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大半块月亮当空悬着,月光透过院子里的枣树倾泻下碎碎的影子。一切好像流动着,呼吸着。耗子在房梁上肆无忌惮地攀爬,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李虎豹光着膀子,猛地敲了一下墙“娘的”—那声音咕咕咚咚地快速消失了。伴随而来的是更加持久,低沉,波浪一样流动的呻吟声
这样的夜晚最适合偷情。偷情把这空荡荡的夜晚塞得很满。许久,李虎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那气像是早已在腹内沸腾了好久,吐得相当悠长。压在他底下的枣花也像被这气蒸了好久,头发都焐湿了。她佯装用力地在李虎豹身上捶了一拳:“你吃什么了,比虎豹还猛一百倍。”李虎豹呵呵笑着,“吃你的白兔子”,然后伸手去抓枣花胸前卧着的白兔子。枣花迅速翻了一个身,然后用试探性的,上扬的语气问道:“你不怕王小果砍了你的手?”李虎豹冷冷地笑了,“娘的,我要了他的命。”
枣花忽然打了一个冷战,内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她想,王小果怎么那么窝囊呢?王小果是她的丈夫,小个子,小眼睛,在家里也排行最小,整个就是一个小。就连胆子也小。全然没有遗传他爹的基因。王小果的爹个子大,手掌大,胆子也大。谁家要是骟个羊,宰个猪,都叫他。他一个人力气大,300多斤的猪,粗大的手掌掂起后腿,“刺啦”一声,地上溅了一滩血,他叭叭拍拍手,又掂起一只。有一次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只疯狗。大黑个子,奔跑起来像一朵乌云。王小果的爹抡起捶骟的棒子,呼呼就冲出去,那狗呲着牙朝他奔过来,他一闪,“帮帮帮”,三记重锤,那狗歪了个身惨叫着倒在地上。王小果哪怕是有百分之一的胆大基因也行啊。他就是一个窝囊。杀只鸡也要满院跑。迈着小步子捉,捉住了又不敢完全下刀。鸡歪着半拉脖子飞跑着满地溅血。
“枣花,你跟着王小果这窝囊废真是亏了你了……”李虎豹一只手揉搓着枣花的头发,散发出枣花一样的香甜。这句话把枣花从针扎的痛里揪出来,然后又推回去。枣花感受到了更加钻心的疼。
去年麦收的时候,枣花在麦田里割麦。在麦浪里,枣花枣红色衣衫紧贴着身子,汗水把她本来水嫩的肌肤洗了一遍。她婀娜的身段变得像麦浪一样流动。太阳像要把她融化。打麦地北面来了一个男人也想把她融化,含在嘴里。这个男的是村支书的儿子,30来岁,脸黑里发红,像熟透的葡萄。他眯着眼睛,细而黝黑,脖子像苍劲的葡萄藤,饱含沉甸甸的欲望。他走近了,被太阳烤黏了的声音也走近了:“我打老远就闻见了枣花的香,娘的,真是香。”枣花低头只顾“咔咔”地割麦,“你来干什么?”那个男人葡萄一样的脸凑近了说“我是属蜜蜂的,我来采枣花蜜。”枣花蜜三个字那个男人说的更加粘稠。枣花提起镰刀转身就走。男人跟上来,伸手抓住了枣花的胳膊。麦浪开始起伏,男人拉扯着枣花的衣衫,那衣衫早贴在了枣花身上,像一层薄薄的布晃荡着白白的豆腐。枣花像风中的麦浪一样挣扎着,男人喘着粗气,麦浪和着节奏摇头晃脑。这个时候,王小果刚从煤矿下班回来,大老远隐约看见枣花枣红色的衣衫像蝴蝶一样在麦浪上扑动。旁边还有一个蓝色的旗帜一样的人。他知道那是谁,他也知道马上要发生什么,他只是叫了一声“哎呦”,然后扭头朝反方向跑了。
