于逮着机会,偷偷溜进去,将桌上的东西一一搬开,用抹布细细擦试,见到桌子的一角灰黑的棉布包裹的长方形物件,轻轻打开,二奶奶的骨灰盒和照片一下子显落在眼前,尖叫着撒腿狂奔而去,自此再不敢随便进爷爷的房间。而二奶奶的模样只在一瞥里留了个模糊的印象。后来在一些长辈们看着我日渐长大的眼神里约略知晓了一点,二奶奶长得并不漂亮,她给我们家传承了一个具有明显标志的鼻子,这个象小狗一样的鼻子错过了我爸和我姑,在我这得到了充分展示。我因此而努力回想过,只能记起来二奶奶剪得齐耳的发,额前的留海用一个发卡卡住,五官不详。而爷爷就靠在那张花板床上,在父亲的臂弯里将头和身子缓慢地沉下去。
爷爷死后,与大奶奶合穴而葬,二奶奶的坟,只能在边角上遥遥地观望着他们。
这是乡村乃至这座南方小城不成文的规矩,千百年来代代相传。夫妻一场,半路分道扬镳或无奈死别的,死后,结发夫妻需合穴而葬,如若不然,后辈便不得安生。也就是说,不管生前两人如何的不和睦,如何地因缘种种不能再相守下去,死了又给你打回原形,去阴曹地府继续朝夕相伴、水火不容去。这规矩千百年来留守下来,不去破除它的唯一捆缚是为了后代的安宁昌盛,生时都作不了主,死后的一把骨灰葬在哪又何如。这是中华民族的又一大昧德。关于这个恶毒的咒语是从哪个先人聪明的脑袋里长出来的,无从考证,就算你不去信,这些祖祖辈辈留守着这条咒语的人,却从未动过一丝一毫破除它的念头。人活着,顺应大流,就能滋润,若想离经叛道,对不起,群起而攻之,愚昧的人们并不分屈直对错,大多数人站的一边,就是真理。荒谬的真理。
生亦不能安然相对,或因由种种原因而各奔西东,死后,如何还要做一种无谓的捆缚?何其哀!
回望2007年,结束一段为期十年的婚姻。各奔东西。给彼此一个更为广阔的天地繁衔生息。并希望在各自崭新的天地里,能够顺畅安然,找到合乎自己的生存状态,各自相惜。
十年,弹指一挥间。
刚刚毕业那年,对着自己说:三年内不涉及爱情与婚姻。为这几近迂腐的自我约定,一次次拒绝三年同窗的他数百封的鱼雁传情,装作不知,将“友谊”高高抬起,也蒙蔽自己,五年后,在婚姻登记处遇到心头郁结的那块心病,看到他和她的新娘,将自己对诺言的信服彻底击碎,尽管那个诺言是自己回避的诺言,等待一个人三年、五年、十年,等待一个人长大,或者更久远一些,不过是一句风中的话。自此,字典里抹去永远和请相信。穿着白裙独自在老街上往返,却不曾知晓自己落入了另一个人的眼中。一个以后将成为自己丈夫又必分离的人。姻缘弄人。如今想,那个老街的转角,每次看我经过的时候,或许都曾伸手试图阻止,只是它心知肚明却伸不出手。
而我自己也不知晓,一个坐在老街转角处矮凳上的男子,正一次次用他的眼专注地望住我。他有一张英俊的脸,在很多年以前,我也同意这一致的看法。很多人都说他是个长得英俊的男子,一米八的个,浓眉大眼,皮肤白净,手指修长。
事后,他说:我想,要是这个女孩能做我的妻子,该有多好。
他如愿以偿了。他的如愿以偿轻松而又快捷,甚至于我,都一时没能缓过神来。我正和自己呕气,和一个约定呕气,并和那数百封的鱼雁呕气。我不知道我自己究竟是怎么了,这气呕得一文不值,归根结底,我是在和我的自尊呕气。当我明白这一点时,时光已经流逝了十年。我用自己想要保有的自尊,扔弃了我整整十年的美好光阴。而在那段时光里的我浑然不自知。
从一开始,这段婚姻就承载了钢丝绳上的我们。也成就了日后三个家庭的离离合合。世间的悲欢,由一个小小的选择而起,同时写就了各自全然不同的命运。
这个英俊的有着公认的好脾气的男人,在一年又一年里开始变得病态与疑虑,而曾经白裙的女子,也日渐被生活磨得孤僻乖张。所有的劣根性,被生活这张锻床越磨越是原形毕露。
谁都没有过错,过错是不应该在一起,更不应该再在一起。
庄子《大宗师》里有这样一句话: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
泉水干涸了,两条鱼被搁浅在陆地水洼之上,眼看即将干枯死去,于是不得不互相以唾液相濡,以苟延残喘,期待一线重生的希望,而身在水中之鱼却自得其乐地游弋,见面时打个招呼,随即又自由自在地各自徜徉于江湖之中。于鱼之乐,何求何从?如果你是鱼,愿相忘于江湖还是苟延残喘地相濡以沫?如果你是鱼,难道不愿意享受自由而去选择痛苦中的不得不相偎相依的挣扎么?
在长长的十年中,各自精疲力竭。相偎相依无法在人为的牵强附会里一路走下去。那样的生活是不正常的,对于鱼儿而言,应该是海水漫上来,它们回到属于它们自己的天地,然后,相忘于江湖。在适宜他们的地方,平静地生活,忘记对方,忘记那段痛苦。对于它们来说,那才是属于它们的真正广阔之地。
分手,是必然的结果。十年之后,大雨,站在离婚登记处的门口,看到墙上一排鹅黄色的字:相聚是一种缘份,分离是另一个开始。
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
死后,请将我的骨灰,撒向茫茫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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