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叶深情不减,一匹绮罗作偿。”——第二卷题。
于是九尾就在博物阁里住了下来,除了每天都念叨着要快点回到人间界,其他倒也没什么扰人的,瑶琴撇开她是否真的能帮自己通晓人世间的“情”字,能有人陪她在这个地方啃啃瓜子说说话,也乐得其所。
一月时间很快过去了,往庭院里看已经可看到染黄的枫色,再要不了多久就该转为火红,洋洋洒洒的铺展开绘卷一般的浓艳景,九尾发现博物阁虽是三界奇境,但真正上门拜访的人或神鬼并不多,有时半天都不见一个人影,这种时候她就和瑶琴两个人在里屋里谈天下棋,或是将收集到的奇珍异宝拿来,听瑶琴一件一件的讲隐藏于其中的故事。
说不定其中就有一件她可以点拨点拨,这个博物阁主人就开了窍,她就能回去了呢?
不可否认狐狸少女抱有这种想法,转而来说,即使只是单纯的听那些话本,九尾也毫不讨厌。想当初她还是个一条尾巴的狐狸的时候,狐九姑就给她讲很多很多故事,从山海到玄天,小九尾都听的很有味道。
“那后来呢?”彼时九尾还没有自己的狐狸洞,就和一众兄弟姐妹一起挤在青丘狐九姑的洞里,催促问故事发展的一定是她,眨着两颗黑晶琥珀一般的眼睛,紧紧盯着狐九姑的嘴巴就怕漏掉故事的几个字。
狐九姑在一众狐子狐孙里也最喜欢九尾,这时她就会甩甩她的八条尾巴,顺便把上面挂着的小狐狸全抖下来,接着摸摸九尾的毛脑袋,慢悠悠的问她:“小九尾猜呢?”
“九尾姑娘觉得呢?”
不知道是不是讲故事的人都喜欢吊人胃口,瑶琴每次说到最精彩的部分也总这么干,九尾要是不回答她就不说下去,撒泼打滚都不管用,反正结果都是狐狸九尾认怂,笑得一脸风轻云淡的瑶琴才继续慢悠悠的讲下去。
博物阁的主人是个喜欢拿人找乐子的主。
可恨啊。
正如今日提到庭院枫色时,瑶琴冷不丁一句“里屋里有一匹枫花锻”,九尾就直觉这锦缎肯定有什么佳话,乐颠乐颠去里面拿了出来,才知道瑶琴只是觉得有些凉了想盖点什么。
狐狸的耳朵耷拉下来,九尾无精打采的趴在石台上,背后的瑶琴抬手撩开锦缎一角,就将少女给卷了进去。
“我何时说过这枫花锦没有故事了?”句尾语音还没落下,瑶琴好笑的看见九尾立刻跟打了鸡血一样睁开眼,黑晶琥珀的小眼睛里波光流转,八条狐狸尾巴一个劲往她身上蹭,九尾狐天生妩媚的性子做这种动作毫不含糊。
“今日也没什么贵客,就来跟你讲讲好了。”瑶琴拢了拢色彩绚丽斑驳的织锦缎,说之前还不忘提醒一下因为有故事听而高兴冒泡的狐狸,“九尾,你就不觉得有点暖么?”
