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文字救自己

  我用文字救自己

  一

  昨夜的湖畔,让人心碎,想起李商隐的诗:昨夜星辰昨夜风,想起李清照词,昨夜雨疏风骤,海棠依旧,和那有名的绿肥红瘦。一直很喜欢漱玉词,尤其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在她的词里,总是"瘦",总是"酒":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还有那永不再回的南飞雁。

  也给学生讲过易安居士词,总是不如意,也给别人读过商隐诗,依然是尴尬。今天才发现,他们是不能讲,不能读的,某时某刻,某种情境里,他们就全渗入了你的灵魂,像熟透了的红枣,那么的醉人,酒不醉人人自醉。人知从太守之乐,而太守之乐其乐也。

  正如俞平伯给北京大学中文系学生讲唐诗,念一首,说:好,再吟一阕,"妙",落花独立,人淡如菊,袖手无言味最长,有时候,其实念都不必,吟也不能,看一眼,心有灵犀一点通,身无彩凤双飞翼。

  鲁迅是喜欢夜的。我也喜欢夜,也喜欢秋雨里的黄昏,因为那时候人的情感最波动,能体会到人生的最苦最深。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酒入愁肠,化做相思泪,情深深,雨蒙蒙……但我也最怕夜,子夜时的灵魂是最躁动的,他会跑出来,靠在书房墙上冷眼看你,想起李贺的苏小小,想起李贺的鬼灯如漆,也想起西湖的烟雨蒙蒙,想起李白的"夜台无李白,沽酒与何人?"更想起北京王府井的凄风苦雨,想起那时候的孤苦无助,没有灵魂的弃儿。

  昨夜的夜里,正是气象旖旎,梦里梦外,都是无言的清泪。

  忆君清泪如铅水,天若有情天亦老!

  二

  反复听《别亦难》,心如潮水,月下波动,其实,也不是听,而是心里就在续续地弹,弹得人不知该做什么。人定后的夜,是那么的迷人,躺在阳台摇椅上,月华如水,黄河东流,静无声。

  平凹说,李商隐的无题诗,背后都有一个凄美的故事,都有自己的隐秘。平凹说的当然好呀,这是一个好作家的感觉。其实,大学者的作品后面就没有故事了,就没有伤感的心事,就没有自己的情感隐私?有学者批评陈寅恪晚年写了一部柳如是别传,著述只为颂红妆,其中难道没有他个人的某种隐痛?

  真正的写作都与自己的生命有关,是心灵深处的哀歌。我喜欢少年心事当拿云,我更倾心万一禅关砉然破,美人如玉剑如虹。一个人读书就是读自己,把自己的生命燃烧进别人的书里,借他人块垒浇自己的不平。纯粹的学问有什么意思?死读书,死在别人的文章里有什么价值?当然真死了,那也是一种涅般,就怕只是假死,还自以为学问了得。

  爱一个人,何尝不是爱自己?单纯肉体的交往真是下贱,灵与肉的交融之高境界,人间能有几个?看见那个人,你的心就不见了,吾丧我,那真是一种高峰体验。人生可遇不可求。可遇到 ,又能怎样?徒留剑气箫心,散入云天端,妈妈的老泪留不住你,一头毛驴就把你载了去,我站在高山远远地望啊,高山流水又把你遮了去。

  想起大学听过的这首歌:六月里黄河冰不化,逼着我成亲是我大。五谷里数不过豌豆圆,人里头数不过女儿可怜。清泪在心里流,人生就是这样的?我说过有些人见面是不需说话的,可不说话里又有多少东西需要承载啊?只恐双溪蚱艋舟,载不动,这多愁?友人问:难道你也要落入俗套?俗套正在人之最痛处。

  明月外,净红尘,蓬莱幽窅四无邻。九宵一派银河水,流过红墙不见人。

  惊觉后,月华浓,天风已度五更钟。此生欲问光明殿,知隔朱扃几万重?

  定庵十九岁写此桂殿秋,曲终人散,仍是锦瑟无端五十弦?

  别亦难……

  三

  夜来无梦,但中宵起夜,却再很难入睡,不是失眠,而是神经悸动,梦里穿行,梦里有梦,,梦外亦梦,身体里隐约有一块铁磁石来回切割,脑子就不够用了,似乎要飞,似乎要炸,意识里很害怕,想让身边的妻子拽住我,却喊不出来。

  天亮起来,感觉很累。手机里有一条短信:说什么呢?只能说你的文字太棒了!犹如外科大师的手术刀,刀刀见血!崇拜您!!!这是远方的一位朋友,很有才气的80后女作家。我于是头又开始疼了,我不喜欢听这样的话,因为他让我痛苦不堪,80后一代就这样,也就习惯了。这是他们的表达方式。

