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4日 星期三

　　爸爸说的是对的，老师情绪不好的确是因为他身体不舒服。这三天，都是一位助教来代课的，他没有胡须，看上去就像个大男孩。这位助教特别有耐心，无论同学怎样闹，他都不动怒，只是说：“安静！安静！请你们不要说话！”

　　前两天，教室早已闹翻了天，今天更是乱得不像话，吵得老师讲课的声音都听不清楚了。无论怎样劝说，可都是徒然。校长在门口往教室里张望了两次，可只要他一转身离开，教室里的嗡嗡声就徒然升级，让人觉得仿佛置身一个大集市中。得洛西和加伦不时转过身来做手势让大家安静下来好好听课，可是没有用。只有斯塔笛一个人没有出声，他双手抱着头正在沉思，或许是在想他那个小有名气的图书馆吧，长着鹰钩鼻子，爱集邮的加洛费正在向大家索价铜币一枚，拍卖他的墨水瓶。其他的人则有的交头接耳，有的开怀大笑，有的用笔尖去戳板凳，还有的用吊裤带上的橡皮筋互相弹掷纸团。

　　助教抓住这个的胳膊摇晃着，过一会儿又抓住那个让他到墙边罚站——时间全都这么浪费了。他不知道怎么办了，一面问学生：“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你们是想让我来罚你们吗？”一面用拳头敲桌子，生气地大叫：“安静！安静！”可教室里的嘈杂声却更响了。弗兰提朝他扔过去一个纸团，有人在学猫叫，有人用脑袋相互比角力。完全一副玩得忘乎所以的样子。这时，校工走进教室说：

　　“老师，校长请您去他那里一趟。”

　　老师一副无奈的样子，站起来匆匆走了出去。这时，教室里的喧闹到了顶点。突然，加伦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他满眼冒火，攥紧拳头，用愤怒的声音大声叫道：

　　“全都给我闭嘴，你们这些畜生！你们就这么欺负一个善良的人。他要敲碎你们的骨头，你们就会像狗一样听话了。你们这群胆小鬼！谁敢再嘲笑他，我非打掉他的牙不可——我发誓，哪怕他老子在跟前我也不怕！”

　　大伙儿全都安静了下来。看着加伦这副两眼冒火的样子真好！他就像一头愤怒的小雄狮一样。他朝那些最胆大妄为的人望去，把他们一个个瞪得低下了头。当老师红着双眼回来的时候，教室里静得没有一点声音。他诧异地站在那儿，当他看到怒火冲天，浑身发抖的加伦时，就什么都明白了。他像对自己的弟弟说话一样，用充满感情的声音对他说：“我谢谢你，加伦！”

　　斯塔笛的藏书

　　我去了斯塔笛的家，他就住在学校对面。一走到他的图书室，我真的有点眼热。他并不富有，买不起多少书，可他小心地保存着学过的所有课本和亲戚们送给他的书。他用心积攒着每一个铜子儿，然后把它们全都花在书店里。这样，他就有了属于自己的数量不小的一批藏书。他父亲见他有这种爱好，就为他买了一个胡桃木做的漂亮的书橱，用了一个绿色的围帘。他把大部分的书都用自己喜欢的有颜色的纸包上。

　　他拉了一下小绳子，绿帘子就打开了，露出三排各种颜色的书。书脊上的金色字闪闪发光。书籍排列有序：有故事书，游记，诗集，还有画册，有些书里有插图。他懂得搭配色彩：白的放在红的旁边，黄的放在黑的旁边，蓝的挨着白的。站在远处望过去，好看极了！他还常常自得其乐地变换排列顺序。

　　他还编了图书目录，像个图书馆管理员一样。他经常站在自己的书橱前面，掸掸灰尘，翻翻书页，检查一下书的装订线。看着他那副小心翼翼地翻书的样子真的令人着迷：他用那双粗大的手打开书页，轻抖着它们，于是一本书又焕然一新了。我的那些书早就破烂不堪了。他每买回一本新书，就会擦亮封面，才放上书架，过一会又把它拿下来看看，把书当作宝贝珍玩一样。我在他家逗留的时候，除了书本，他没有给我其他的东西看。过了一会儿，他那肥胖的父亲出来了。他的手拍着儿子的后背，用和他儿子一样粗声音对我说：

　　“你觉得他怎么样，嗯？你觉得他这个青铜脑袋怎么样？结实得很，将来可不得了！”

　　斯塔笛半闭着双眼，像一条受到爱抚的大猎狗似的。我也不知为什么，我从来不敢跟他开玩笑。我真不能相信他只比我大一岁。我们在门口道别的时候，他还是那副严肃的面孔对我说：“再见了。”而我几乎脱口而出对他说：“我感谢您，先生。”我真的当他是个大人了。

