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灯盏都暗下去了

  所有的灯盏都暗下去了

  肉中刺

  克尔凯戈尔说肉中刺,我深知它的绝望与痛苦。但没有这种肉中刺,一个人也就很难步入灵魂的圣殿。庄周梦蝶,曹雪芹红楼一梦,都是巨痛之上的大超越,是肉中刺的结果。每次梦中见人,都是头撞墙,鬼打墙,梦里梦外都是绝望。不是伤心,不是思念,是绝望。是一种疼的绝望,就像肉中刺,拔也拔不出,挠也挠不到,看也看不见,但它就在那里,疼,钻心的,让你几欲泪下,又无泪可下。你深味人世的苍凉,人的苦楚,却又无处去说,也无法去说。就那样,一点点的,自己忍着,一点点地遗忘。但当你觉得自己遗忘了,感觉到一种庆幸,它却又来了,来的那么神秘,那么意外,那么突然。你才知道了什么是肉中刺。

  如今这年头,身体(肉体)全面暴露,灵魂却成为了隐私。古代,肉体是隐私,而灵魂不能成为隐私,是可以谈论讨论的。不过,有时候想,灵魂可以讨论,也很可怕,就会出现空前的暴政。所谓灵魂深处闹革命,那是疯狂的,是民族的灾难。黑格尔说,一个民族总要有一些关注天空的人。是的,要有一些,但不能太多。大多数人只是物质的,少数人是灵魂的,精神的,也就足够了。这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不是所有人都可以载得起。毕竟思想家不是人人可当的。很多人骂鲁迅,误读、歪曲鲁迅,以前很痛恨,现在想来,都很正常。如果大众都能理解鲁迅,都能感觉到鲁迅的深刻和诡异,那鲁迅就不成为鲁迅,这个社会也就不正常了。关注鲁迅的精神,是少数人的事情。但尊重鲁迅,却应该成为一个民族的修养。

  记得墨西哥有这样一个寓言:一群人急匆匆地赶路,突然,一个人停了下来,旁边的人很奇怪,问他为什么不走了?那人一笑,说,走得太快了,灵魂落在了后面,我等等它。我们是不是也应该停一停了?

  经常走过黄叶飘零的街头,就会想起那年那月。偶尔看见古城墙,总有一种疼从心底蔓延。一丝丝的,轻烟般的,却韧如钢丝,就那样绞着灵魂。“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是一种情感,也是多情人的自然流露。但最怕的就是连绿罗裙都没有,你又如何去“怜芳草”,而且“芳草”也不是处处可见。你只有一个影子,一个鬼魂似的影子,而且这个影子也渐渐地淡了,淡得如水墨画,年深月久的水墨画。甚至都看不出笔墨来,更休谈颜色了。可是就这个“影”却那么地坚硬,根子早已经扎入你的灵魂最深处,在不经意的时候触动你最敏感的神经,让你哭也不得,笑也不得,死也不得,生也不得。

  王阳明说“致良知”,或只说“良知”。良知是人人都有的,但大多数人却把它放逐了,所以孟子说要“求其放心”。良知是当下呈现的,是明明白白的。在这个消费的时代,寻找良知是难的,非常之艰难。“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人的心灵应该如是,那么遇到什么事情都可以迎刃而解。这大概就是儒家的内圣外王吧。古人说,澄澈,哦,澄澈,多好的字。林中路,是迷人的,也是危险的,只有少数人才敢踏入。当漆黑的夜里,黑魆魆的森林里,我们走着。忽然月出林梢,把一缕光洒向深林,那大概就是澄澈吧。想想,那该是如何的迷人,以至神醉。这样的景色没有见过,但类似的景色小时候是见过。在农村的时候,晚上在山里劳作,或早晨去地里,都能见到月亮,清盈盈的,把如梦如幻的银光洒向大山小溪。我经常就忘记了劳作,痴痴地在那里看。

  那时候还不知道人是有灵魂的。这好象是祥林嫂问过的问题。所以我曾说祥林嫂临死的时候成为了哲学家。如果是迷恋于月下小景,人生也未尝不是一件可人的事。怕就怕在要追问月亮背后的东西。这一“追问”,就不是所有人可以接受,可以承担的。克尔凯戈尔一“追问”,就有“肉中刺”,把自己最爱的人作为“牺牲”献给了上帝,卡夫卡不也是一样吗?有时候,多看一眼,并不见得就是好事。

