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快跑啊!快点!他们应该马上就要到了!再不快点就要赶不上了!”一阵急促的跑步声沿着穿过小镇的石阶路面由高到低地传来。现在是五月,典型的梅雨季节,厚厚的云层笼罩在小镇的上空,今天的天空要比往日的明朗多了,前十来天都是不间断的瓢泼大雨,今天乳白色的云层已经没有多少可以为大雨做贡献的了,只是下着点淅淅沥沥的小雨,不过两侧直插云间的山峰还是被雾缠绕着。

  “快点啊!”紧接着,又传来一声女孩的催促。

  终于,从下往上看,在小路的最高处,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最先出现,披散着头发,在她后面努力缩短差距紧追不舍的就是我。

  我跟在她后面,沿着小路往下跑,我看到,她的脚踩在湿滑的路面上,随着她的脚步一起一落,鞋跟带着路面上的雨水甩向她的后背,使得她的衣服上有着斑斑黄色污点。

  在下坡的这一段,她一边跑,一边回头朝我看,眼里满是焦急,嘴巴一张一合说着什么,可是我什么也没听清,因为就在这条小路的旁边,低于路面四五米的地方,有着一米来宽的天然水渠,所有从山涧流下的水都在这汇集,最后流向大河,哗哗的水流声回荡在我耳旁,几乎什么也听不清,时不时还能看见从深处飞溅起的白色水滴。

  有些打着伞的行人从下面往上走来,她也并没有减速的意思,依然飞快地跑过,我也学着她的样子,只是在经过路人的时候弯着腰,半蹲着跑过,好不碰到撑开的伞面。

  我们跑着走完了这条小路,向左一转,她先是消失不见了,等我转过弯,她已经停在了桥的中央,手扶在桥栏杆上了。

  我看到她在朝我招手,露出带有炫耀似的微笑,我也立刻紧接着到达了目的地——这个小镇唯一的一座混泥土建成的桥。

  我们都把重心靠在上游的栏杆上,手扶着最上一级的栏杆。

  “阿洁,他们来了么?”我问她,眼睛向上游望去。

  她眼睛望着前方,接着又环顾两侧,许许多多的人还聚集在桥上,打着伞,其中还有小孩,被他们的父母领着,身子趴在第二级栏杆上,脑袋在一二级栏杆之间的空隙处尽量地往外伸出去,衣领被父母狠狠地拽着,他们的眼睛里充满了好奇,显然是在期待着什么。

  “应该没有,你看,”她用眼睛向我示意桥上的行人,“还得再过一会儿。”

  “你爸今天什么时候动身的?”我问。

  “他走的时候把我吵醒了,他和我妈睡楼下,我睡楼上,那个时候好像天还只有刚刚亮呢!”她接着说,“应该差不多五点吧。”

  “现在都快中午了,他们应该就要到了。”

  “嗯,没错,再等等吧!”

  “今天和你爸在一起的还有谁?”我问。

  “好像还有郭强的爸爸,其他的不怎么认识。”

  “对了,郭强呢?”我们朝着桥的另一头望去,他家在桥的另一头,开着个杂货店,隔着桥几步远。

  我们的目光沿着桥的栏杆扫过去,越过许多撑伞的行人,接着一个高出人们许多的年轻人出现在视野里,他不像别的人们站着或者趴着张望,或者他根本连张望的意思也没有,他屁股坐在最高一级栏杆上,稍微斜着身子,脚搭在第二级栏杆上,高高的个子可是非常瘦,他向我们这边转来,看见了我们。

  阿洁朝着他招手,示意他过来。

  他屁股底下稍微一使劲,就从桥栏杆上跳了下开,往我们这边走来,趴在桥栏杆上,我和郭强分别趴在阿洁的左右两侧,都望着眼前奔腾的污浊的河水。

  “你爸今天去了吗?”我抬起脖子够着问他。

  “什么?”

  “你爸今天去了吗?”我又抬高了嗓门问,好盖过涨起的河水的轰轰声。

  “去了!去了!”他大声说。

  “他们还没到吧?”阿洁问他。

  “还没呢。”他说,“不过我估摸着就快了。”

  “那今天你一个人在家看店?”我问。

  “是啊!不我看谁看?”他说,低着头,向着桥下吐了一口唾沫,我们盯着它直直地下落,又被泥黄色的河水卷走。

  “反正也没有什么生意。”他补充说。

  “你爸呢?”他问阿洁。

  “也去了,说不定和你爸在一块儿呢。”

  “来了!来了!真的来了!”我们朝着声音来的方向望去,一个小男孩从桥的一头跑着出现,一边跑一边喊,“这回真的不骗你,真的来啦!”