　　回到家里，我对爸爸说：“我真不明白，斯塔笛既没有才气，也没有风度，长得又可笑，可他却让我从心里肃然起敬。”

　　“那是因为他有一颗真诚的心。”爸爸回答。过了一会儿我又说：“跟他呆在一起的那一个小时时间，他说的话加起来不会超过五十个字，没有拿一件玩具给我玩，一次也没笑过，不过我还是很喜欢到他那儿去。”

　　爸爸说：“那是因为你心里服气那孩子的缘故。”

　　铁匠的儿子

　　爸爸说得对，我对同普雷科西的友情还要更加珍惜，更加看重一些。他是铁匠的儿子，身子单薄，个头矮小，有一双善良，充满悲伤的眼睛。他胆子很小，碰着人就说“对不起”。他虽然身体虚弱，学习却很刻苦。他的父亲经常酒气熏天地回到家，无缘无故就会痛打他一顿，把他的课本和练习本仍得到处都是。普雷科西上学的时候脸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的，有时整个脸都肿了，两只眼睛哭得通红。但尽管如此，永远也没有人能让他承认那是他父亲打的。

　　“你爸爸打你了吧？”有同学会这么问他。

　　“不是的！不是的！”他叫道。他总护着父亲。

　　有一天，老师指着被火烧掉了一半的作业本对他说：“这本子不是你自己烧的吧？”

　　“是我烧的。”他的声音发抖，“我把它掉到火里了。”

　　可我们都明白那是他写作业的时候，他父亲一脚踢翻了桌子和油灯烧的。他住在我们家楼上的一间小阁楼里，得从另一个楼梯才能上去。看门的女人把一切都跟我妈妈说了。有一天，我的姐姐西尔维亚听到他在阳台上尖叫，他父亲把他从楼梯上踢了下来，因为他向父亲要钱去买语法书。他父亲只喝酒，不工作，全家人都忍饥挨饿，普雷科西经常饿着肚子去上学，啃加伦塞给他的一个小面包卷，或者吃一个插根红羽毛的那位女老师带给他的苹果，她是他从前的老师。可他从不说这样的话：“我很饿，爸爸什么东西也不给我吃。”

　　当他的父亲碰巧从学校经过的时候，有时也会顺便来接他。他面色苍白，双腿打颤，头发遮住了眼睛，还歪戴着帽子。那可怜的孩子只要一看到父亲就浑身发抖，可他还是面带笑容地迎上前去。而他父亲却好像心事重重，目光根本没有落在他的身上。

　　可怜的普雷科西！他把烧坏，撕坏的作业本补了又补，借同学的书学习，用大头针把撕破的衬衣上的口子别起来，那情形真让人心碎。他上体育课的时候穿那么大的鞋子，穿着拖到地上的长裤，衣袖长得卷了好几匝。可他还是刻苦学习，如果他在家里有个安静的学习环境的话，一定可以是数一数二的好学生。今天上午，他来上学的时候，脸上带着指甲的抓痕。同学们都对他说：

　　“一定是你父亲干的，这一次你没法不承认了，一定是你父亲干的！去告诉校长，让校长教训他。”

　　他跳了起来，满脸通红，用气得发抖的声音说：

　　“不是的！不是的！我爸爸从来不打我！”

　　可上课的时候，他的眼泪却滴落在桌子上。只要有人看他，他就挤出一丝笑容竭力想掩饰。可怜的普雷科西啊！明天，得洛西，科勒提，还有小涅利要到我家里来玩，我想请他也来，让他跟我一起吃点心，我要拿书给他看，把家里好玩的拿出来给他玩。等他走的时候，我要在他的口袋里塞满糖果。我要他至少快乐这么一次！可怜的普雷科西，他是那么善良，又是那么勇敢！

　　一次美好的来访

　　1月12日 星期四

　　今天对我来说，是一年中最快乐的一个星期四。下午两点钟的时候，得洛西，科勒提和小驼背涅利一起准时来到我的家里。普雷科西的父亲不让他来。得洛西和科勒提进门还在笑，他们在来的路上遇到了那个卖菜小贩的儿子克洛西，就是那个一头红发，一只手残废的男孩子。他抱了一棵大卷心菜去卖，要用卖菜所得的钱去买一支笔。他很快乐，因为他的父亲从美国来信说，不久就要回家了。

　　噢，我们在一起度过了多么美妙的两个小时啊！得洛西和科勒提是我们班上最活跃的两个男孩，连我爸爸都很喜欢他们。科勒提还是穿着他那巧克力色的上衣，戴着那顶猫皮帽。他真是个快乐的小精灵，一刻也不停，一会儿动动这儿，一会儿摸摸那儿。上午他已经扛过半车的木柴，可尽管如此，还在房间里蹦蹦跳跳的，不论见了什么都很有兴趣，不住口的说话。他就像一只小松鼠一样乖巧，可爱。他到厨房里问女佣木柴每一捆的价格，他说，他们店里每捆卖二角。他不停地在谈自己的父亲，谈他在四十九对当兵时的经历，谈他的库思拓萨战役中的表现，那时他正在乌漠柏托亲王的中队里。科勒提的举止十分文雅，虽然他生在木柴堆里，长在木柴堆里，可正如我爸爸说的那样：他骨子里却带着真正贵族的血统。

