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翌嘉《嘉定孔庙》

  嘉定孔庙

  嘉定孔庙之行,在我的预想中,是很有些朝圣的意味的。嘉定孔庙历史悠久,底蕴深厚,是历史铭刻在江南的一处文化标记。对于我这样一个学生来说,这次出行不只是游玩,更是一次文化上的溯源。然而真正到达孔庙的时候,我却不禁有些惊愕。从外面看去,孔庙跟普通公园没有什么两样,有些害羞地蜷缩在马路边上一角。在上海这个繁华城市,它似乎太低调了,以至于我们站在门前怀疑了很久,才最终确定,这小小的“公园”就是目的地了。

  踏入门内,迎面而来的是三座小小拱桥,上面雕着许多小狮子,古朴而精巧。工作人员说,这是象征着七十二贤人。过了桥,是一个小院子,两侧种满草木,院前就是陈列孔子像的孔庙正殿了。

  第一眼看到孔子像,我有些吃惊。那是一个黑发长须的男子像,端坐椅上,带着帝王的珠帘冕旒,前面一块牌子:“至圣先师孔子神位”。那模样怎么也不像人们印象中的孔老夫子,倒有几分汉武帝的霸气。工作人员说,孔子曾经被追封为“至圣文宣王”,所以孔子神像也注重帝王气派。“那是什么人封的呢?”我追问道。工作人员愣了一下,挠挠头说:“当然是皇帝封的了。”

  皇帝封的。我又望向那尊孔子像,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孔子分明说过:“如不善而莫之违也,不几乎一言而丧邦乎?”他清楚,“君”有“道”才算是“君”,不然就只是“贼”。与其说孔子忠“君”,倒不如说他是忠于“平天下”的政治理想。可帝王之伟大,正在于懂得招安;把孔子封为王,就是把他绑架到了自己的龙椅边,也等于把儒家思想招安了;读书人治国平天下的“道统”理想,便也顺理成章成了帝王驭国的鞭子。看着那高高在上的“文宣王”,我仿佛听到这神像背后阴险的笑声;也不知为何,这笑声得以“永垂不朽”,居然还被现代人继承下来了。想到这里,我不禁叹息一声,赶紧转身走开了。

  出了正殿门,往左边偏院去,是科举制的历史陈列馆。这是一间窄长的房间,两边置放着从隋到清各朝科举文物,有木雕、绘画、书籍、状元榜等等。木雕和绘画描绘着学子参加科举、登科及第的种种情景,而书籍多是儒家经典,四书五经。我走在其间,一朝一朝地观看过去,仿佛穿越回那久远的时代,听着中国读书人古老的心跳声。1300多年来,多少热血才俊、寒门士子挤上科举这座独木桥,想凭着“道统”的理想来齐家、治国、平天下。可是才俊总在帝王掌中兜转,历史总在集权之间轮回,从来没有一个盛世可以回归儒生们梦想的尧舜时代。朱熹有诗云:“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可天生了仲尼,人建了科举,万古依旧晦暗不明。在昏暗的展厅里,看着那些暗淡的历史遗迹,我深深地感觉到,孔子不是太阳,他只是一个秉烛的人,用“道统”的烛光来指引学子前行的道路。可在现在看来,这烛光似乎太微弱,也太虚幻了。

  走至展厅最后,我的目光被一张金光灿烂的长纸吸引了。这是清朝光绪年间的状元榜,也是中国最后一张状元榜,上面记录着最后一批为“道统”而挤上独木桥的人。1904年,科举制走到了尽头,带着1300年来无数书生的血泪和梦想,在历史上画下句号;又过了7年,整个封建王朝也宣告覆灭。榜上那些本该光宗耀祖的名字,也就成了一个尴尬的玩笑。

  在那张榜上,最显眼的是“第一人中最后人”刘春霖的名字,这名字背后是有故事的。当年慈禧阅览殿试试卷,看到“头名”朱汝珍,嫌恶他是广东人,跟“造反派”同系一乡,就把他撤为榜眼,让第二名刘春霖当了状元。这令我想到,明朝景泰帝也仅仅因为喜欢孙贤的名字,就让他名列榜首。那群追寻“道统”的读书人,梦想匡扶天下,却怎么也跑不出帝王伟大的五指山。我从榜上移开目光,正好看到旁边挂着一张“南柯一梦”图,忽然觉得,儒家的“道统”似乎也只是一枕黄粱梦。