  我们三个都把目光收回,看着前方,满怀着期待。

  确实,在目光所及的河水尽头处,高高的石壁阻拦了河水,导致在前方一百来米处有个接近九十度的转弯。

  紧接着,就在转弯处,一个披着簑衣的飞快地冲了出来,从远处看,像是踏着河面而来,在离弯道不远处,他奋力地挥动着手里的橹,极速地摇,就像往常一样顺利地转过了这个弯。

  第一个人踩在一架扎得结实的杉木筏上,在他身后,又是同样的披着蓑衣的,紧接着出现,他手里拿着的是和晾衣杆差不多长度的一根篙,他站在第二架杉木筏上,在他经过这个转弯处,他抬起篙,用篙底抵在石壁上,双手握紧篙,接着把身子往石壁方向倾斜,整个重心全挪到支撑他的那支篙上,顺着篙的方向发力,随着篙从斜抵在石壁上,然后又慢慢地撑平,第二架筏与石壁的距离也就越拉越远了,第二架筏也顺利地转了过来,丝毫没有碰上。

  又是同样的动作,第三架,第四架,……,第八架,依次通过了这个弯,浩浩荡荡地向我们驶来,每个人的动作都整齐划一,除了第一个人外,他们刚刚整齐地用篙抵着石壁,现在这是一段笔直的河道,他们都把篙提着,高高低低晃悠悠地前进。

  每架筏之间都用拇指粗的藤连起来,当最后一架筏顺利地驶过弯道时,最前的一架已经离桥底非常近了。抬眼望去,整个连起来足足有六十米之长。

  “喔!喔!喔!”桥上的孩子们都朝着他们喊。

  “这里有你爸吗?”我问阿洁。

  “没有。”

  “我爸也不在这。”郭强也说。

  “看来是下一班。”阿洁说。

  没过一会儿,这连起的长龙就嗖的一声来到了我们面前,我们抬着头,接着又慢慢地低下去,接着看到他们每个人的头顶从我们眼前飘过,一个又一个,我们的视线里只能看到一半的连筏了,于是我们桥上的所有人,又转身,飞快地跑过桥面,又趴在下游的栏杆上,看着另一半连筏从桥下经过。

  “又来啦!又来啦!”又传来一声喊叫,我们便暂时舍弃了眼前这架顺水而去,转而又回过头,看接下来可能要上演的好戏。

  又是上演了同样的戏码,每个人都像浪头高手一样,顺利地避过了障碍,朝我们驶来。

  阿洁挥起了双手,微笑着,向着那些人示意。

  在不断拉近的过程中,我看到,阿洁的父亲就在头筏的位置,还有郭强的父亲,在二筏的位置,可是郭强没有做任何表示,只是眼睛紧紧地盯着迎面而来的父亲。

  这一连筏我数了数,比上一连筏要少了两架,每架的长度都比先前的要短一点,人数也比上一连筏要少,并不是连筏上的每一架筏上都必须得安排一个人,每一筏都由六七根去树皮的杉木架成。

  每个人也都是穿着厚厚的簑衣,头筏的撑着用最粗的杉木劈成的橹,其他的手拿着篙。

  我们看着他们从我们的脚底下飞过,接着又跑向桥的另一侧,看着他们一个个从桥底下出现。

  终于整个连筏都从桥底下出现,从后面看,每个人的背后腰间还倒挂着一把斧头,斧刃贴在腰际,斧柄垂下来。

  看着他们远去,我们并没有停下追寻的脚步,桥上所有人都一窝蜂似的走开,我们三个也毫不迟疑地跟了上去,所有人都知道接下来才是好戏的开始。

  在桥的另一头是沿着河道建成的一条公路,我们挤开人群,顺流而下沿着公路跑,争取超过就在我们右边的河面上的连筏。

  我们加快脚步,把他们超了过去,最惊险刺激的地方就快要到了,在他们前方不远处,有个用一层一层石头叠起来的堤,和上游流过来的水面一样高,这是为了防止水流过急把路面的基石给冲垮,每块石头都有桌子般大小,由于常年被水流冲刷,变得非常光滑。

  涨起大水后,由于这个不小的水位落差,导致河水急速下坠,撞击底下的河床溅起几米高的浪花,我们就在旁欣赏着溅起的浪花,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阿洁的父亲先过这关,高速的水流推着连筏前进,他撑着橹,要下降的时候,他把橹柄压低,脚踩在橹柄上,橹柄劈水的另一头高高跷起,几乎和筏平齐,他侧蹲着身子,接着那架筏就倾斜地插入溅起的浪中,他的人影一丁点儿也看不见。