　　得洛西也给我们带来了极大的欢乐。他的地理知识像老师一样丰富。他闭上眼睛，说：

　　“瞧，我看见了整个意大利。亚平宁山脉一直延伸到爱奥尼亚海。河水潺潺地流着，有白色建筑的都市，有海湾，有青色的内海，有绿色的群岛。”他如数家珍般报出它们的名字，就像在看一张地图一样。他就这么高昂着头站在那里，满头金色的卷发，穿着亮蓝色的衣服，衣服上点缀着镀金的纽扣。他闭着眼，像石像般矗立着，那种风采，使我们为之倾倒。他用一个小时就背会了一篇长达三页的讲话，那是他要在后天大葬纪念日时的发言。小涅利望着他，也在他那哀怨的眼神中流露出微笑来。

　　他们的这一次来访给了我莫大的欢乐，并在我心中留下了一种火花一样的东西。当他们离开的时候，我欣喜地看到我这两个高大强壮的同学搭起胳膊让小涅利坐在上面，就这样抬着他回家去了。涅利开怀地大笑着，我还从没见过他这样笑过。

　　送走他们，我又回到餐厅。我注意到那副驼背小丑的照片不在那儿了。原来是爸爸拿走了，他不想让涅利看到。

　　纪念辞

　　1月17日 星期二

　　今天下午两点钟，我们一起走进教室，老师就把得洛西叫到讲台上。他站在讲台前，面对着全班同学，朗诵那篇大葬纪念辞。刚开始的时候，他还有点不大自然，到后来，声音就愈来愈大，脸上充满了红晕。

　　“四年前，就在今天，在这个时刻，载着维多利亚.爱马努爱列二世遗体的灵车缓缓驶过罗马神庙。他是意大利的第一位国王，在位二十九年里，四分五裂、暴君当道的意大利重又统一，获得了新生，成为了一个自由独立的国家。他以自己在危难中的忠诚和胆识，在胜利面前的冷静和智慧，以及在不幸面前的毅力和恒心帮助国家度过了一个个难关，使她日渐繁荣起来。铺满鲜花的灵车驶来了，来自意大利各地的人们站满了罗马的大街小巷。灵车行进的时候，如雨点般的鲜花落在车上。灵车前是众将军和大臣，亲王们，灵车后是近卫军，来自三百座城池的代表们，以及林立的军旗，还有各行各业的领袖级人物。就这样，灵车来到了庄严的庙堂前，国王将在这里安息。

　　“十二位身披盔甲的骑兵从车上扶下棺木，那一刻，意大利最后一次向她这位死去的国王告别，告别这位二十九年来做了国父，做了将军，贡献生命给国家的前国王。”

　　“全国上下目送御棺，对着那色彩黯然的军旗掩面泣下。这军旗令人回想起无数的战死者的鲜血，那是国家的莫大荣光、最神圣的牺牲、最悲惨的不幸。骑兵们把御棺移入，军旗都向前倾倒，黑旒向前垂下，无数的勋章碰触着旗杆叮咚作响，好像有千百万人齐声在那里说：‘别了！我的国王！在太阳照耀意大利的时候，您的灵魂将永远留在我们人民的心中！’军旗飘扬在空中，我们的维多利亚.爱马努爱列二世陛下，将在陵庙之中永享不朽的光荣！”

　　弗兰提被逐出教室

　　1月21日星期六

　　得洛西在国王葬礼纪念日背诵那篇演说辞的时候，只有一个人在笑，那就是弗兰提。我真讨厌那个家伙，他这个人很坏，甚至有点歹毒。他爸爸到学校来教训他时，他反而很开心似的。看到人家在哭，他竟然还笑得出来。他欺软怕硬。在加伦面前老老实实的，却总是去打比他个头小的小泥瓦匠，欺负一只胳膊残废的克洛西，嘲笑人人敬重的普雷科西，甚至讥讽因抢救儿童而拄杖行走的洛柏提，那个三年级的男孩子。他总是去惹比他弱小的同学，而一旦扭打起来，非把别人打伤才罢手。

　　他帽子戴得很低，深藏在帽沿底下的目光，总好像计划着什么阴谋，任谁见了都会害怕。他可是谁也不怕。甚至敢当着老师的面大声嘲笑。他一有机会就偷东西，过后又会厚着脸皮不承认。他总是要跟人争吵，拿针扎身边的同学。他从自己的上衣和别人的上衣上把纽扣扯下来，用这些扣子做游戏玩。

