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而言,开端,是一扇糊着湖水蓝色印花塑料纸的窗户。
我刚睡了美美的一觉醒来,母亲微合着眼靠着床框打盹。
阳光很艳,我只能眯着眼。世界在开端里是一片深深浅浅的湖水蓝色。
我觉得自己的那一觉睡得很长,在一个温暖而又潮湿的地方,睡了很长。
我还不会思考我如何会到这么一个地方来,来做什么。
只是印象里,有一个我了。
那是夏末初秋,母亲给我取了一个名字,单名:炎。
我已经记不清是如何学会走路的。
学会走路之前的印象,是一张小小的竹椅,
母亲在我的腰间围了条宽宽的布带子,在竹椅的背上栓住,打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竹椅常常搁在田头,我在棉花和油菜花的荫里随母亲的锄从这头搬到那头。
我还不习惯抬头,一个真实的世界里有的是整垄的田地,泥土的芳香。
油菜开着硕大的花(在一个孩子的眼里是硕大的),各种的小虫子在叶片上爬行。
我不会说话,习惯倾听,我丫丫地和它们对话。
母亲会停下来,温柔地看我,阳光照着她额上细碎的汗珠子。亮闪闪的。
我对着那些细碎的光茫丫丫地说上一阵子话。
那是一九七五年。
我蹒跚着朝母亲张开的双臂跑过去,跑过去。
在那时,是我唯一的目的。
多年之后,当我在城市的街头拦住一辆出租闷头钻进去,
对着司机说出我心里默念了三年的地名,在疾驰的风里就想念起那样一种奔跑。
而一九七五年秋天,我还刚刚开始在一个小庭院里跌跌撞撞地前行。
很多树的叶子层层地落在院子里,榆树、梨树、枣树、桑树、槐树...
我听得到它们坠落下来时划破阳光的声响,明朗的,不紧不慢。
现在我清楚地知道那是近似于流水的声音,细到极致。
又仿若生命的过程,从此地到彼地,终结,又重生。
我摔了一跤,在我还完全不可能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我摔了一跤。
第一次,母亲带着我去医院。
因为害怕因为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摔倒,我卯足了劲地哭,大哭。
北京籍的白大夫问母亲:她为啥哭?
母亲说:疼。
白大夫说:她告诉你的?
母亲说:没。
白大夫说:那你咋知道她疼?
母亲于是想想也是,愣着看白大夫。
叫啥名?白大夫指着我问。
炎。母亲回答。
什么炎,女孩子家,应该叫雁,大雁的雁!
白大夫顺口一句,母亲就当了真。想想人家白大夫定是见过大世面的,赐了这字,就得了宝似的,回家忙不迭地宣布:炎现在唤作雁了。
如今我常思忖,那白大夫身居异乡,想是常盼着能南南北北地来回飞吧。
而我因此成了:雁。
母亲确定我有了丰富的情感,是在春日的一个午后。
那日她正在阳光底下纳鞋底,针脚细密。
老式的红灯牌收音机里播着日本的广播剧<龙子太郎>。
在太郎大声哭喊妈妈的当口,我较之嘹亮十倍的哭喊整整维持了十五分钟。
讫今,这是印象里哭得最最痛快淋漓的一次。
如果隐隐感觉悲伤,那么这种悲伤是不是来得太早?