  给大学生讲《庄子》。我经常喜欢与学生交流,喜欢他们在课堂上的提问,越刁钻越好。有一天,有一位女学生问:庄子探讨了死亡,在他那里死亡基本不存在,因为等生死,物化的生生不息,让死亡变得很美好。那么他对爱情有什么意见呢?当时正是上午10点左右,半教室的阳光,阳光打在光滑的桌面上就有了反光。一时间,我的眼睛有点睁不开。而学生的问题,也让我一时懵了。我还没有想到这个问题。略一思索,我发现,庄子不考虑爱情这个问题,或者说爱情在他那里还没有成为哲学命题。似乎儒家、法家、兵家、农家、杂家、阴阳家、名家,都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又略一思索,以我有限的西方哲学视野,爱情在古代西方也没有成为哲学命题。近代以后才有人考虑,但似乎也没有非常成熟或独特的思想。下课以后,路遇一位高人,也算一位隐士,说到这个话题。他笑着说,爱情不是思考的,是体验的。说完大笑着走了。我还是有点懵。是的,在古代文学艺术中,爱情是永恒的话题,常谈常新,但在哲学里,却为什么空白呢?

  真的是“道可道,非恒道”吗?爱情,可能也是一种肉中刺,一种疼并快乐着。越疼的爱情是否纯度越高呢?就像很多高僧用苦修来达到“道”。而且道也不是可以论证的推理的,道是需要体、悟的,是顿悟的,是当下呈现的。

  隐的痛

  人生有很多痛是可以说出的,可以给知己说,给密友说。但总有那么一点痛是无法给任何人说,说了也不懂的。而这一点痛往往却是最致命的。谢冕说:我们富有的是精神。这话怎么听着都有点穷酸相。青年毛泽东粪土当年万户侯,那是因为书生意气。究竟有多少人真能粪土万户侯?其实,我们粪土的是那个人,我们觉得他不配,而不是那个“万户侯”。贝多芬见了贵族,高傲地把头抬起来,直向他们的马车走去,贵族会把路给他让开。歌德见了贵族,站在路边脱帽致敬,也是向一种文化身份的致敬。法国大贵族派打手去教训伏尔泰,还专门交代一声,不要去打他的脑袋,那里有伟大的思想。

  文化人粪土金钱,因为他们追求的是精神,而不是物质。黑格尔说,一个民族需要一些关注天空的人,如果都去关注大地,那这个民族就没有任何希望。但关注天空的人,他的后面需要很多东西。同是作家,蒲松龄的气象,就远远不如王羲之,一篇《兰亭序》,让多少诗篇逊色。那里是有气象,是有境界的。因为王羲之不存在物质的匮乏。我说的匮乏不是社会学层面,而是精神层面。曹雪芹隐居西山写《红楼梦》,冰锅冷灶,瓮牖绳枢,但他的文字里却有气象万千,却有锦衣玉食,却有天上人间,却有冷月藏花魂,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因为他是经过繁华的,他知道繁华是怎么回事,他的精神世界是完整的,是高贵的,充盈的,丰沛的。孟子说,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同是明清伟大小说,《水浒传》《三国演义》层次就低了许多。

  可上帝造人,就是如此不公平。有才的却没有财,有财的却没有才,总是无法两全,于是大师才那么稀少。有财有才了,却没有机遇。天时地利人和,谈何容易?我们看历史上多少天纵之才,为一个财字而受尽屈辱。齐白石家贫,受教于当地豪绅,最后拜于王闿运门下。可一直到晚年,他都无法直面王闿运日记里的“齐木匠”三字。有多少艺术奇才,曾因为游历于权贵之门,而得以饱览历代文苑奇珍,甚至也是凭借给富人造假画而得以炼就自己过人的眼力,成就自己杰出的才华。耻乎?幸乎?

  他们是优秀的,甚至是伟大的。但他们的内心其实并不尽是伟大,那里有许多的缺失,那里匮乏的太多。心之一角总是空的,总是残缺的,于是冷风会时不时地吹进来,让他们无法自持,无法护住自己寒冷的心灵。于是,有多少优秀的文化人,走向了自我的毁灭,拿自己的生命祭奠了自己的艺术之灯。凡高、高更、贝多芬、莫扎特、徐渭、金圣叹、老舍……史不绝书。物质的匮乏,最怕匮乏在心里。剑走偏锋,就是这样人做的,他们在残缺的前提下,只有赌了,唯一能赌的只有自己的肉体,自己的生命。