　　他的作业本、课本和练习册全都皱巴巴的又破又脏。他的尺子上都是洞，钢笔尾端都是牙齿咬过的痕迹，他还习惯咬手指甲。据说他母亲被他气病了，而他父亲曾把他赶出过家门三次。他母亲常来学校打听他的情况，每次走的时候都是眼泪汪汪的。他恨学校，恨他的同学，也恨老师。老师对他的恶劣行径假装看不见，可这却只让他变本加厉了，老师对他的好，反而被他讥讽。当老师严厉训斥他的时候，他就用双手捂住脸，看似在哭，其实却在偷笑。他曾被勒令休学三天，可返校以后他更加无法无天了。有一天得洛西对他说：“别再这样了！你没看见你让老师多么难过吗？”而他却是威胁说要用钉子刺穿得洛西的肚皮。

　　然而今天上午，他像一条狗似的被赶出了教室。老师把每月故事“撒地尼亚岛的小鼓手”的草稿交给加伦抄写，这时，弗兰提点了一个爆竹扔到地上。爆竹炸响了，声音震惊了整间教室，好像枪声一样，全班同学都吓了一跳。老师气得跳了起来，叫道：

　　“弗兰提，离开教室！”

　　弗兰提反驳道：“不是我干的。”他一说完自己就笑了起来。

　　老师又重复了一遍：

　　“出去！”

　　“我偏不出去。”

　　这下老师发火了，他冲到弗兰提面前，抓住他的两只胳膊把他从座位上拖了起来。他咬着牙想赖着不走，老师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拖出去，一直拖到校长那里。老师一个人回到教室之后，就坐在椅子上，气喘吁吁地用手托住头，那副疲倦难受的神情让我们看了也于心不忍。

　　“教了三十年的书啊！”他悲伤地叹气，摇摇头。我们都不敢大声出气。他的双手因愤怒而颤抖着，他前额上的皱纹深得像一道伤口。可怜的老师！大家都觉得对不起他。

　　这时，得洛西站了起来，说：“老师，您别伤心，我们都爱您！”

　　他慢慢平静了下来，对我们说：“继续上课，孩子们。”

　　撒地尼亚岛的小鼓手（每月故事）

　　1848年的6月24日是卡斯托萨战役的第一天。我军步兵团的大约六十名士兵被派往一个山区去夺取一座孤零零的小楼。突然，他们遭到奥地利士兵的攻击。雨点般的子弹从四面八方向他们射来，我军只好放弃伤亡的士兵，撤进楼里，闩上房门以后，来到一楼和二楼的窗前，开始还击。敌人呈半圆队形向他们包抄过来，还有猛烈的火力。

　　这六十名意大利士兵的头目是两位准尉和一名上尉。上尉是一个又高又瘦很严厉的老人，头发花白，留着胡子。跟他们在一起的还有一个来自撒地亚岛的小鼓手。这男孩有十四多岁了，可看上去却好像不到十二岁的样子：个头很小，皮肤黝黑，有着一双闪亮、深陷的小眼睛。

　　上尉在二楼的一间屋子里指挥着这场保卫战，连珠炮似地发出号令，他那铸铁般的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来。小鼓手脸色有点发白，可他的双腿并没有发抖。他跳到一张桌子上，从窗口探出去观察屋外的敌情。透过田野上的烟雾，他看见了奥地利人的白色制服，他们正缓慢地向这边包抄过来。建筑在高崖上的这个小楼，面朝着崖的一面，只有阁楼上开着一个小窗，其余都是墙壁。敌军从三面攻击，只有向山崖的一面是安然无恙的。

　　敌人的火力非常凶猛，子弹像暴雨一样打在外墙上，把瓦片击得粉碎。有些子弹飞进屋里，射到天花板上、家具上、窗框上和门框上。空中木屑乱飞，石子四处崩射，屋里到处是陶器和玻璃的碎片。子弹的呼啸声和打在器皿上的炸响都快把人的脑袋震碎了。在窗口还击的战士们不时有人倒下，被同伴拖到了一边。有些负伤的士兵用手按住伤口，摇晃着从一间屋子走到另一间屋里。厨房里已经牺牲了一个人：他的前额被子弹击中了。敌人的半圆形包围圈收紧了。

　　一向以镇定自若著称的上尉突然露出不安的神情，大步走出指挥室。他身后跟着一位中士。三分钟以后，中士跑步返回指挥室，找到了小鼓手，小鼓手敏捷地跟他走上了木楼梯，进了一间空荡荡的小阁楼。上尉正用铅笔在一张纸上写着什么，在他脚边的地板上有一堆井绳。

　　上尉把纸叠好，用他那双令所有士兵发抖的冰冷的灰眼睛盯住小男孩，急切地说：

　　“鼓手！”