  “喔!”我们手攥得紧紧的,蹲下来,好用眼睛寻找他。

  我们站在岸边,耳朵除了浪声外,还有杉木刮擦着石头的声音。

  随着第一架筏尾倾斜向下,筏头披着蓑衣的阿洁的父亲又在浪中出现,我们“哇”的一声叫了起来,人也不自主的站了起来。

  接下来“过花的”就是郭强的父亲,他手里拿着一支长篙,人随着浪潮往下坠,可是由于杉木去了树皮,加上水的浸泡,他在筏上突然打滑,身子要往筏外坠,还有巨大的惯性把他往前推,情急之下,他撑起长篙,戳向不明情况的浪底,好不让自己掉下水,然后脚步借着篙的力量快速地往后退,人终于顺利地站在了筏的中央,可是当他刚要拿起篙来时,发现怎么使劲都拔不出来,可是筏仍然随着高速的水流往前走。一开始他人还在篙后,不一会儿就到了篙前,他把手拿住的这段使劲往下压,好让篙的另一端能够冲破障碍物翘起,可是篙被压弯曲了还是没能抽出,筏还在前进,可是看样子他并不想放弃,刚好他可以利用水的力量,篙在他的斜后方,他使劲朝着下游拽,可是它一点要动的痕迹都没有,为了不想自己被它拉入水中,他只好一边压、拽,一边往筏尾退,他退到不能再退的时候,他终于放开了它,被压弯的长篙“嗖”的一声,弹了开来,笔直地插在浪花中。

  我们很庆幸接下来所有人也都平稳的渡过了这个难关,可是又有点意犹未尽,随着连筏的远去,郭强的父亲用腰间的斧头劈开了筏上系着的备份长篙,拿在手里,继续着下一段路程。

  我们依旧想跟着追,可是没有力气追着水跑,最后跑了没多远我们只好目送着他们的背影远去,而自己就扭头回来了。

  我们又重新回到这座桥上,它连接着河水两岸小镇的居民,我和阿洁住在桥的西岸,郭强家在东岸。

  “刚才真的好险!”我说,背后倚着栏杆。

  “是啊!我都为你爸担心死了。”阿洁说。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郭强说。

  “刚才那种情况你不担心?”

  “呃……撑筏的时候这种事情很常见。”他说。

  “你一点儿也不担心?”我问。

  他来来回回地走,把手搭在混泥土构造的栏杆上,这是这个小镇我所能见到的唯一用混泥土建造的东西,而且一根钢筋都没有用到,桥身是用混泥土包裹着溪石一个个垒起来的,先从桥的两边开始向中央垒,最后形成了现在所能看见的拱形的桥。他一边朝前走,一边用手摸着粗糙的桥栏杆。

  “一点也不。”他说。

  “这么说,我有点喜欢上它了?”我说,望着郭强。

  “你是说撑筏吗?”阿洁说,瞪着眼睛。

  “嗯,没错。”我转向阿洁。

  “可是这也太危险了。”

  “可是,就是因为危险才开始喜欢上它了。”

  “你看,同样的道理,战争很危险,可是好多男孩都想成为军人,都梦想着扛着枪,上战场,不是吗?”我补充说。

  “那不一样。”阿洁说。

  “怎么不一样了?”我又转向郭强,“郭强,你说,怎么不一样了?”

  “我可没上过战场,这我可不知道。”他说。

  “可是咱们都见过挂在老人尤亮房间的那张照片吧?咱们还故意去了他家楼上,想看看他儿子来着。”我说。

  “见过,他那傻儿子给我的印象太深了。”他说。

  “那张照片呢?”

  “当然记得。”

  “他对着那张黑白照片,还指给我们看哪个是他。”

  “嗯,没错,我记得他说第二排最左边手里扛着枪的就是他。”他说,点着头,好像勾起了模糊的回忆,在最近的一个桥墩旁,他又一屁股坐在了桥栏杆上,。

  “你还记得他跟我们说他参加的战斗叫什么来着?”我问他。

  他犹豫了一下,有点词到嘴边却怎么着也说不出来的样子,“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叫……什么……来着……?”