(一)
这是个瑶琴刚来人间界不久的故事。当时还没有博物阁,也没有什么三界奇境,得到星君命令从不违抗的瑶琴从一堆枫叶中站起身,就被眼前的景色惊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正值红枫似火时,瑶琴觉得自己大概是神降到了什么枫华的名胜之地,漫山遍野的火红色覆盖万物,甚至地面上黄绿的草也被落叶所掩藏,遥望近看都是如火如荼的枫色简直像是要灼伤人的眼睛,毫不吝啬的层层掌管了这个地区。
人间居然有此等景色,这是清辉玉冷的玄天界不会有的。
瑶琴也分不清哪里是下山,哪里是上山的路,只凭感觉漫无目的走着,踩过一叠又一堆的枫叶,脚下细沙声蜿蜒不断,不时有一两片小巧的红叶落在她碧色广袖口,抖一抖又落进地上深深浅浅的橙红中难找了。不知走了多远,也没有走出这一片红枫编织的锦毯,瑶琴注意到身边枫树也变得稀少了起来,抬眼能看见的苍穹变得更多了,原来已经快走到了山顶。
即使是温度最低的山顶,也有一棵鲜艳非常的枫树。
瑶琴站在树下,那棵枫树与往常的不同,比她还要高很多,颜色浓的像是化不开的朱颜,她看见树枝上坐着一个女子,大红锦缎滚着金线,三千青丝未绾随风而舞,女子也看到了她,一颦一笑动人心魄。
“我还以为是个人类,没想到却不是。”枫叶女巧笑嫣然,从树枝上跃到地上,也毫发不损,“是什么都好,可否请您帮小女子实现一个心愿呢?如你所见,我被这枫树所困,走不出它的半步区域。”
“我为什么要帮你?”瑶琴理所应当的反问,却让枫叶女愣了片刻,片刻后她抬起袖子掩嘴而笑,端的一派大家闺秀的礼节,可笑声听得出勉强十分。
“也不是没有人拒绝过我,用这般理由的,你还是第一个。”枫叶女抬起双眼直视瑶琴,她的声音也很好听,一字一句宛如珠玑,“这样好了,若是帮我找到我的情郎,我就将我最值钱的东西赠你。”
“‘情’?”瑶琴轻声重复了一遍枫叶女话语中的字眼,音节短促却最能撩人。她思忖的时候枫叶女也不搭话,只是站在一堆火红枫叶上,裙踞都像是糅合在了一起。
“我答应你。”瑶琴看见枫叶女笑了起来,她小巧的嘴唇染了妃色,不知是胭脂还是因为漫天的枫叶映照。
想来这是瑶琴第一次接触到凡尘俗世,其中纠缠又何其多,置身事外之人又怎么可能理解。世人只道勘不破一个“情”字,何况玄天之物。
(二)
顺着枫叶女指的方向,瑶琴总算是下了山,越近山脚人就越多了起来,有吟诗作对的,也有兴致到来提笔挥墨的,更有普通的村民上山赏叶,行商的则路边挑了个地儿就坐下吆喝。
人间热闹,名不虚传。
“冒昧请问,您知道封郎这个人么?”内心挣扎半晌,瑶琴才找准一位落单的老人,看背后篮筐和手中铁斧,想来应当是一位樵夫。
被问之人停了脚步,上下打量了几番瑶琴,却是挥挥手让她不要耽误自己砍柴的时辰。
“冒昧请问一下,您知道封郎这个人么?”这一次找的又是个年轻人,背后一张好弓,从山背面绕行而来,大约是打猎的猎户。年轻人虽然没有赶走瑶琴,但也只是摇摇头表示不知。接连问了好几个像是村民的人,要不是不理不睬就是并不知情,这与山顶那位枫叶女所说完全不一样。
“我是村长家的女儿名为红姬,我的情郎叫做封郎,我与他相约于枫华山顶见面,商量……商量私奔……诶,我知道这有违伦常,可我不愿嫁给知县做小妾。我们二人情投意合,当夜我满心欢喜终于逃过家丁监督,趁月色上山,良人却不曾来过,我便一日一日在树下待他……也不知等了多久……只知道这枫叶不曾枯萎过,想来应当不过三个月……”
“我知道我已成不属于人间之魂魄,但元灵执念太过,我不能转世投胎,请姑娘帮我下山寻他,封郎本是要应征的,村里人都为他骄傲呢,姑娘若是愿意帮忙,小女子万分感谢!”