　　小鼓手把脚一并，手举在帽檐边上。

　　“你有胆量吗？”上尉问。

　　“有，上尉。”他回答。

　　“到这儿来，”上尉说着把他拉到窗边，“从这儿望过去，在平原上，有刺刀闪亮的地方，那里埋伏着我们的队伍。你带上这张纸条，抓着这根绳子从这扇窗户爬下去，下到那个斜坡上。动作要快。然后你穿过那片空地，到我们的阵地那边去，把这纸条交到你见到的第一个军官手中。快把腰带和背包拿掉。”

　　小鼓手解开了皮带，甩掉了背包，把那张纸条放进贴胸的衣袋里。中士把井绳出窗口垂到外面，双手紧紧抓住绳子的一端，上尉帮那孩子背朝外地爬出了窗口。

　　“你要记住！”他说，“我们能否得救就全看你的胆量和你的双腿了。”

　　“相信我吧，上尉先生。”小鼓手说完就沿绳子下去了。

　　“趴下身子。”上尉说，他同中士一起拉住绳索。

　　“别怕。”

　　“祝你成功！”

　　没一会儿功夫，小鼓手就下到地面上，中士收起绳子后就从窗口消失了，上尉好像很不放心的样子从窗口看着那男孩子飞一样地奔下山坡。

　　上尉正庆幸小鼓手没有被敌人发现，突然，那男孩子身前身后的地面上腾起五、六股尘土，他知道：敌人发现那孩子了。敌人从山顶往下射击，但小鼓手仍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向前飞跑。突然，他跌倒了。“完了！”上尉紧握双拳，叫出声来。可他的话音刚落，那孩子又站了起来。“呵，只是摔了一跤。”上尉长出了一口气。

　　小鼓手仍在拼命奔跑着，可这次却是一瘸一拐的。“他扭伤了脚了。”上尉想。又有几股被子弹激起的尘土在那孩子周围腾起，可这一次却离他远多了，都没有打中。上尉忍不住发出一声欢呼，目光仍然追随着小鼓手的身影。他浑身微微发抖，因为已经到了关键时刻：如果援军不能在最短的时间里解围的话，他们六十个人只有战死和被俘两条路了。

　　那男孩子飞跑了一段路，然后一瘸一拐地走上几步，又开始奔跑。看到出来，他越来越疲惫，走得越来越慢。

　　“也许是有颗子弹击伤了他。”上尉想，他注视着那孩子的每个举动，不住地同那孩子说话，好像小鼓手听得见似的。他的眼光不住地瞥向远处那片被阳光映成金色的麦田，目测着少年和刺刀闪亮地方之间的距离。这时，楼下房间里的子弹的噼啪声、军官的怒骂声、伤兵的呻吟声、器皿的破裂声和家具的倒塌声响成一片。

　　“噢！快一点！”他注视着远方的小鼓手大叫道，“向前跑！跑啊！他停下了，这该死的孩子！呵，他又跑起来了！”

　　一名军官气喘吁吁地跑上来对他说，敌人的火力仍然很猛烈，他们挂出了一面白旗让我们投降。“别理他们！”上尉叫道，他的目光还在追随着那个小男孩。那孩子已经奔上了平原，可他不能跑了，而是很费力地一步一步地往前挪去。

　　“快点！快跑！”上尉咬着牙，握紧拳说：“让他们杀了你吧，去死吧，你这个胆小鬼！快跑呀！”他发出了可怕的诅咒声。“噢，这个卑鄙的懦夫！他坐下了！”这时，先前还能在麦浪看到的那孩子的脑袋消失不见了，他又摔倒了。可是一分钟之后，它又重新出现。终于，这孩子消失在篱笆后面，上尉再也看不到他了。

　　上尉迈着坚定的步伐从楼上走了下来，子弹如暴雨般袭来。房间里到处都是伤员，他们用手紧紧抓住家具，像一群醉汉似的扯着嗓子叫喊。房间的门上和墙壁上染满了鲜血，尸体塞满了过道，他的一名副官被子弹打断了手臂。硝烟和尘土笼罩着一切。

　　“振作起来!”上尉叫道。“守住自己的阵地！援军正在路上！再坚持一会儿！”

　　奥地利人更近了，他们歪斜的面孔在硝烟中已经清晰可辨。枪弹声中还传来他们嘶哑的喊话声，威胁我们如果不投降的话就会全部被他们杀死。有些士兵害怕了，他们从窗口向后退缩着，中士们把他们又赶回去。但是，还击的火力很明显地减弱了。每个人的脸上都挂满了绝望的神情。看来是坚持不了多久了。

　　这时，奥地利人的火力也弱了下来，打雷似地喊叫起来：“投降吧！”