这个广播剧在之后的三十多年里,再未闻过。而时间,教会人将悲伤隐藏。
七岁。我开始读一年级。
我之所以跳过其间四年,是因为我迫不急待地想穿过时间的阻隔到达那座破旧的小学校。
那是记忆里清晰的时光。纯粹纯真又让人叹息。
我很容易记起那些桌椅,歪歪扭扭,肮脏破旧,但粗糙得让人心疼,让人温暖。
那个教我们所有课程的女老师姓陈,刚刚高中毕业。扎两条乌黑的麻花辫子,眼睛细小狭长,习惯抿着嘴笑。灰罩衫里翻出灰蓝色“的确良“的衬衣领子。整齐干净。
她对我极好。以至于我认为那是唯有我才享有的独特待遇。
一次,我蹲在讲台下捡粉笔头,隔壁二年级王老师三岁的儿子跑过来,用敲钟的铁陀冲我头上就来了一下。我清楚记得那个小子的名字,叫王二小,他不放牛,却把我的头当钟敲。
第一次流很多的血,不感觉疼痛,只是热热的象倒满了的热水从杯口向外淌。陈老师搂着我哭了,我模糊地以为那些流下来的热热的都是她的泪水。
母亲把我领了回去,拗不过我,第二天背着缠了一头纱布的我上学。
正是早操时间,整个操场上都是高高低低的孩子,学校的屋顶也是高高低低的灰暗。
而围着那些孩子和我的是数十棵四人得以怀抱的梧桐,我站在那些掉落的梧桐叶片上,看着整群高高低低的孩子做着极不整齐的早操。
陈老师边念着口令,边不停地微笑着看我。
而我就在那样一个高高低低的世界里,领会到了一种无需言语的交流。
三十多年后的今天,她是我们居委会的主任,发福了,伶呀俐齿。
有次因公事到我办公室来客套寒暄,我终是未再提及儿时的事来,怕是她已忘却。
数月前一起去杭州,她邀我陪她去买鳄鱼恤,白色镶青条的T恤,藏青色的裤子,让我再也找不回那个灰罩衫里灰蓝色的确良衬衣的身影来。
很多印象都在七岁里募然呈现出来。
比如死亡。
那个空无一人的夜,只有白得晃眼的月光,青冽冽地无声地照着。
我在午夜醒来,发现自己独自一人躺在偌大的木床上,月光隔着那扇糊着湖水蓝色印花塑料纸的窗户透出隐约光芒,我惊恐地坐直了身子,在暗夜里瞪大眼睛。
世界仿佛就剩下一个人,找不着边际的恐惧四散开又围拢来。
赤着脚跳下床,逃离空无一人的屋子,那个午夜的月光惨白惨白地照在一条路上,七岁的我光着脚在那条路上奔跑着,四周空寂寂的,只有喘息声漫延着漫延着,收得人胸口闷胀。
我一直奇怪自己的方向,仿佛知道那种无声的惨白来自的地方。
当我光着脚站在外婆家洞开的门前,看着忙乱的人群,我居然默不作声地站着,直到小姨看到我,大呼小叫地喊着母亲过来。母亲来不及安抚我,嘱我在一条木凳子上坐下,眼睛红红地招呼着众人忙去了。我光着脚走进那间屋子,屋子里很静,东西都搬出去扔在场外了,太奶奶躺在床上,被子蒙着脸。他们都说:她已经死了。
我那天天亮的时候才穿上鞋子。很多年后,母亲一提及,总是心疼地掉下泪来。
而现在,这是死亡给我的唯一的景象。静得没有一丝声响,青白青白的月色,干干净净地洒在地上,没有树的影子、人的影子。只有一条路,空荡荡地延伸着...
离开那所灰暗破旧学校的最后一年,下了场很大的冰雹。
和班里一个叫顾月寒的男生用簸箕铲堵在门口的白色冰珠。他的铁箍车得很好。
小时候男孩子们爱玩的游戏。找废弃木桶上的铁箍,再用一根细铁棍弯折成带勾的样子。
滚动铁箍,用铁棍车着往前走,可以玩很多种花样,弯弯曲曲,随心所欲。
我常不甘示弱,和他们从墙的这头比赛到墙的那头。
每回输给月寒,心里就恨恨的。顺口给他取了个绰号:滚圆圆。
于是一大帮女生追在他屁股后头喊:顾月寒滚圆圆。喊完了就前仰后合地笑。
很多年后,在回家的车站遇上他,想起这段往事,就禁不住笑出声来。
孩提时代的纯真,就象阳光下清蓝的湖水一样。
作品不错,已好评,欢迎回访,指点我的作品《小城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