  有一次,我的一位女学生,给我打电话,一开始就说:老师,我有一句话想告诉你,不知道可以吗?我说当然可以,她在那夸张地咕噜:啊,我郁闷死了,我怕你不接电话,一直不敢打。然后停了一会,说:我很喜欢你,能请您喝个茶吗?我立即说,当然可以。不过我很清楚,这不是爱情,只是这一代有很多的压力,他们无处宣泄。那天,我们在绿岛喝了个茶,聊的很愉快。晚上出来,黄河星光闪闪,很迷人。她说:老师,谢谢你。我看着她,无言,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痛苦。

  但女作家刀刀见血的话还是给我很大的刺激。我也不是圣人,我也没有修炼到太上之忘情,郁达夫说,曾因酒醉鞭名马,也因情多累美人,我写文章为什么要刀刀见血呢?骨子里可能与我缺"情"有关。此情非关爱情,亦非亲情,是一种"之间"的东西。天给你一个人,你又能怎么办呢?遇到一个人,是天意,为她愁为她恨,都是人情。但有"情"了,又能怎样?依然是空虚,巨大的绝望。不愿意见她,怕见她,又想见她。这种"情"之折磨,人何以堪?想起古人的树犹如此,不由肝肠寸断。旧伤未了,新伤又添,。就一双眼睛吗?怎么杀伤力如此之大?像一个幽暗的井,再也扯不开。竟日抄了多少遍无题,也舒解不了这份怨与恨。

  于是读班扬的《天路历程》,却只觉得好笑,没有基督徒的感动。就小说言,无法与我们的《西游记》相提并论。想起《西游记》真是一部杰作,一部后现代主义小说。《天路历程》一路历险,到天堂就只有幸福和美丽。而《西游记》到达佛国,要人家的几卷佛经,也要行贿,原来佛也索贿?孙悟空闹到释迦牟尼那里,佛一笑:他们也要生活!

  哦,多伟大的回答!

  情也如此吗?

  四

  我说过:有些人天生就是孤魂野鬼,他们的心不属于自己,属于天。

  今天是结婚14周年,从没有纪念过,今天也不想纪念。14年前的今日,我与她很简单地就有了一个仪式,而走到了一起。14周年过去了,我不后悔,说的清楚点,我很幸福。她是一个好妻子,一个好女人,我很爱她。我们有一个可爱的儿子。世俗地说,我应该很知足了。

  但天不让我知足,他让我去追寻,追寻天外的天,水里的水。有时候就非常绝望,希望自己就这样走了。无可奈何里,只有文字能救我,我只能用文字给自己挖一个洞,苟延残喘。

  佛经说,佛有许多化身,他们叫相。西游记里孙悟空就有七十二变,我不羡慕,我羡慕的是他们的自足。《维摩经所说经》:天女用花撒在诸菩萨和大弟子的身上,当花瓣落在菩萨身上时随即纷纷落地,而在大弟子身上却黏住不动了。天女说,对那些结习未销的人,花就会留在他身上。看着我惘然若失。

  花就是情,佛家讲四大皆空。其实,很多人把情理解为爱情,爱情当然痛苦且幸福,可它毕竟是俗世的情。人生最怕的找见自己,而他竟然是异性。那时候,却是一种大绝望大痛苦。那时候,你能感觉到心的疼的律动,眼泪无力表现,灵魂开始出离你的身体,你就这样被撕开,撕得泪在梦里流。

  当蚕吃了几月的桑叶,然后开始吐丝。她的头在纸上摆来摆去,清亮亮的丝一点点地从体内抽出。我不知道那个时候,他是幸福呢,还是绝望?我感觉自己就像蚕,每天在桑叶与吐丝中煎熬。走过兰州的街道,很累很累,累的是那具肉体,绝望的是自己的魂灵。

  有些人让你幸福,有些人给你麻烦,最怕的是有个人,就一个人,却让你看到了自己的灵魂。你发现你的灵魂在别处,在另一具躯壳里,那比蚕吐丝很让你绝望。看鲁迅先生的散文:冰火,总是很恐惧,但现在却似乎懂了。冰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被带离冰谷。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人生,没有必要去羡慕他人。俗世的人很羡慕明星,羡慕艺术家,身边美女如云,其实对他们来说,不啻一场灾难,一个一个灾难。艺术家是普罗米修斯,是西西弗斯,他们是用自己的艺术救自己,同时也救如自己的人。不相干的人是看不懂的,而且不懂比懂好。麻雀没有任何必要去担忧老鹰。

  这样说不是说麻雀不如老鹰,庄子老人家早说过,本无差别,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他还说逍遥游才是最高境界。而那个境界却不是人都能达到的。

  人能做什么呢?自救而已。佛家说自觉觉他,渡人渡己,其实你觉的你渡的那个人也还是你自己。如果是不相干的人,也无法渡无法觉。

  佛说:佛渡有缘人。

  但一个"缘"字又带来了多少绝望与生和死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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