  “抗美援朝!”我冲着他喊道,脸上带着满足的成就感,哈哈大笑。

  “啊!对!就是‘抗……!美……!援……!朝……!’。”他也开怀大笑起来,一字一顿地说着那四个字,身子往后颤,立刻又用手拽着桥墩。

  “他还说他得过什么几等功勋章呢。”我说。

  “夏天晚上,在这儿乘凉的时候,他老是给我们说他的抗美援朝故事。”他说。

  “还有各种妖魔鬼怪的故事呢。”阿洁说。

  “你觉得那张照片上的人像他吗?”我问。

  “不太像,不过年纪相差也太大了,那时候,他还只有二十来岁呢,和他现在那个傻儿子年纪差不多。”他说。

  “我妈说那时候他是去了,可是根本就没上过战场,才刚走到一半战争就结束了。”阿洁说。

  “他没上过战场为什么还能扛着枪呢?”我问。

  “谁规定一定得上了战场才能扛枪。”她说。

  “他还说他跨过什么鸭绿江呢?”

  “我可不知道这条江,他胡编的吧,像他说别的故事一样,谁知道呢。”她说。

  “可是还有名字呢。”

  “名字就不能编了,再说了,反正我唯一见过的只有现在眼前的这条江,不对,是这条河,我还不知道它名字呢。”

  “管他是真的假的,可是我非常羡慕照片上他手里拿着的那把枪,太亮了。”我说。

  接着我转向郭强,继续刚才的谈话,“你说刚才你爸的情况很常见?”

  “是啊!”他毫不犹豫地回答。

  “你撑过吗?”我问。

  “我撑过两次,都是我爸带着我去的。”

  “我也想撑。”

  “那太危险了。”阿洁马上说。

  “可是那得看情况。”他说。

  “下次撑的时候你可以带上我吗?”

  “你真的想吗?”

  “当然是真的。”

  “出了事情可别怪我。”

  “不会,那么,咱们就说好了。”我伸出手掌,向他示意我们达成了一致。

  “没问题。机会成熟的话,我会提前让你准备的。”他跳下栏杆,拍了我的手掌。

  “你们都疯了。”阿洁听着我们的谈话,说道。

  交易达成了,我一点恐惧的意思也没有,反而更多的是兴奋和好奇,不知道我会遇到什么。

  我们三个都趴在栏杆上,都望着脚下的河水出奇,眼前是浩浩荡荡的浑浊的河水,河岸边,平时小镇人们洗衣服筑起的高台已经被涨起来的河水漫过了。

  “我有种奇怪的感觉,我觉得我们脚下的这座桥,现在正在飞。”阿洁打破了平静,“我感觉我们就乘在这座桥上,跟着它一块儿,往上游飞。”

  “你在说什么?”我好奇地问。

  “我说我们这座桥正在飞。”她又重复了一遍,然后她站起身子,白球鞋踩在第二级栏杆上,她的个子不是很高,她的身子尽力地超前倾,突然之间我们都吓坏了,马上伸出手去拽着她的手,可是刚刚好,第一级栏杆横在了她的大腿处,阻止了她继续往前倾,我从侧边看着她,很显然,她的重心都落在了桥的外侧。

  “我可没有这种感觉。”我说。

  “我真的不骗你。”说着,她甩开我们的双手,手背朝里,手心朝外,勾住最高一级的栏杆,眼睛直直地盯着正下方的河水,“像我这样子做,你就能感觉到了,不信你们试试看。”

  我和郭强在她的两侧,学着她的样子,踩在栏杆上,手往后勾着,眼睛朝着下面看。

  “有这种感觉吗?”她问我。

  “没有。”

  “这样,不要看前方,就看你正下方,桥沿和水交界的地方,死死盯着看,看到了吗?”她大声地说。

  我照着她说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视野里,桥沿和水的交界处,我看到,加下黄色的河水开始的感觉先是向下游飞快地流去,可是慢慢地,不经意间,这河水却变得静止了,而我脚下的这座桥,正以飞快的速度向着上游驶去,随着盯的时间越长,它向上游驶去的速度变的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它在飞!它在飞!”我和郭强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周围人都向我们投来异样的眼光,可是我们丝毫也没有注意到。

  那一刻,我感到,我确实乘着这艘桥向着上游飞快地奔去;我感到,两侧的青色的山峦飞快地朝后退;我感到,我越过前面那个接近九十度的转弯,接着又是一个,然后是一片比较平静的湖面,我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在湖面上的倒影,再往前又跨过了冲起来的层层叠叠的浪花;我感到,我不仅不停地朝前,而且还在不断地向上,我好像到达了烟雾缠绕的半山腰;我感到,整个桥上什么人也没有,只有我一个人,我孤独地站立在桥栏杆上,我感到,我自己,在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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