南边麦浪里的人在麦浪伏下去的时候看见了枣花,北边麦浪里的人看见了王小果。南边来了几个人叫着“李大福,你这个畜生”,把即将被撕碎的枣花从他手里夺了回来。
枣花哭着整理自己的花瓣,缸里的水却倒映出王小果小鼻子小眼睛的脸。“你这个窝囊废,滚!”枣花噙着眼泪,起身往屋里走。王小果有些心疼,关切地问:“没吃饭吧?我去给你做饭去”。枣花端起盆子“哗”泼了他一盆水,“窝囊废,胆子让狗吃了”。王小果还是很平静很温暖的语气:“我知道你受了委屈。我这就给你做饭压压惊。”枣花低头脱了布鞋砸过去:“做你娘的头!有本事你去把李大福的狗蛋煮了给我吃!”王小果有些生气的,附和到:“李大福这个畜生!”枣花这下更气了:“你还是不是个男人,你都看见了,你竟然撒腿跑了?!”王小果有些争辩地说:“我没跑。”枣花有些怒了:“你没跑你去干啥了?”王小果有些委屈又有些理直气壮地迸出几个字:“我回去叫人。”枣花这下彻底崩溃了,她叫着:“我怎么嫁给你这样个窝囊废”,然后使劲关了门,躲在被子里失声痛哭起来。
王小果在院外喊了一声:“我这就去找他说事。”枣花愣了一下,心想,这窝囊人火气上来了比那些勇猛的汉子更吓人,心里堆积的委屈全爆发出来了,万一惹出事怎么办?她起身跟了出去。
谁料想,王小果没有直奔李大福的家,而是去相反方向买了两瓶酒,割了一块肉,然后这才进了李大福家。他一进去非但没有算账的意思,反而态度有些谄媚。王小果把酒和肉放在李大福桌子上,然后有些哀求地说:“李哥,你以后就别缠着我家枣花了。她也挺不容易的。我王小果是个实在人,你就别难为我了。喝了这酒,我求你放过她吧。”李大福哈哈笑起来,惹得他家的狗也跟着汪汪叫起来。李大福故意说:“叫什么叫?”然后拍着王小果的肩膀,“你放心,”他凑近了王小果的耳朵说:“我会找个隐蔽的地方弄事的。”
枣花这下对王小果彻底失望了。王小果在煤矿下窑,半个月才回来一次。枣花和两岁的孩子整天守着空空的院子。枣花心里压抑的愤怒与委屈全化作冷漠泼在王小果脸上,“我当初怎么会嫁给他这样个窝囊废?”当初枣花是个美人,杏仁眼汪着柔柔的水,婀娜的身姿走起路来轻飘飘的。要不是她被进城的男友抛弃,赌气之下嫁给了王小果,现在也不至于遭这罪。那时,她觉得王小果人老实,对她服服帖帖,尤其是她刚刚经历了感情低谷,被抛弃,想死的心都有了。王小果始终对她体贴照顾,安慰她,开导她,顺着她,宠着她,依着她……枣花这才一狠心,把这朵花插在了牛粪上。
“枣花,你跟我吧。跟我过吧。咱俩一起去城里。”李虎豹的话再次把她从冰冷的回忆里拉到了火热的胸膛中。“私奔?”
“那王小果怎么办?”枣花想,王小果虽然窝囊,但也是自己的丈夫。私奔有些仓促,也有点绝情。
“娘的,管他浗用。我们两个,带上娃,远走高飞。重新过生活,不与李湾庄有任何联系了。”李虎豹憧憬着,带着美好的语气。
“私奔道理上说不过去,我跟王小果离婚,跟你走。”
李虎豹用虎豹一样有神的眼盯着枣花看,枣花那句“跟你走”像枣树根扎在土里一样坚定。他温暖而用力地拥着枣花,好像一下子就体味到一种爱情的芬芳。那芬芳飘着,让他也轻飘飘的,放大了好多。
枣花又低头看看孩子,孩子正像月亮一样安详地睡着。她忽然想到的是,这个孩子从一岁两个月到一岁七个月,他的夜晚是在李虎豹与枣花偷欢的不平静中度过的。她忽然有些自责,以至于低下头黯然神伤。伟大的母性在她青春的身子里忽然间茂密地生长起来。她想到孩子的将来,想到自己不再是一个纯粹的女人,不再是一个属于男人的女人,而更重要的是一个母亲。她知道李虎豹会用他坚强有力的身体为她带来幸福,至少是感觉上的。可是他会为孩子带来幸福吗?