  从展厅出来,往孔庙右方走上几步,就到了大名鼎鼎的当湖书院。一踏进门,两侧是“送子赶考”和“衣锦还乡”的塑像,相映诉说着古代读书人最重的事业,和最大的梦想。往里边走,又是一个狭长的展厅,陈列着历代著名文人的画像与雕塑。奇妙的是,这些文人刚好沿着时间顺序,形成了一道历史序列。从“不畏浮云遮望眼”的改革家王安石,到“留取丹心照汗青”的爱国者文天祥,再到“忙处抛人闲处住”的隐居者汤显祖,正好分别代表了文人的热血激扬,傲骨不折,以及最终政治理想的幻灭。这不免令人唏嘘,千年以来,读书人所走的,是否就是这么一条路?先是心怀天下,继而志在忠君,最后落得心灰意冷,归隐书斋,读书人的命运就这么起伏着,儒家文化的发展脉络,似乎也是如此。看着那些曾在宦海浮沉的文人才子,我同时也看见了一个个被耗尽的鲜活生命。

  沿着这条令人心酸的道路,走到尽头,就是当湖书院里最珍贵的展品——明代状元赵秉忠的考卷。据说,这是大陆保留的唯一一份殿试状元卷。不愧是状元郎的卷子,字迹清秀,条理明晰,文采斐然,满纸都是才气。其中有一句劝谏皇帝的话,这样写道:“所居之位,则为天位;所司之职,则为天职;所治之民,则为天民。”“天民”二字,是真正信仰“道统”、心系天下的人才说得出来的,仅凭这两个字,这考卷的分量就重了千斤。可惜的是,赵秉忠虽然官至礼部尚书,死后更是得以厚葬,可真正使他青史留名的,却只有这么一张卷子,而不是现实的丰功伟绩。就像一个建筑师,只留下一张宏伟蓝图,而理想中的建筑,就只停留在他的理想当中,成为一个永远不能实现的幻景。

  我正流连在这幻景中,游伴急急地拉着我往书院后门走,原来那里有一道长廊,模拟古代科举考场:一道长檐下,隔出许多的小空间,每个空间里只能容一人进入。里面架着两块木板,一块在前上方,充当书桌;一块在后下方,就是椅子了。晚上睡觉的时候,把上边的木板抽出来架到下边拼合起来,就是一张床。据说考试时期,考生不能随意出入,吃饭睡眠都得在里面解决,所以才有了这样的设计。有些隔间放着考生塑像,展示着考试时的情景。我看着那些栩栩如生的文人塑像被卡在里头,想象着他们登科之后被卡在官场的样子,突然觉得这考场渐渐变了形,生出几分监狱的样子了。

  走出书院的时候,阳光灿烂得有些刺眼。我还回想着那狭窄的考场,好一会儿才注意到正殿前的几棵古树。那些树粗壮,雄伟,然而却依靠着绳子和别的树来支撑。它没有一片叶子,连枝条都只剩顶端虬然弯曲的几根,像一只承接雨露的手掌。游伴说:“这不算大的了。山东孔庙有一棵八百年的老树,十个人才围得起来。”“还活着么?”我问。游伴答道:“已经死了。”

  已经死了。我看着眼前这光秃秃的柏树,发觉它像一根孤零零的脊梁骨,上面撑着空荡荡的一片天。古代那么多的读书人,不正是靠着“道统”这么一根脊梁骨,想撑起一个无血无肉的“家国天下”么?我叹了口气,叹这棵树,也叹这根可怜的脊梁。

  离开孔庙的时候,我有些不舍。看完这泪迹斑斑的历史,就像看完了一场悲剧,而我还幻想着幕布再开,能换一个美好的结局。可回程路上,一家书店把我从虚无的伤感里生生拉回了现实中:那家店的门口挂着一块大牌子:“全场书籍,几元一斤!”

  “这是卖书还是卖废纸啊?”

  “这年头知识最不值钱,读书最没用。”

  “早就不是知识改变命远的时代喽!”

  听着路人的议论,我突然想到,千百年后,人们再建起一座类似孔庙的博物馆时,这块牌子会不会也陈列其中?当他们提起我们这个时代,会不会说,21世纪的人跟封建时代的正好相反,有自由民主做血液,有物质财富做皮肉,甚至不缺独立精神做肋骨,却独独缺了一根理想的脊梁?

  想着想着,我不由得转头面向孔庙的方向,轻轻地,又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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