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早嚷嚷要来庐山，却没有一次成行。总以为，庐山就在本省，抬脚就能到，所以，每当机会来临，老下意识地往后推。直到去了华山、黄山、武夷山和雁荡山等诸多名山大川，林志依然未登上相距不远的庐山。人啊，总以为近处无风景，一旅游抬脚就跑到老远的地方去看景，生生忽略了近处的美丽。

　　到了庐山，林志被异常美丽的山景所吸引，深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庐山真面目，就是一个字：美。在旅游道上走走停停，一路美不胜收，多少冲淡了对曾丽晶的思念。曾丽晶跟她的女同事有说有笑，开心得很，压根没把林志放在眼里，仿佛过去的一切都是虚影。林志觉得女人太过善变了，就像这春日恼人的天气，明明晴空万里，转眼乌云蔽日，风狂雨骤了。

　　没错的，庐山是个歇伏的地方。可是，春天里就冷得要命，比北方更北方。越往高处，风越寒，刀剐一样疼痛难忍。在含鄱口，实在抵不住风寒之苦，林志一个人躲在一块巨石旁，蹲在地上避风。没想到，曾丽晶先他一步，背对着他半蹲着。天赐良机啊，林志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捡起身边一块小石子，不轻不重地扔向她。一颗，又一颗，落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曾丽晶反过头来，见是林志，微微一笑，笑问道：“你扔我干嘛？”林志不言语，继续扔。一粒，又一粒。曾丽晶见他不回话，捡起石子回敬。不承想，不大不小的一粒石子不轻不重地击打在林志的脑门。他哎呀一声，低下头，紧捂着额头。曾丽晶走过来，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掰开他的手，看看伤得多狠。林志见她恢复了热情，顺势把手松开，风轻云淡一般，说：“没事，你看是不是没事？”

　　不是没事。

　　林志的额头破了一层皮，而且，迅速肿起一个大包。曾丽晶一边心疼地抚摸，一边道歉：“对不起啊！”眼里潮湿，脸颊潮红，楚楚可人。

　　林志说：“真的没事，知道你一时失手，不是故意的。我希望你不要不理我，那样我有心痛的感觉，比现在的头痛难受万倍。”

　　一番表白，让曾丽晶羞涩一笑，骂又不好，应承也不好，就那样干笑着。林志也傻傻地陪笑。他们的笑声在风中传得很远，满山满树都有回应。

　　人们都往前赶了，这个会议团只剩下他俩。那一刻，林志心潮澎湃，一把将曾丽晶抱住了。她也不挣脱，任由他那样抱着。风还在刮，心里的暖流不停地翻涌。

　　追上大部队的时候，大家都坐在暖气十足的车里不耐烦地等候。见他们双双落后赶来，纷纷取笑：“你们上演的是庐山恋吧？”曾丽晶反应敏捷，对大家笑着说：“各位老师，刚刚我们林老师摔了一跤，大家看看，他的额头都肿了。所以，速度就慢了不少。对不起大家了。”

　　这解释也够搞笑的，林志摔跤，曾丽晶道歉，这是哪门子道理呢？

　　林志正想接茬辩解，手机响了，是老婆打来的。那头还是那么凶：“你个死猪头，还不给我快点死回来。你一个人逍遥自由，也不想想我的辛苦。哪天死回来？”林志哼哼哈哈地应答，保证会散了马上回来，大约二天后。

　　挂掉电话，林志很不自在。

　　曾丽晶取笑道：“你怎么那么怕老婆啊！不过，话说回来，怕老婆的男人一般都是好男人。你是不是好男人呀？”

　　林志无奈地摇摇头，恨恨地说：“不是怕，是怕得要死。有时候，真希望她早点见阎王，要不然，总有一天，我会被她折磨死掉！”

　　曾丽晶很是惊讶，说：“不会吧！你们夫妻关系会这样？不过你的这个想法，让我想起网上一句流行语来，‘心中有座坟，葬着未亡人。’你是不是在心里早已给老婆挖好了一座坟？你们这些狗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林志有些无奈，不想把刚刚复燃的好情绪，一下子给浇灭了，只好陪笑脸，说：“我哪里又得罪了你嘛？”

　　吃完晚饭，林志照着会务组发的通讯录上的号码，给曾丽晶发了一条短信：晚上去看《庐山恋》吗？

　　她马上回了过来：有个姐妹在身边，不方便呢？林志又发了一条：我不管，我在酒店大厅等你。

　　足足等了一个半小时，曾丽晶也没有出现。而且，更气人的是，发短信也不回。林志拨打她的电话，她按掉了，后来又关机了。又不好意思打她房间的电话，他就在风中傻等。透过落地玻璃幕窗，看对面黑漆漆的山影，林志觉得看山如同看曾丽晶，都琢磨不透。