“后天王小果回来的时候,你跟他说吧。他要是不离,娘的我要了他的命。”李虎豹嘴里的王小果好像连一条虫都不如,在他虎豹的威严里,他那样渺小。
“还是再等等吧。”
李虎豹一下子没了美好爱情的感觉。他又回到了现实中。“你还怕他?”
“我不是怕他,我是怕他爹。”枣花说完,脑海里就浮现出那个画面:王小果他爹听说李大福的事以后,拿着棒子把李大福都快打残了。
“怕他?他早不像当年了……现在病着呢,就是一个药口袋。”
枣花说不出不放心什么,可就是不放心。
李虎豹有点没耐性了:“你是不是对王小果还有感情啊?”
枣花忽然又被针扎了一下,“有屁感情,窝囊废。”
李虎豹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丝复杂的表情:“这事,你交给我办吧,我们还能落一笔钱。为以后咱的生活做准备。”
枣花对“还能落一笔钱”不明白,心里有点虚。“离婚分那点财产才多少。”
“不用离婚,麻烦。”李虎豹说这话带着超脱的随意。然后他低声,有些阴冷的说:“我要了他的命!”
枣花猛地一惊,“这可不行。”
李虎豹笑笑:“不用我要他的命,让煤矿要他的命。”
王小果所在的煤矿在镇里,是一个中型煤矿。
枣花说:“他那个煤矿还安全,也不见出什么大事。”
李虎豹说:“我让他出事他就出事。我在井下边,那就是地狱。没人知道。我做一个假冒顶他就没影了。大石头滚下来他想逃都逃不了。你是他老婆,你还能得到10万赔偿款。”
枣花忽然觉得一身的冷气,孩子哇哇地哭起来。一只白色公鸡扑棱棱飞上房顶,天亮了。
“王小果,你出来这么久,不怕老婆偷男人啊?”在煤矿的井底,一个工友打趣道。
“她不会。”王小果低着头。一群的工友都哈哈笑起来。
“谁说她不会,上次我去的时候,都偷了一次,不过,我又放回去了。”另一个工友大声叫着。
“不许胡说。”他想要很严肃地压制住哄笑声,却不料大家笑得更欢了。“我都给她上了锁了,想偷也偷不走”他忽然佯装笑意地想要缓和气氛。
在最外围的李虎豹瞟了他一眼,“娘的。”
今天是星期四,连下了7天阴雨,终于放晴了。枣花在家烧着火,灶火里的火苗像一条一条舌头,烧得她心焦。她知道今天是王小果活的最后一天了。她甚至在噼噼啪啪的火苗里,看到王小果在巨石滚下一瞬间的惨状,听到他和石头砸在一起轰轰隆隆的声音。她出了一身冷汗。她打开锅盖,滚烫的米汤咕嘟咕嘟像是从遥远里传来:“枣花家的被砸死了,快去看看吧!”然后米汤像鲫鱼翻鳔样忽然“咕嘟”翻腾了一大声。然后枣花看到十万元的赔偿款咕嘟咕嘟浮上来,一起浮上来的还有王小果的尸体。她“啊”的一声,锅盖咣咣地落在地上,回头看,手上被水蒸气烫了一层泡。
李虎豹一直默不做声。等到只剩他和王小果在一组铲煤时,他才说了话:“王哥。你过来帮我把这边的煤刮一刮,我实在累了,歇一会儿。”王小果微笑着走向那个阴暗的地狱里。李虎豹冷笑了一声,然后——“嗡”
王小果转身背起李虎豹就往外跑,狭窄的井底,一只白毛耗子仓皇而逃,矿上的警报器震耳欲聋。
枣花也从屋里跑出来,村里的人在高声喊着:“矿上出事了,矿上出事了”枣花似乎没有表现的那么惊慌,只是内心稍微疼了一下。她想,王小果,那个窝囊废就这样窝囊得死了。
可是,到了矿上以后,枣花彻底惊呆了。满身泥水和血渍的王小果正站在煤矿出口接受记者的采访。而在他身后,一个熟悉的身影被抬上了救护车。紧接着,不远处是一排排打捞上的尸体。