  富翁到达天堂,比骆驼穿过针眼还难。这句话告诉我们贫穷往往是到达精神颠峰的前提。其实,富裕也能到达精神的高峰。只是人总是迷恋于身外之物,因此而忘却了自身。人是肉身,是有限的,人的贪婪往往迷失了睿智的目光。一位朋友追问:艺术为什么总是富贵者的宠物,穷人的哭泣?艺术家的尊严来自权贵与来自市场,难道不都是一种施舍和迎合吗?人与人的相爱是神的降临,还是一种赎罪?我无言。

  人生总是有一点隐痛,但那一点隐痛却是致命的。

  舞毒蛾

  舞毒蛾在几年的时间里飞速增长,以令人难以相信的速度吃光了树上的叶子,最后把自己当作食物吃掉,于是正渐渐地灭绝。

  看到这里,我一阵惊悸!人在向外的寻求中,在向内的开掘中,倘速度太快,也会走向这一步的。我说的不是人类,不是整体,而是个体。鲁迅说:抉心自食。它会带你到一个非常幽暗的所在,到达大多数人永远到达不了的地方。但如果自己不够强大,可能就是自己的毁灭。罗洛·梅认为,所有存在的人都具有走出他们自己的中心并参与到其他存在之中的需要和可能性。但这里总会有风险:如果走出这个有机体太远,那它就会失去它自己的中心,即它的同一性。

  人类需要爱,需要欲,但是泛滥了,也就非常危险。里尔克说,一朵玫瑰是所有的玫瑰。因此,有些人一生只爱一个人,如但丁,如林黛玉,这样的人是痛苦的,也是无限快乐的。而大多数人却想通过所有的玫瑰认识所有的玫瑰,于是,自我就不见了,在道德失去防线的前提下,人也就沉沦下去。

  写作也是一种自我的释放、挖掘。如果不是循序渐进,而是挖掘过猛,自己的内里被挖空了,而短时期内无法补充,那么结局就非常不妙。本来写作的高地是缺氧的,那么肝胆俱裂也是必然。为什么很多创造者不是疯狂,不是自杀,就是非常非常地痛苦。原因大概就在这里!有些人在这个时候或不到这个时候,就开始了掺水作业,那是一种卑鄙。真正的创造者不屑如此,就像真正的侠客不会使用暗器,不管是在什么状态、背景下。

  看黑泽明(多好的名字)的电影,总是有点不懂,也有点恐惧。他在人的极限试刀,美丽而残酷。所有伟大的人不论其人生,抑或其作品,都是一个词:残酷,再来一个标明底色的词:唯美。《穿心剑》里那位贵族夫人说:真正的武士把刀藏在刀鞘里。而那些“白刃”,杀气逼人,其实最危险。危险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日本有茶道,有武士道,《用心棒》里,死亡、杀戮与美丽的茶花交融在一起,那么美的茶花,随水漂流,汹汹涌涌,死亡也在其中!

  武士道要看破死亡。而国人却一直讲“天人合一”,可人毕竟是肉体,是有限的存在,要与无限的无形的“天”合一,弄不好,就是自己的丧失,而且这种丧失将是永远的丧失。伟大如尼采尚且承受不了这份“重”,而永久地沉陷于疯狂。所以孔子才说中庸,佛教说中观。可这个高度也非大多数人所能做到,于是孔子说狂狷也可以。孔子对弟子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毕生保持了对“天”的敬重。

  但是,如果我们怕走出去,而缩回来,那也会僵化地阻止自己,成长也就谈不到了。动物学家说,海豹在栖息的时候每隔19秒就把头伸出来,察看一下地平面,睡觉的时候也是如此。因为爱基斯摩猎人会偷袭他们啊!一个人的成长不也是这样的吗?

  大多数的写作者写作一生,其实与自己毫无关系。他们在玩,在娱乐,在消费,永远不知道自己的灵魂何在。而一部分写作者本来可以成为一个创造者,可在关键的时刻,他们总是把自己包得很严,不让一丝风吹进来。他们最大的成果或最大的努力,就是如何自我保护。那坚硬的外壳使他们的写作永远没有任何希望。有时候,有人善意地去碰一下,他们立即就会加倍地反弹,外力撤去,他们依然故我。这种人也会痛苦,但没有任何前途。他们怕疯,他们怕别人,他们怕外界,于是他们就成为了虚假的自我。其实,他们也没有找到自己!