“出征?这天下太平,国富民安,许久没有从我们这种小村子征过兵啦!”瑶琴沿村走着,见人则问,路旁茅草屋前正喂鸡的老人听得她说来龙去脉,眯着眼睛笑嘻嘻的,像是瑶琴在说什么笑话,“姑娘,看你也不是本地人,可是来寻情郎来了?你大概找错地方喽!出征呀,诶呀,几十年前的事啦……”
说完她又抓了一把米撒到地面上,一片红枫也正巧落下,悠悠转转绕了好几个圈。
枫华山上,有一棵据说常年不谢不变绿的枫树。
枫华山下,枫华村里每家人家都至少种了一棵枫树,以此求枫叶神保佑。
枫华村的村长谱里,五十年前,是有一位村长的女儿名叫红姬,取她出生时正是红枫似火的瑞像,讨个好彩头。
在枫华村旁偏僻的树林里,一位发须洁白的老者向瑶琴说了这些。
(三)
瑶琴再度上山时,月已中天,此夜无风无云,倒是星河天悬,月与星同时出现,流光皎洁。
也是难得一见的美景。
美景自当配美人,红姬自然担当得起这美人的称号,但她的表情却不像是赏心悦目。
“五十年?呵……原来已经五十年了?……”
月下的枫树不像是白日里那般热情红火,月华若水侵蚀着红叶,红叶就像是被泼了蓝颜的朱漆,几分悄然几分森森,红姬坐在一地蓝红交错的奇异树叶里,抬起头就可以看见天空里镶嵌的圆月。今夜是圆月,光华清辉泻下,倒是有些凉薄。
“那日也是这样的圆月。”红姬说。
“你都不知道过了五十年么?”
“我只知道等,封郎说,无论他是否是先到的那个人,他都会一遍一遍的喊着我的名字,这样不管我是在等他还是在走山路,就不会害怕了……”
“……”
(四)
“那后来呢?”
“九尾姑娘觉得呢?”
博物阁内,瑶琴手执一盏陶杯,内里是清茶半壶,她吹了吹还有些烫的茶水,好整以暇的看九尾又被吊了胃口。
“姑娘你这样太过分了!”狐狸九尾也没有让她失望,气鼓鼓的样子很是可爱。
“诶呀,说我过分,那看来只能告诉你后面的故事了。”
“姑娘找到那位封郎了?”
“并不是。”
九尾本想瑶琴会告诉她原因,可瑶琴撩开枫华缎,将茶搁置在石台上,转身向身后的香樟木柜子里翻找着什么,并没有打算继续说的样子。
“姑娘在找什么?”
“找到了。”
躺在瑶琴手心的,是一小片红枫叶,颜色浓烈,比庭院里的还要艳丽上不少。
“这是……?”
“这是那个枫树的叶子。”瑶琴说。
(五)
五十年前的人,就算是瑶琴,也找不到他身在何处。据说五十年前枫华村曾被朝廷征兵,或许那时红姬的情郎已被官兵带走,折戟在不知哪一处战场,有缘人还在红枫漫野的山顶等他,君妾无归期
虽然没有找到封郎的下落,红姬还是按照诺言赠予瑶琴一匹锦缎。锦缎大红,上面色彩斑驳的绣着红黄绿橙的枫叶,色彩浓淡相错染的极为到位。
“这本是我的嫁妆,私奔这种事自然不好带太多细软,我就只带了这个,曾想流浪在外也可凭此念家乡,到头来只是站在枫华山顶看红叶日复一日落下。”
说着说着那枫叶女又不再说下去,执念未了,红姬仍不能转世,瑶琴也不愿受这个好处,思来想去,她从树上接住一片掉落的枫叶,手掌摊开递到红姬面前。
“你知道我并非凡尘物,或许还有一个办法能找到你的情郎在哪里。”瑶琴看着红姬,月下投落一片清影碎在她的眼底,流光蹁跹,“只是要委屈姑娘你在此红叶中栖身一段时日,我才能将你带出枫华山。”
“姑娘要是不愿意,我也不强求。出山之后路途可能危险,但这是我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妾身如何不愿意!”