煤矿是真的出事了。由于连日的降雨,煤矿由于积水塌方了。而王小果反应迅速,他所在的位置离出口近。他奋不顾身的背出了李虎豹,由于李虎豹反应慢了一秒钟被砸掉了一只手。
枣花一下子不知所措。更不知所措的是整个李湾庄。一时间,煤矿发生重大事故的新闻被省市各媒体报道。“王小果——新时代的救人英雄”“危难时刻他扛起了一个生命”……王小果一时成了英雄,媒体采访不断。上新闻,上访谈,参加劳模表彰,见义勇为英雄表彰,忙得不亦乐乎。
王小果一下子风光了。像变了一个人,挂满了奖章和荣誉。走在路上还有人争着要签名。好多少女还写求爱信。镇里的领导亲自去北京把他从节目现场接回来。市里的政府、工会各级组织都开展了“向王小果同志学习”的活动,各级领导都接见了他,还送来了慰问金,表彰款。
枣花也被请上了荧屏,请去做节目。被人称为“英雄妻子”。王小果每次做节目都要带上枣花,枣花也吃了不少好东西,出了一些风头。王小果对媒体说:“这就是我贤惠的妻子。她是我永远的精神支柱”枣花微笑着热泪盈眶,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
王小果对枣花一如从前,服服帖帖,甚至经历了这场生死轮回更加珍惜眼前的幸福。枣花对王小果的态度也由冷漠逐渐热火起来。只是她内心还是说不出的滋味。不知是愧疚还是委屈,是后悔还是高兴。王小果自从成了英雄以后,整天在村里也是风风光光,回家也哼哼唱唱。小小的身体好像有了装不下的能量。每天走路挺胸抬头,热烈地同每个认识的不认识的村民打招呼。还时常骑着那辆政府奖励给他的摩托车到处兜风。更令人惊奇的是,王小果不知何时领悟了父亲的真传。骟羊宰猪相当利落,依稀可见他父辈的神勇。杀只鸡也是手起刀落,一副潇洒模样。
枣花眼里王小果的改变仿佛过眼烟云,她觉得这戏剧性的“谋杀”居然有这样戏剧性的结果。王小果还是那样小,她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李虎豹的名字还深深烙在心底。
那天王小果从外面回来,听到屋里有动静。他推门一看,只有一只手的李虎豹正在扯着枣花的衣衫。王小果当时很和气地说:“虎豹弟,有什么话堂屋说吧。”李虎豹冷笑了一声:“关你屁事。”王小果挺了挺胸膛,依然很和气地说:“有什么事到堂屋说吧。”李虎豹更加过分地说:“我跟枣花的事,在这做就行了。”枣花也觉得有些过分,“虎豹,好歹他也是救过你,你就走吧。” 李虎豹像是真的虎豹了,他吼着:‘娘的,我不缺那一只手。当时咋没弄死你”。枣花不知所措地站着,王小果也站着,站的笔直,昂首挺胸。李虎豹硬拉着枣花往外走。王小果转身,然后回过身,他猛地掂起李虎豹的腿,李虎豹应声倒地,王小果嗖地从背后拿出一把骟羊的刀,“刺啦”,像他爹那样熟练,李虎豹虎豹一样咆哮着,一滩血喷涌而出。王小果拍拍手,什么也没说,冷静地掏出手机,拨了120。
枣花一下惊呆了,她立在原地,看着陌生而熟悉的王小果。
她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改变了一个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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