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声“姨娘”的呼唤。

　　早年，高传宝在棚户区。那时候，每个人都还很年轻，只是房子已经很老，天空很是湛蓝。弄堂的路是用圆滑的大石砾铺就的，房子与房子间可以用握手的方式连接起来。高传宝的家就在小路的尽头。那老门业已斑驳，上面依稀可见的是“防火防盗、小心火烛”之类的警语，一推门便发出一声老迈的“嘎吱”长音。“门定”是嵌套结构，对过去的人来说这是最好的门铃装置。屋子里，撑起一根粗状的毛竹竿，并以竹竿为中心把屋子割成一间、两间、三间，让七八个人得以蜗居在十二三个平方的螺丝壳里。时间久了，那毛竹竿就被高传宝摸得又光又亮。

　　那是一个“好在苦惯了，而且什么人都一样苦”的年代。若有好奇的小辈问起“我们”这些人从何而来，老人们会说一根扁担前后扛挑着两个“小把戏”，一艘破乌篷载动着同村一家人，一根竹筷子、一个蓝边碗高唱着富家门前的门叹词……若是不心足，还要再向长辈寻求移民创业的自豪感，那么告诉你的，只会是补锅底补瓷碗、修洋伞磨剪刀、理头发倒马桶、捡纱头背货箱，拉黄包车大概算是个正经差事，最“大”怕也大不过工厂里的“拿摩温”……

　　这样的日子过了很久，直到有一天，他们有了翻身解放的感觉。尽管仍然是“好在苦惯了，而且什么人都一样苦”，但他们却前所未有地燃起了热爱生活的信心。他们中的许多人都走进了工厂企业，都成了纺织厂、漂染厂、焦化厂、钢铁厂、化工厂、自行车厂、搪瓷厂，种种国民经济建设中的中坚力量。其中更有不少成了工人阶级中的精英骨干。那种苟同难民的心态，被无比激动“主人翁”的自豪感一扫而光。然而，改革开放的大潮到来，这群人中的许多人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被时代的滚滚车轮抛在了后面。他们的“主人翁”感觉也似乎是被岁月慢慢、一点一点消去了，直到有一天，连同承载着、映证着他们几十年回忆的老宅也在推土机的轰鸣声中被夷为平地。如果说，时代进步了，城市进步了，生活进步了，特别是房子也进步了，那么人是否也跟着一起进步了呢……

　　高传宝显然就是这棚户区老房子中的一份子。他从小在弄堂里就以叔伯兄弟、姊妹娘妈来称呼左邻右舍，即便是住在靠马路的也是如此。这样的感情，正来自于“好在苦惯了，而且什么人都一样苦”的共鸣和认同。如今，他又再次来到昔日亲人中间，成为了他们的带头人。这或许正是历史不经意的安排。

　　一听说高传宝要给邱善行戒毒，老街坊们都拥了进来。李桂芳越发慈祥地抚摸着高传宝的脊背：“宝宝啊，能戒得掉吗？”长辈的这一句发问，是在犹豫于高传宝的戒毒办法是否专业。高传宝面对李桂芳和老街坊们说：“姨娘啊，要被公安带走，强制戒毒，他人面子难堪。我帮他戒，总好过被不认得的人欺负强。”

　　这是自家亲人才会说的话。老劳模给了一个刚毅的“好”字。他们信任这个弄堂里第一个戴上红卫兵袖章的老少年。

　　在接下来的差不多三十天的时间里，高传宝天天守候在邱善行的身边。吃的、喝的、穿的、用的、洗的，都由老街坊轮流供应、轮流安排。老人、大人、小孩还不时来看看，用老街坊的真诚劝劝邱善行“别抽、别抽”。李桂芳扎着蝴蝶结的小孙女，专门抓了把大白兔奶糖放到邱善行的床边。她腼腆又操着稚嫩的宝应口音说：“三爷，你快点好起来。一天不抽，就一天叫大爷给你块糖吃。”

　　要说高传宝的戒毒办法倒也奇特。戒毒的工具共有两样。一样是笔、纸，一样是全四册的《毛泽东选集》。每天上午的两个小时，高传宝要求邱善行开展自我批评，写对照检查材料，记录下吸毒的坏处、自己的不是、对他人的危害等等远离毒品的思想汇报。下午的两个小时，则要阅读《毛泽东选集》。晚上的两小时，两人一起讨论一天的学习心得。

　　起初，邱善行对高传宝这种近乎“在押政治犯”的戒毒方法万分抗拒，挣扎到没有力气，呼喊到叫破喉咙。特别是不写“自我检查材料，就不能吃饭”的天条实在让邱善行登上了奴隶岛。面对一个准备打持久战的“活土匪”，邱善行说哭就哭出来，说笑就笑出来，说孬就孬起来，说傻就傻起来，说要“快死了”就真的去屏住呼吸六十多秒……可高传宝不吃这一套，也不吃那一套，硬的、软的都无济于事。要是自我检查难以过关，晚上还要接着修改完善，直到满意为止。你说一个小学才毕业的人，认识的字也不见得超过两百个。可高传宝却让他尽管问自己，要表达什么意思梗住了，也给他做遣词造句的建议。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邱善行扛不住疲苦，心想只有吃饱喝足了才能过日子。