　　“决不！”上尉从窗口向外怒吼。

　　双方的交火又开始了，比以前更加猛烈。更多的战士倒了下去，已经不止一个窗口没有守卫者了，最后的关头已经来临。上尉用一种窒息的声音喃喃道：“他们不会来了！他们不会来了！”他在屋里如困兽般地乱冲，手里紧握着指挥刀，准备自杀。突然，一名中士从阁楼上冲了下来，尖声叫道：“援兵来了！”

　　“援兵来了！”上尉欣喜万分地高声重复道。

　　顿时，所有的人，负伤的和没负伤的、军官和士兵，全部欢呼起来。他们冲到窗口，又开始了猛烈的还击。不一会儿，只见敌军的阵脚乱了起来。上尉在一楼的房间里迅速组织起一小队人，准备突围。然后，他自己飞身上楼。还没等他回到楼上，他就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一片欢呼声。从窗口望去，只见一支骑兵中队迅速冲出弥漫的硝烟，他们头戴意大利骑兵的双尖角军帽，挥动着闪亮的军刀向敌人的头上、肩上和背上砍去。

　　屋里的战士们抱起刺刀冲了出去，敌人退缩了，在一片混乱中四散溃逃。战斗结束了，小楼保住了。不久，两队意大利步兵携两门大炮占据了制高点。

　　这次战斗以我们的胜利而告结束。

　　但第二天，战斗又重新打响了，超过意军数倍的奥地利人又围攻了上来。经过一番英勇的阻击，到了二十七日凌晨，我军不得不往明绰河边撤去。

　　上尉虽然负了伤，但仍坚持同部下一起步行。大家一路上疲惫不堪，却没有一个人抱怨。终于在日落之前到达了明绰河边的格托。他们累坏了。上尉一到目的地就去寻找自己的副官。被打断了一条胳膊的副官乘救护车来的，应该比他到得早。他向一座教堂走去，战地医院就临时建在那里。他进了教堂，里面全是伤员。他们躺在两排床上和直接铺在地上的床垫上。两名医生和几位助手正穿梭往来，十分忙碌。到处是呻吟声和极力克制的哭声。

　　上尉一走进来就四处张望，寻找自己的副官。

　　突然，他听到一个虚弱的声音在叫他：

　　“上尉先生！”

　　他转过身来，原来是那个小鼓手。他正躺在一张吊床上，齐胸盖了条红白方格的粗布窗帘。他的两只胳膊露在外面，面色苍白而清瘦，但他的双眼像黑宝石一样熠熠发光。

　　“你也在这儿？”上尉有点诧异，急促地对他说：“好样的！你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我只是尽力而为的。”小鼓手回答。

　　“你受伤了吗？”上尉一边问，一边用眼光在周围的病床的找他的副官。

　　“我没有关系。”孩子这么说着，用尽了力气。生平第一次挂了彩，他很满足，不然的话，在上尉面前他永远也不敢说这么多的话。“开始我一直猫着腰，跑得很好，可突然，他们发现了我。如果没有被他们打中的话，我就可以提前二十分钟把信送到了。我很幸运，很快就碰到了我们的一个中尉，立刻把纸条交给了他。在被子弹击中之后，我几乎走不动了，口渴得要命，我真害怕自己到不了那儿啦！一想到只要我多耽搁一会儿，就会多一个人死去，我气得直哭。还好！我总算拼了命把任务完成了。不要替我担心。上尉，您瞧瞧自己吧，您在流血。”

　　上尉的手掌包扎得不好，几滴鲜血正沿着他的手指往下流。

　　“我给您重新包扎一下，好吗，上尉？您把这只手举起来。”

　　上尉举起来左手，少年把上尉的绷带解开重新再扎好。可是，因离开了枕头，少年脸色发白，不得不再躺回去。

　　“没关系，没关系。”上尉说着收回了自己受伤的左手。“别总想着别人了，当心你自己要紧。”

　　小鼓手摇了摇头。

　　“可是你看你自己，”上尉仔细察看他，“你一定是失血过多才会这么虚弱不堪的。”

　　“失血！”那孩子笑着回答，“我失掉的可不光是血，瞧！”他把床单掀到一边。

　　上尉呆住了。

　　这孩子只剩一条腿了。他的左腿从膝盖上面全部被截掉了，切口用血染透的纱布包着。

　　这时，一位身穿衬衫的矮胖军医从他们这里经过。“唉，上尉，”他一边冲小鼓手点头致意一边急急地说：“这真是不得已的，要是这孩子没有那么硬撑的话，他的腿原本可以保住的。真是可恶！现在只能为他截肢了。噢，我敢向你保证，他可真是个勇敢的孩子！他没有掉一滴眼泪，也没发一声呻吟！在我给他做手术的时候，他一直为自己是个意大利的孩子而自豪。他真是个可爱的小天使！”说完，他小跑着离开了。