　　正要起身回房，曾丽晶下来了。一起走出酒店大门，这个时候去看电影《庐山恋》，肯定没戏了。林志责怪道：“怎么下来这么晚？电影都看不成了。”曾丽晶说：“谁答应跟你看电影了？下来晚，是我们同事在，不方便的，哪像你孤家寡人一个，无牵无挂，可以为所欲为呀！”

　　天晚，风寒，没个去处，他们就在酒店外面的小花园里的凉亭里坐。林志伸出手，要牵曾丽晶的手，被她断然拒绝了。

　　她幽幽地说：“是不是白天我太心软了，没有拒绝你。所以，你又来沾我便宜？还没完没了呢！”

　　林志说：“不是的。对你，从第一眼起，就是你中途上车来的那一刻，我就有异样的感觉。我知道咱们都是有家室的人，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喜欢你，但我实在控制不住。我真的打心里的喜欢你。”

　　曾丽晶说：“谁告诉你我是有家室的？喜欢我，不是你的错。但你有老婆，你就不能动心啊。小心你老婆敲你的头！你怕不怕？”

　　林志觉得有戏，他没有提升到道德、责任和忠诚等高度，而是格外强调老婆那边的危险性。暗夜里，他露出一丝外人无法察觉的得意的笑。面对曾丽晶的提问，他老实交代：“怕。真怕。”

　　曾丽晶主动拉起他的手，撒娇似的说：“说说你老婆吧，好吗？”

　　林志怎么也弄不明白，她怎么会对自己的老婆如此感兴趣。好在他对老婆也有一肚子的话想对别人说，婚后这么多年来，却苦于没有找到一个适合倾听的贴心人。

　　他长叹了一口气，仿佛唱歌之前，要清清嗓子。

　　第七章

　　林志与老婆相遇，源于一场交通事故。

　　在学校工作了五年之后，林志像是被一股巨大的无形的推力从后面推着，不由地滑进绝望的深渊。先是初恋失败，心为情灼伤，之后，学校就彻底颓败了，师生比达到2：1的荒唐程度。一大批教职人员无事可干，有人趁机在校园里开辟菜地，种些时令菜蔬，以弥补生活之不足。生长旺盛的菜园，一片一片，更衬得学校日薄西山。

　　置身如此荒寒情境中，林志对几年前自己有幸分进省城心存后悔。

　　若是顺从当年的分配政策，从哪来到哪去，回到家乡工作，在单位干不了多久，凭借自己的写作特长，说不定早被县政府挖走，去搞宣传报道。以写入仕，林志耳闻目睹得越来越多。

　　退一万步讲，不参加工作，直接回家种田，好歹还有田地可耕有屋可住，不至沦落到今天无房断炊的地步。现状非常糟糕，而立之年，一无所获，压根立不起来。被生活判了“无妻徒刑”也就罢了，现在连国家分配的号称旱涝保收的公职也像鸡肋一般，食之无味，弃之不甘。

　　一个男人没有事业，基本可以断定，他没有钱，没有钱，换句话说，也就是没有一切。一穷二白的林志沉迷于生活的痛苦中，浮泛于无聊的日子里，一颗心茫然无所依。

　　恰在那时，中国报业发展迅猛，林志在无聊的读报中，发现了招聘记者的广告，并从中嗅出未来人生的明亮气息。他不想就这样困守在毫无前途的学校，尝试一下走出去，或许会走出一条新路子来。

　　凭借一手好文笔，林志很顺利地进入了报社。

　　他在学校办了停薪留职手续，风风火火干起了记者。第一次采访的时候，他激动得连提问都有些结巴。好在受访对象见多识广，反倒宽慰起他来。应该说，这是一次非常成功，也是非常开心的采访，以至于他回报社的时候有些得意忘形。

　　他骑着一辆到都比铃铛还响偏偏又没有铃铛的破自行车，一路吹口哨，猛蹬车，耳边是快乐的呼呼风声。在报社附近一个巷口急拐弯，迎面冲过来一女人，破车没有车刹，林志习惯性地用脚点地，鞋子擦地发出一串令人心惊的闷响，车却仍没有成功地刹住。

　　女子一声刺耳的尖叫，把林志的魂魄全叫飞了。

　　如果是摩托车或者汽车，保准是人命大事故，好在林志还没富到那个程度，所以，事件还有重见曙光的希望。

　　林志很快就缓过来了，把破车一丢，拦辆出租车，直奔医院。他掏空五年来所有的积蓄，全压给了医院。女子家属随后赶到，提的要求，让林志深陷于绝境。他们不需要林志赔偿，一心只想让他吃苦头。在派出所，警察也无奈地对他说：“小子，算你倒大霉了，遇上她，你有得消受了。”