投身进枫叶之前,红姬说什么也要让瑶琴收下那一匹枫花锻,绫罗展开一尺有余,红枫之下随风而舞,就像红姬在树上时风吹动她的发丝一般。手指触及之处还有些许暖意,想来是经过岁月长久,织锦缎也有了想要保护主人的意思,自生温暖,驱走夜间寒凉。
柔情如水,大约也就是如此。
(六)
“所以这片枫叶里有红姬?!”本来还想凑上来看一看的九尾一听说里面可能有一个灵魂,吓得立刻又缩了回去,但好奇心还是忍不住让她向瑶琴的手心投去视线。
“当然没有,我只是将它留下当做纪念。”瑶琴好笑的看着胆子比老鼠还小的狐狸,大大方方伸过去给她好好观察观察,“我让红姬曾栖身在里面,是为了带她去三途川。”
“去那里做什么?”
“问一个人。”
三途川边有渡魂魄之人,以瑶琴仙体,自然是过不去的,但红姬就不一样了。
“这个魂魄,还有执念在红尘未了啊。”三途川的摆渡人摇了摇手,看也不看从枫叶中现身的红姬的魂魄,示意瑶琴可以回去了。
“我此番前来不是为了这个,我只是想打听一个人。”会有这种反应也是想得到的,只是瑶琴前来并不是为了让红姬投胎。说话着瑶琴欠身向之施礼,玄天界本不该管阴阳界的事,礼数周全还是要的。
“我这里的消息金贵的很,你可有足够的金钱?”
“金钱没有,妖琴师的曲倒有一首。”
“唷呵,这也是极好的。”
传说三途川渡人要破例并不难,第一给他足够的金钱,或者第二,给他奏一曲阴阳界第一的妖琴师的曲子,奏的好听就可。
自身为仙品瑶琴,弹奏本难不倒她,只是妖琴师的乐谱难求,好在星君曾与之相较过琴技,仔细想想倒也可以复原出大概。
要骗过三途川渡人,想来绰绰有余。
“好极了,好极了,我已经许久没听过妖琴师大人的乐谱了。”一曲完毕,三途川的渡人看起来很高兴,他将船停靠在岸边,问瑶琴道,“那么你要打听什么呢小姑娘?”
“请问五十年前是否有一个叫‘封郎’的人前来转世?”
“哦唷,这个人呵!”名字已出,三途川渡人倒像是和他是老相识一样,大吼了一声。
“您认识?”
“认识谈不上,这可是个奇怪的人呵!听里面的人说,这年轻人说什么也要投胎成一棵枫树,还不肯喝孟婆汤,差点就被留在这里了!”
“后来呢?”
“后来在奈河桥下咬着牙游了过去,得偿所愿变成一棵树了。弹琴好听的小姑娘,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不,多谢了。”瑶琴向三途川渡人又施礼,指着身边已经哭的快不成样子的红姬问道,“这下她是不是可以过河了?”
三途川渡人细细看了看红姬,魂魄已没有红尘执念,他船桨一勾,就将她拉上了船。
“封郎变成了枫树?”九尾听完故事,眼睛瞪得大大的,全然是不可思议的看着瑶琴。后者点点头,将手中那一小片枫叶又放回了它应该在的地方。
“那,那红姬日日夜夜等着下面的那棵枫树难道就是……”
“就是封郎。所以它才从不凋谢不变绿,五十年都是红红火火的样子,大概就是为了守护红姬,我想。”
“那可真是痴情的人。”九尾说着拉紧了身上的枫花缎,像是想到了什么,又问向瑶琴,“姑娘看了这个,也不知道‘情’为何物?”
被质疑的对象摇了摇头,瑶琴执起未喝完的陶杯,抿了一小口茶。
“我只是帮助世人实现愿望,却对他们为何如此做不甚了解。”
“真是伤脑筋,我要什么时候才能回去。”虽然想到瑶琴大概就是这么个反应,九尾还是整个头都钻进了织锦缎里,又团成了一团。
这只修行才一千年的小狐狸郁闷的时候就会这样,瑶琴见怪不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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