　　上尉的眉头深锁，注视着小鼓手。他把床单帮孩子重新盖好，然后，依然深情地望着孩子，不知不觉就举起右手，抬了抬自己的军帽。

　　“上尉先生！”男孩子惊叫道：“您在干什么，上尉先生？您给我敬礼！”

　　这位从未向任何一位部下说过软话的上尉用一种温柔的声音说：“我只不过是一名上尉，而你却是一名英雄。”

　　说完，他张开双臂拥抱着小鼓手，在他胸前吻了三下。

　　爱国

　　1月24日星期二

　　既然小鼓手的故事深深打动了你，今天上午你就可以作出一篇很好的考试作文了。“你为什么热爱意大利？”一百个原因会立刻跳进你的脑海中，不是吗？我热爱意大利，因为我的母亲是一个意大利人，因为我的血管流淌着意大利人的鲜血，因为我出生在意大利，我说的是意大利语，因为我的弟弟、我的姐姐、我的同学、我身边所有伟大的人们，滋养着我的美丽的大自然，以及我所热爱崇拜的一切都是属于意大利的。

　　噢，你不会完全领会这份情感的！只有当你长大成人以后才会深切体验到它。每当从国外回来，倚在船舷上，远眺故国的青山，这时，眼中自然会流出热泪，口中更是情不自禁地发出兴奋的叫喊。而身在异乡，混杂在异域的人群中时，一位同你擦身而过的人的一声家乡话就会让你怦然心动，会让你拨开人群向他奔去。当你听到有一位外国人在侮辱你的祖国时，心里一定会涌起怒火。一旦和外国人有所交涉，对国家的那份热爱，格外容易表现出来。

　　战争结束了，疲惫的军队凯旋归来的时候，见到那被炮弹打破了的军旗，见到那裹着绷带的士兵，高举着断裂的武器在群众的喝彩声中走过，你有何感想呢？

　　唯有那时，你才能真正了解到爱国的意义。你会由衷地感到自己和国家是一体的。这的确是一种高尚神圣的情感。将来你也要为祖国出征，你是我的骨肉，我希望能见到你平安凯旋归来。但是，如果你做了卑劣无耻的行径，而没有一心把自己交给国家，那么现在你从学校回来时，我这个迎接你的爸爸——到那时也不会再像今天这般对待你了，而会看不起你，因为你枉受了国家的培养，辜负了学校教育，你只会令我伤心了。

　　——爸爸

　　嫉妒

　　1月25日 星期三

　　“对祖国的热爱”这篇作文照例又是得洛西写得最好，但是伏提尼却认为他才该得第一！我还是很喜欢伏提尼的，虽然他这个人很虚荣，穿着打扮也讲究得有点过份。但看到他那么嫉妒得洛西，我就忍不住要嘲笑他。他想跟得洛西竞争，可是他虽然很刻苦，却总也无法超过得洛西。无论在哪个方面，得洛西都强过他十倍。于是伏提尼就反过来去讥讽得洛西。卡洛.诺比斯对得洛西也很嫉妒，但他这个人很骄傲，只是把这种嫉妒藏在心底。伏提尼就没有这么好的修养，他在家里抱怨说老师待他不公正。当得洛西又快又好地回答老师的问题时，——他经常是这么出色地回答提问的——伏提尼的脸就会阴沉下来，他低着头，假装没有听见，要么就挤出几声冷笑来。

　　每一个人都知道这件事，每当老师表扬了得洛西的时候，大家全都转过身来看伏提尼。他毫无例外地总是一脸的恨意，“小泥瓦匠”就会对他扮上一个兔儿脸。比如说今天吧，他就又一次如坐针毡般地难受了。校长走进教室宣布考试结果：“得洛西得了一百分，获得一等奖。”

　　伏提尼打了一个大喷嚏。校长见他那种神情，马上就明白了。“伏提尼，”他说，“别让嫉妒这条毒蛇进入你的身体，它会吞噬你的大脑，损坏了你的心灵的。”

　　每个人都盯着他看，只有得洛西没去看他。伏提尼想说什么。可是没有说出口。他像石头一般坐在那儿不动，面色发青。接着，当老师开始讲解课文的时候，他在一张纸上用大大的字写了一句话：“我不羡慕那些靠老师的偏心和不公正才得第一的人。”他打算把这张纸条送给得洛西。坐在得洛西身边的人正窃窃私语地在谋划着什么，一个人在纸上画了一枚奖章，又在上面画了一条黑蛇。伏提尼完全不知道。老师走出了教室一小会儿，得洛西旁边的同学就站起来，要把那枚纸做的奖章颁给伏提尼。全班都在等着看一场好戏，伏提尼已经气得浑身发抖了。得洛西叫道：

　　“把那个给我！”

　　“这样更好，”他们回答说，“就该由你来给他的。”

