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采访

  一个妓女昨天自杀了,直到无意在城市日报的角落读到这篇文章时,李元一直对此事一无所知。一连几天忙着准备今天的特殊采访导致他好些时日都没有在关注新闻事件。不大的办公桌上堆着各类资料,但就是这么拥挤成一团的桌子却硬是被李元整理出一块小角落,放着一张家庭合照,干净明亮又温暖。李元看着那张照片,思绪有些放空,嘴角不受控制的上扬着。

  “不怪现在都没人看报纸了,虽说是一个小案子,但是想象的空间无限大不是么,这么好的题材就这么一笔带过了。”一个男声突然从李元背后响了起来,李元一惊,而后瞄了一眼他的那位同事,扯着嘴角道:“题材?这是新闻素材,自杀事实已经确认无疑,都准备结案了,就这么多事,你打算写几笔啊?李响大记者” 那个叫李响的男人也没回应,只是一屁股坐在了李元身边的工作椅上漫不经心道:“今天下午的采访你准备好了没?一会儿咱们就得出发去红灯区找那小姐采访了。”说着他又直起身看着李元,眼里掩饰不住的自嘲:“李元,你发现没,咱两跟色情行业特别有缘啊,这大半年前的扫黄行动,电视台就是让我们两个去现场采访的,现在采访小姐又轮到了我们,看来这是命啊!”李元又扫了他一眼,没再搭理他只是径自理着资料,塞进包里,腿一迈,往办公室外走去。

  “您好,阮小姐,非常感谢您能接受我们的采访。请您放心,采访的全过程都不会出现你的正脸,同时,您的声音也会被经过特殊处理,绝对不会暴露您的真实身份。那么,我们的采访将在十分钟后进行。我是这次采访您的记者,我叫李元。”李元带着职业性的微笑礼貌的伸出手。那位阮小姐先是犹豫了一下,之后迅速上前握了一下李元的手便又退回了自己的座位处,嘴角的笑容几乎是一闪而过。

  采访开始了,没有客套寒暄,李元直奔主题。

  “您好阮小姐,请问您从事这一行业多久了?”

  “快五年了吧”

  “那么,我可以请问一下,当初您是出于何种原因涉足这一行的呢?”

  “您觉得,一个年轻的女孩会处于何种原因靠这一行赚钱呢?如果我说是因为穷困,是为生活所迫相信有很多人只会反过来教育我改过自新,但我要告诉您,但凡有一丝选择我也不会干这行。生活这两个字能给人带来的苦难那些未曾经历过的人是不会知道的。”那位阮小姐就这样心平气和又轻描淡写的回答了这样一个本可以让她争取到大众理解与同情的问题,连眼神都未曾变过。

  这可不行,李元想到,如果这个宝贵的采访就这样轻描淡写过去,那台长的那句加薪承诺就真的无法兑现了,他身上可背负着一个家庭。

  “请问,在您从事这一行业的五年里,有遇到过特殊情况么?”

  那位阮小姐在听到这个问题的同时眉头轻皱了一下,略微思索了一会,开了口:“我自己倒是没有,但……但我听说过一个同行的事。”说到此处,她停了一下,好像有些挣扎,但只过了一会儿,她便又接着说下去:“大约在半年前,全市进行了一次全面彻底的扫黄行动,那次行动抓了不少人,或者说,抓了不少我这样的色情行业的工作者。想必那次行动您也一定印象深刻。当时警方为了加大所谓宣传力度,联合媒体一起共同直播那次行动,我至今都不明白这样做的意义何在。那些女孩的恐惧和无助,她们一个个惊慌失措的样子就这样曝光在镜头和公众视野之下,而我那位同行就是这些女孩之一。之后发生的事想必您应该比我更清楚,各家媒体争相把镜头凑到女孩面前,他们疯狂的抓拍那些女孩如牲口般从宾馆内衣衫不整被警察押解出来的镜头,媒体轮番报道着这次行动,网络上铺天盖地的谩骂声和谣言,指责着性工作者的肮脏不堪。您知道这些洪水猛兽有多可怕,它们一点一点地噬咬着那些姑娘,把她撕的支离破碎”说到此处,阮小姐再次停了下来,在她方才叙述着这一切的时候,李元听出了她语气中情绪的起伏,她好像再无法如先前那样克制自己,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将她的声音调整到之前的平淡冷漠,好像下定了某种决心,开了口:“就在昨天下午,我的那位同行自杀了,她叫石夏,25岁。”说完这些,这位阮小姐叹了口气,原本挺拔的坐姿也懈怠了下来,微微倾斜着的身体好像是体内的某样东西被抽走了,但是那双眼睛却从未离开过李元,她就这么一直看着他,沉默的等着他的回应。

  李元在听到那名字的瞬间停下了记录的笔,他轻轻地将笔放下,抬头迎上了她的视线。这个名字他记得,就在一个小时前这个被印在报纸角落里的名字刚刚划过他的视线,而那次扫黄行动他更记得,因为在那次行动中,他就是那群争相曝光那群女孩的媒体之一,而也就是那次义无反顾的大曝光,让他得以成为现在的高级记者,让他得以承担起一个家庭。

  这样的沉默持续了有近几分钟,直到镜头后的李响宣布暂停录制。李元几次想张口说些什么,但他什么也说不了,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或许他根本就不用,因为他没有做错什么。

  在休息的时候,那位阮小姐将原本绷直的身体放松了下来,靠向了椅背,她不再紧盯着这位记者,转而将视线移到了窗外,看着窗外的街景缓缓开了口,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李先生,我干的事是违法,违背伦理道德的,我深知这一点且更无意为我以及我的同行洗白。那次执法行动无疑是正确且成功的,我以及同行也理应受到法律的惩戒和约束。只是,谁放过了那些嫖客?谁忽略了另一种违法者?当苦难的风暴将她们卷进沼泽里的时候谁再袖手旁观?谁在逃避责任?当她们浑身淤泥一身恶臭地挣扎着爬上岸的时候,谁夺走了她们的第二次机会?当她们身陷其中时,那些人说她是自甘堕落,当她们迷途知返时又对她指指点点,最后她死了,他们说是生活杀死了她,是贫穷杀死了她,哈!记者先生,”阮小姐突然凑了上来,直直的盯着李元的眼睛:“我可以明确地告诉您,生活和贫穷是杀不死人的,这个世界上能杀死人的只有人,而杀死石夏的,是我们所有人。”李元无法出声说话,他被这一连串的逼问堵得开不了口,他轻轻地假装无意地避开了阮小姐的视线,以一种轻不可闻的声音回了一句“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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