　　家属的意思很明显，一定要办林志去坐牢，至少也要拘留半个月，以示惩戒。

　　林志怎么也没想到，骑自行车会把自己骑进监狱。后来当然明白，那女子的父亲相当了得，天天在报纸电视上露脸。有道是，不怕你有理，就怕你没人。再有理，也会被人搞得理亏。有人就不一样，没理，也会理直气壮。

　　结果是戏剧性的。

　　林志非但没有被投入大牢，反而和被撞女子刘凤娇谈起了恋爱。

　　都说女儿是父亲的贴心小棉袄，刘凤娇执意要跟林志好，气得她母亲血压频频高位运行。得知林志来自乡下，又没有一个好工作，当个记者还是打工，典型的漂泊一族。这一穷小子，没有很好的过去也就罢了，居然连良好的现在也不具备，何谈美好的未来呢？想到这些，刘家就来气，刘妈妈一声令下，一家人齐动手，如一堵堵的厚墙，强行分隔他们。刘凤娇以不变应万变，绝食相对，一招点中死穴，一家人都慌了神，只好依她。

　　爱情和爱人，踏破铁鞋无觅处，来得全不费功夫。关于爱情，林志有过无数种猜想，却没想到会是这么得来，轻巧浪漫，且极富戏剧性，像比电影还电影。他不由地沉溺于爱情海里。爱情是一块巨大的磁石，将精力、脑力、心力、体力和注意力等一干全吸了进去，林志工作起来恍惚，生活也凑合着，不知不觉人瘦了许多了。

　　一次，写稿时走神，出了一个很要命的错误，偏偏一路过五关斩六将，照样发表出来了。报社受了损失，首当其冲是林志，领导的意见是开掉他，否则无以平息由他导致的风波。但老总力保，林志才免受责难，换了一个岗位，到总编室做专职编辑。

　　一无悬念，快速步入婚姻之城。

　　婚后才发现，刘凤娇真的很配这么大气的名字，真如凤凰一般娇贵，脾气大，时不时吹胡子瞪眼睛，一不顺意，还摔椅子砸碗。而且，动不动回娘家，摔给林志一个寂寞的背影，让他独守空房。林志陪上一万个小心和不是，也换不来老婆的好声气。

　　净是不和谐音，这日子就过得太没意思了。

　　林志曾以净身出户为条件，提出离婚，被刘凤娇劈头盖脸地大骂了一通，还耍起了家庭暴力，他不得已跪在搓衣板上求饶。她歇斯底里地吼叫：“姓林的，当年老娘跟娘家断绝关系相威逼来嫁你的，你今天居然敢跟我提离婚？你是不想活，还是怎么的！”

　　林志被打蒙了，趴在地上，随口编了一个谎：“我在外面有女人了！”

　　刘凤娇哈哈大笑，轻蔑地说：“姓林的，就你还想在外面找女人？别做梦了！”

　　连自己外面没有女人都被老婆看透了，林志实在是自卑得不行。

　　经过这么一折腾，林志再不敢提离婚的事。太骇人了。只好低头过日子，若是气不顺，就先到外面顺平，再回家。

　　孩子出生之后，刘凤娇的性格朝着更坏的方向，又大踏步地前进了不少。在家里，林志深切地体会到什么叫度日如年了。以前，晚上熄灯之后，还能找些乐子，在夫妻亲密中稍稍找回往昔爱情的影子。现在，刘凤娇把他这唯一的生活向往和喜爱都毫不留情地掐死了。她以带孩子累，孩子在不方便等等冠冕堂皇的理由冷拒。十提九拒，偶尔一次，肯定是刘凤娇遇上天大的好事，即便这样也只是应付。没有相应的配合，林志觉得自己在唱独角戏。

　　所谓的鱼水之欢，所谓琴瑟和鸣，都成了镜花水月，都像前尘往事一样虚无飘渺。

　　老婆天天骂他是头闷驴，一天到晚，不说几句话。后来，她借口忍受不了无言的冷漠，再说，孩子也没哪个带，就依风顺雨，带着儿子住回自己娘家。她要求他第周六周日过来看看儿子。他没有反对。双休日的报纸由两个周刊撑着，两个相对独立采编系统维持正常运转，所以，新闻天天有，他们却可以做到双休。

　　住在她娘家，林志更是别扭的不行，倒不去奢谈什么家庭一分子，感觉还不如一个外人。地位比保姆还低一等。

　　没有女人的滋润，没有家的氤氲，林志感觉自己不像个男人，甚至不像个人，到底像什么呢？他自个儿就念叨着：行尸走肉。

　　那起车祸，当初他觉得是好大的事故。现在才明白，真正的人生大事故，是随之而来的婚姻。

　　第八章

　　林志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将情史家事一股脑儿全告诉她。有些事，已然是一个人的最大最深的隐私，却被林志当成倾诉的材料，和盘托出。