　　起初的三天，天天对抗，天天挨饿，天天被镇压、天天延长学习时间，但邱善行艰苦的坚持中每天都有新进步。到了第四天，邱善行的确难受得不轻。他坐起身，对高传宝说：“传宝，就别写了吧。该写的都写了，我什么也写不出来了。”

　　“那些都是我提醒你的。没有触及到你的灵魂。你要自己深刻的认识自己，变要我写，为我要写。”

　　“我连祖宗十八代都骂了，还能骂什么呢？”

　　“你连个老婆都没有。如果把吸毒和操“逼”相比，你更喜欢啥？”

　　“我还是喜欢那个……”

　　高传宝知道他指的是“那个”。他接着说：“你就这样想，溜冰、吸大麻是天底下最好的“逼”，你非常想“操”。但就在你要操的时候，比屎还要臭的东西把你的脸涂了个七八十遍，比尿水还要难闻的东西要你喝下十七八铅桶。用尽全力往这里去想！”邱善行听了还想笑，高传宝一个嘴巴子上去，整得他又怕又恨又愧又怨。他不得不静下心来，照着传宝说的去尽力而为。

　　奇怪的事发生了。邱善行写检查材料，居然超过了规定时间，他反而把午饭给忘了。下午，他开始发出声音地朗读《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显得特别用力。

　　可到了晚上一点多又发生了新情况。邱善行陡然间浑身抽搐得厉害，一时间屎尿俱下。高传宝见状，试图帮他脱去已然散出臭味，透出一大滩湿气的裤子。可邱善行已经意识不清。高传宝便用剪子剪开裤子，把棉被铺在地上。然后先替邱善行擦去身体上的屎尿，再奋力将他摆到棉被上。紧接着，他开始整理钢丝床，就像饭店里吃完桌头菜，用一次性台布一下子包裹起来一样，整个地将铺盖全数甩出门，再擦了床、拖了地，直到把泛黄的东西全消除为止。最后，再次奋力将新棉被和邱善行逐一搬移到钢丝床上。

　　此时，已是临晨四点。高传宝浑身湿透了。他点上一支烟，支着下巴，凝滞地望着这个昔日的兄弟……

　　大约接近中午，邱善行从睡梦中醒来。此时的他挨过了最艰难的高峰。他说话的声音变得文雅了，他的面容变得和蔼了。他急忙问高传宝现在是几点，是不是已经过了撰写检查材料的时候。高传宝不禁大笑起来。他连忙请姨娘烧一碗阳春面给邱善行送来。从此他们又继续了一些天。

　　尽管，前些天邱善行的好表现后来的这些天都有，但高传宝相信那些都是真的，不是装的。比如，他自己写着写着就哭了，与传宝聊着聊着就笑了，提起过去坑蒙拐骗说孬就孬起来，想到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说傻又傻起来。但他并不想死。想活着。想像个人那样的活着。他和高传宝约好，说等戒毒之后，就借一辆面包车，他带着传宝，到云南去、到西藏去、到密西西比河去……三十多个日日夜夜，高传宝始终陪伴在邱善行身边。当他刚刚变成了一只羊的时候，回想起在做“狼”的时候高传宝是如何对他的，他真感觉要是自己的老子能像高传宝那样就好了。他或许就不会吃那么多官司了。邱善行问高传宝：“传宝，你这是为什么？”

　　“为了还情。当年你送过我把伞。这些年我一直找不到你。现在是机会了。”

　　邱善行顿时嚎啕大哭起来。

　　到了第三十五天，高传宝解开了捆绑邱善行的衣裤。邱善行搂抱着高传宝，说他从此要和高传宝拜把子，以后都听大哥的。我们的高传宝书记，竟然代替国家某些专业部门的工作职能，成功为一名普通群众进行了有效戒毒，这样的人要是多些就好了。

　　打那以后，高传宝身边的“小兄弟”便多了起来。邱善行在“四人帮”时期排行老二，听命与这个松散组织的小混混、小流氓自然不会少。柏文龙被抓后，是高传宝给了邱善行第二次重生的机会。于是，邱善行拉东扯西，到处联络旧部，叫他们拜高传宝为大哥。高传宝俨然真成了水浒传里的“晁天王”。他开始掌握起一支“特种部队”。这支队伍后来在小区建设中发挥了很大作用！当然，嫉妒的人总是有的。更有“小心眼”者写举报信，说高传宝与黑社会为伍。那是第几次到街道约谈，高传宝自己也记不清了。但高书记太能说，理由很充分：一是可曾听说“我”与众兄弟有什么不轨行动？报告：没有！二是向阳苑里这样的人还少吗？“我”就是共产党，让坏人跟党走，这难道不是好事吗？两句话把纪检干部给说懵了……

　　恍惚间，王继禹跟随着邱善行的图式回到现实，他看到邱善行眼中噙着泪，却说得理直气壮。王继禹显然还没有听够。接着，他又凭借颇有些自信的“谈心术”让邱善行又吐露出柏文龙的那些故事。他深刻感到，他所眼见的社区、他所眼见的人事，实在不是黑就是黑、白就是白。他有大力金刚指的理由来指斥其中的谬误，却实在难以参透看似很具疗效的歪招邪式该用什么正大光明的手段来替换！王继禹是一个书生，是一个要搞清楚究竟是什么、什么是究竟的书生。他对身边的陈建国说：“我看今天收获很大。我们明天继续走访……”陈建国一直在旁听，几次示意邱善行别在说了。可不讲政治只讲义气的人就是那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