　　得洛西接过奖章，把它撕得粉碎。这时，老师回来了，又继续上课。我偷偷看着伏提尼，只见他的脸涨得通红。他拿出了那张纸条，把它揉成一团，偷偷地塞进嘴里嚼了几下，吐到板凳下面。下课了，伏提尼有些不知所措，从得洛西身边经过时不小心把吸墨纸掉在了地上，得洛西有礼貌地替他捡了起来，并帮他放进书包里，系牢他的书包带。伏提尼只是低着头，不敢抬起眼睛。

　　弗兰提的母亲

　　1月28日 星期六

　　伏提尼的脾气还是没改。昨天上午，在上宗教课的时候，老师当着校长的面，问得洛西是否背会了课本上的那两句诗：

　　“当我转身凝视，

　　伟大的上帝，我看到了您。”

　　得洛西说他没有背会，伏提尼突然叫道：“我会背！”他笑着看得洛西，似乎想让他生气。可他最终只是让自己生气而已，因为还没等他背出这首诗，弗兰提的母亲就气喘吁吁地冲进了教室。她披散着的一头灰发全被雪浸湿了。她把上个礼拜被勒令停学的儿子推了进来，我们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情，大家都暗自咽着口水。这可怜的妇人跪倒在校长面前，合掌哀求道：

　　“噢，校长先生，求求你让我的孩子回来上课吧！他已经在家呆了三天了，我一直把他藏在家里。要是让他的父亲发现这件事的话，他会杀了他的！求求您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救救我的孩子！”

　　校长想把她带出教室，可她不肯，只顾着痛苦哀求：

　　“噢，您要是知道这个孩子带给我多少麻烦，您就会可怜我了！求求您了！帮帮我吧！我希望他能改好啊。因为——”她呜咽着说不下去了——“他是我的儿子，我爱他！唉，我真的要在绝望中死去了！让他回来吧，校长先生，别让我的家里再发生不幸了！求求您可怜可怜我这不幸的母亲吧！”说完，她用手捂住脸，痛哭起来。

　　弗兰提无动于衷地低着头站在那里。校长看了看他，想了一会儿，说：“弗兰提，回到你的座位上去。”

　　这位母亲把双手从脸上拿开，一遍又一遍地谢着校长，不容他插上一句话。她一边抹着眼泪朝门口走去，一边急匆匆地说：“求你了，儿子。大家耐心一点啊。谢谢您，校长先生。您做了件大好事。再见！原谅我这个可怜的母亲吧！”她站在门口向儿子投去一个恳求的目光之后就走了。她的脸色苍白，身体有些驼背了，头不停地点着，下了楼梯，我们还听得到传来的她的咳嗽声。全班一片寂静，校长盯着弗兰提，用严厉的口气对他说：

　　“弗兰提，你会杀了你的母亲的！”

　　我们都转过身去看弗兰提，这个不知羞耻的男孩子却咧着嘴笑了。

　　希望

　　1月29日星期日

　　恩里科，你上完宗教课回到家里，被我紧紧抱在怀里的神情，真是美极了！老师对你讲的话，你都明白了吗？上帝把我们送进彼此的怀抱，他是永远也不会分开我们的。当我和爸爸死去的时候，我们不会说那些令人绝望悲伤的话：“妈妈，爸爸，恩里科，永别了！”因为我们会在另一个世界里再次相聚的。在那个世界里，人们所遭受的一切苦难都会得到回报；在那里，人们会再次找到他们在这个世界曾经深爱过的那些人的灵魂；在那个世界里没有罪恶，没有悲伤，也不再有死亡。

　　但是，我们应该加倍努力，才会让自己毫无愧疚地到那个没有罪恶，没有污浊的世界去。恩里科啊！所有的善行，比如真诚的情感，对于友人的亲切，以及其它高尚的行为，都是到那个世界去的阶梯。悲痛可以抵罪，眼泪可以洗去心灵的尘埃。今天的你，一定比昨天的你更加的好，待人必须再亲切一些，你要时刻这样提醒自己啊！每天早晨起床的时候，就要向神祈祷：“今天要做良心赞美的事，要做爸爸见了喜欢的事，要做老师朋友以及兄弟爱我的事。”求神赋予你实践这决心的力量。

　　“主啊！我愿意善良、高尚、勇敢、温和、诚实，请帮助我！每晚妈妈亲我的时候，请使我能说：‘妈妈！你今夜吻着的，是比昨夜有着更高尚的心的恩里科！’”你要这样祈祷。

　　祈祷的欢悦对你来说，或许还不太能够体会，但是见到你这么虔诚地祈祷，做妈妈的我是多么地欢喜啊！当我看到你在祈祷的时候，就觉得好像有什么人在那里注视着你、倾听着你。这时，我比任何时候都确信，有大慈大悲至善至美的神存在着。

　　主啊！在那个世界请让做母亲的能够和她的孩子再相会，使我能够再遇见恩里科，和有圣洁的无限生命的恩里科，永远不分离！

　　——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