　　秘密是一根无形的线，串起两颗纯净的心。一个人把你当成知心朋友，多半从解秘开始。交换秘密多的一对人，一定是这个世界最要好的朋友，最亲近的人！林志显然把曾丽晶当成这个世上最亲密最信赖的朋友。

　　曾丽晶感觉到他的无助，一个男人眼里，没有生气，呆滞如泥塑，这不是无助无奈，又会是什么呢？经这么一番倾诉，他的坦诚和真心一一显现出来，在这个充斥浮躁和虚伪的社会，何其难得。

　　更何况，他们才相识多久呀！

　　曾丽晶有些担心，林志会顺着一条不正确的道路，以迷航的方式，走进自己的内心，或者，被他强行拉上由他自行搭建的那座心桥，以胁迫的方式进入他的情感世界。她欣喜，苦恼，甜蜜，害怕，期许，向往……种种矛盾对立的情绪，纠缠着，像一群蚂蚁在心里爬，折磨得她又痒又痛，所以，时而想陪他一起大笑，时而想和他一起抹泪。她在内心呐喊：抵制，抵制，抵制！

　　她只能选取一种态度：抵制。没有别的办法。

　　抬头间，曾丽晶从林志眼里读出了烈火来。她想此处不可久留，有些火，春寒是浇不灭的，但距离可以。曾丽晶借口天太晚，要回房休息，头也不回，走了。林志在夜里呆了许久，有清泪噙在眼眶，毕竟，人生几十年，第一次遇见自己真心喜欢的女人，婚后第一次倾诉心中淤积已久的涩苦。

　　对着曾丽晶刚刚站立的位置，林志很神经，也很文艺化地轻唤：“我爱你！”

　　回到房间，林志的手机收到一条短信：“你爱你的老婆吗？”是曾丽晶发过来的。他不知道怎么回复，就将皮球踢了回去——“你爱你的老公吗？”单单这一句还不够探视她的内心，于是又编了一系列的问题——“你们还好吗？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没出息？是不是在笑话我，现在已经笑痛了肚子？”

　　林志洗漱完，拿起手机一看，没有回应，歪在床上看电视时，等得实在不耐烦，就回拨过去。只听见冷冷的机器女声：你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那一晚，林志在一个梦里纠缠不清，手机短信提示音，滴滴滴地响个不停，拿起手机来，却见一片雪花白，耀得眼发花。

　　一早，服务台的叫早电话催醒了林志。

　　下到餐厅，遍寻曾丽晶无果，上了旅游车，他的目光比高性能的红外线扫描仪还利索，仍没搜到她的身影。车开到景点，林志仍失望复失望，好几次都想跟导游说少了一个人，曾丽晶还没来呢！又担心暴露什么，话到嘴边，还是强咽了回去。

　　曾丽晶发来短信，看后，让林志大吃一惊。曾丽晶说，谁说我有老公呢？以后可不准乱说哈。我已下山了，愿你在庐山玩得开心！

　　曾丽晶下山了！？是昨晚连夜下的，还是一早出发的呢？莫非是自己的一番知心话，把她吓倒了？林志赶紧发短信询问。她说，单位临时有急事，所以不能再陪你了。不要想歪了。我很珍惜你这个好的朋友。

　　难道仅仅是好朋友？林志深感失落。

　　庐山真的很美。可是再美丽的庐山，没有曾丽晶在身边，也只是冷山一座。

　　直到旅游车开始从庐山盘旋而下，林志的记忆里了无山的印象，点点滴滴尽是曾丽晶——她的笑她的手势她的略带沙哑的磁性声音，恰似一幅刻在脑子的画，又像反复吟咏的一首抒情诗。

　　去时一场倒春寒，那种突如其来的冷，严浓得像庐山云雾；回城时，融融春光，暖暖清风，一个正版的春天在大地生根了。花草很有秩序地萌生，林志的心却彻底乱了。

　　推开家门，林志没见到老婆刘凤娇，叫了几声也无人应答。眼角的余光扫到鞋柜，老婆的鞋全不见了，进卧室拉开衣柜门，空空如也，她的衣服一件也没有。偌大的衣柜子只剩自己为数不多的几身衣服，十分荒凉。

　　他大叫一声，响亮的回声吓得他一大跳。自从曾丽晶的不辞而别，他的心就空空落落，而眼前空空荡荡的家，让他预感到，肯定有些不妙的事要发生。

　　到底会是什么事，有什么灾祸降临呢？林志身陷软软的沙发里面，头脑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