  庄子说,鱼相忘于江湖。这当然是最佳状态。可很多人,对知识的需求太旺了,知识成为了一个外在物,他们不懈地追求,最后粉碎的是自己。庄子认为人生有涯,而知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矣。这是很有道理的。鱼要“研究”大海,那真是发疯的事,鱼只能“游”于大海,大海之大,就是能养育无数的鱼,而大海之大,也是任何一条鱼都无法“研究”透彻的。面对古人的文化,我们可以阅读,可以体验,但不要以为自己可以“研究”,动辄信口雌黄。庄子的精华其实就一个“游”字。

  拿破仑说:先投入战斗,然后再见分晓!但友人L君说:关于走出与返回,也许我们可以重温老子二五章: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写作,我以为所有的写作都应该上升到诗,惟如此能够持—存;否则不是堕落便是崩溃。

  把死亡带上你的床

  床,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才有的。但床的诞生带来了隐私、安全、暧昧等等诸如此类的东西。一般人只要一听到“你睡上了谁的床”,就会想入非非,就会有一种旖旎之想。这当然没有错,人总是往好处想。这是人的本性,可能也是最残酷最可怕的本性。其实,在现实生活中,到底有几个床是让你寤寐思服的?恐怕也不会太多吧?可人们想到床,却往往忘记了或有意疏忽了它与死亡、恐惧、灵魂、宗教的关系。

  前几年,我经常去出差,也就经常睡旅馆。开始只要一张床,这样不仅便宜一点,而且也不寂寞。但几次下来,也不敢造次了。第一次,是去河西讲学,晚上刚休息,就进来一个人,人高马大,很凶的,坐在对面床上,一言不发,于是就感觉到了恐惧,睡意不断袭来,就是不敢放心睡去。那时,我才知道,人有时候比鬼更恐惧。第二次,早就睡着了,大概到子夜了。忽然门哗地开了,一阵风,然后就感觉一个人摇摇摆摆地进来了。从梦中惊醒,就开始恐惧了。我的身体不好,一直都是浅睡眠,一点风吹草动,我就会醒过来。醒过来,就静静地看着。那个人坐在对面床上,开始打电话,给这个人打,给那个人打。我那时候还不知道男人喝醉了会有乱打电话的毛病。打了几十个电话,大概无聊了,他就开始吵我,把灯打着,把我摇醒。其实我早就醒了。然后就开始胡说八道,你还不敢打断他。于是一夜无眠。天快亮的时候,他睡了。我却睡不着了。

  从此,以后出差,就自己一人一间房子。经常很大的房间里,就我一人,白天没有关系,到了晚上,就有点恐惧。一般好一点的旅馆,床铺干净,觉也睡得好,碰到不好的旅馆,脏的床铺,就不舒服。我的梦比较多,有时候就会梦见一些很奇怪的梦,醒来就睡不着了。看着黑黑的房间,总觉得似乎有人在晃动。就想到老家人说的床的问题。我想,我睡上了谁的床呢?台湾慧律法师讲经说,一名台湾导游到欧洲去,晚上感觉有人摇床,告诉他枕头下有银行存单、提款机,让他从银行提出来汇给四川的她妈妈。并告诉了他密码。那个导游醒来感觉奇怪。一看,果真都在,从银行里提款,也很顺利。后来才知道有个姑娘死在这个房间。当时听了,觉得和尚讲这些东西,不大好。孔子不语怪力乱神,大概也有他的道理。

  但后来说起来,有些经常出差的人,也遇到过类似的遭遇。难道真有灵魂、鬼魂吗?人到中年了,真的很麻烦,死亡问题就凸显出来了。大概人年轻的时候,阳气充沛,不会想到这些东西。看那些烈士,死的时候还要喊一声: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可老了的人,就没有这个豪情。要么就真的看透了,坦然面死,要么就恐惧死亡,到死都恐惧。有人说,死亡,是考验一个人学问的最后一个关头,也是最残酷的关头。你到底有没有学问,这一下就清清楚楚了。真有学问的人,是可以坦然赴死的。像苏格拉底,像屈原、王国维。这大概就是牟宗三说的“生命的学问”。有人说孔子临死也未免叹一口气。“哲人其萎”,仅仅叹一口气,已经了不得了。

  安徒生是伟大的儿童文学作家,但他的内心是非常恐惧的。他极其怕死,尤其怕火灾。他出门必带一根长绳子。住旅馆,绳子就放在身边。一有火灾,他就可以从窗子里滑下去。大概那时候的旅馆都比较低,就三四层吧?放到现在的旅馆,几十层,要出去,无疑送死。我们阅读《卖火柴的小女孩》《海的女儿》,还是可以看出那种死亡的恐惧,或对火的恐惧。安徒生可能没有想过他睡上了谁的床,否则可能会写出关于床的充满想象力的童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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