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响了一下,是短信:办公室通知他们下午停电,大家回家做事。正好,凌青也想多呆一阵,这里,一旦交了房就不好进来了。

  又要离开一个地方,好像人一旦离开家乡,就会永远流荡。来到上海,她已经流落了多少次?先是在埃文房里住,炎热的夏天,她每天顶着高温去找工作,后来找到了,郊县的一所学院,旷远的地方,几乎跟上海没有一点关系,吸引她的是可以给她上海户口。埃文和她的新男友大卫送她过去,在教工集体宿舍放好行李。出门是城郊结合部特有的脏乱差。好容易才找到一家顺眼些的饭馆,空调却不够,始终热气腾腾,汗在脸上、背后蜿蜒而下。将就吃了饭,却又打不到出租车——偶尔一辆也是本地车,不能进市区。埃文等不及,拉着大卫说找个公交站点算了。她麻利地打了个招呼扭头便走,倒是大卫跟她道着再见,流着汗的笑容里一点点怜惜,像冬天的一星火,反而让人感到彻骨的冷——凌青觉得自己是被“上海”抛弃了,但是……就像埃文说的,怎么那么在乎户口?要它干什么?我就没有反而自由,上海哪儿我都可以待。可是,凌青没有她的潇洒,真像别人说的,书读得越多胆越小,这么不要档案失去签约单位来到上海,已经挑战到她的极限,她要户口,要稳妥的生活,否则就不能心安。

  为了户口,她在郊县学院待了整整两年。那时正在扩招,学院新上了很多时髦专业,却没有专业老师,全指着凌青这些年轻教师现学现卖。她仗着年轻,拿出了读书时的劲头,一门课一门课地把好几个专业的主要课程全啃了下来,还挺受学生欢迎。她也乐意上课,工资是少得可怜的几百块,但面对突然增多的学生,为了鼓励老师上课,学校的课时费算得不低,新开课全部算双份。她住在学校单身楼,房租水电全免,两年来竟也攒下了两万多块,算一笔巨款了。她那时迷茫,不知道做什么,但是上课就有钱,她从雾渡初来繁华都市,什么都缺,一到节假日同事们约着去城里逛街,坐车吃饭买衣服,连喝口水也需要钱。太缺乏的时候,钱成了最实在的房角石。

  有热心的同事给她介绍男朋友,也见过几个。不过,她发现自己对谈恋爱已经没有兴趣了:开始总是美好的,被捧在手心里,神一样在云端被仰望着;然后,如胶似漆,生死与共;再然后呢?当完全敞开心扉,却被当做玩具娃娃抛弃,这耻辱,凌青发誓不要再遇到。除非结婚,奔这样明确的目的而去。可展眼一望,谁是她愿意一生相待的?其实她自己都还没有定心待下来——她并不想就待在这里,灰扑扑的城乡结合部,没有一点上海味道。如此思量,她更乐意现在的自足状态:一个人,撑起一个专业,虽艰辛,但得到重视也赚到了钞票。有空,她和宿舍里的同事打牌,和埃文去淘华亭路,吃韩国菜,一点点改善着生活。稍稍孤单一点又怎样呢?得到的幸福是确定的。

  因为有这样的心思,第三年春节过后,她又去了人才市场。还是一样拥挤,一样充满了急迫兴奋沮丧不安的各种面孔,但现在她有工作经验,有本地户口,一身东方商厦买来的紫色乔琪套裙,抿着淡色口红,神情举止都已不是当年那个刚刚毕业的小女生了。她沉着地经过了冗长的笔试、面试,最终得到了这个文化公司的职位。

  这间位于思南路的新公司没有让她失望,正是那黄色拉毛外墙、古香古色的老洋房里的一幢。不过,不再提供宿舍,凌青需要尽快给自己找到安身之处。天热,她没有工夫仔细找,就在附近的长乐路租了一处石库门房子的顶层阁。高大的雕花前门关着,低矮的后门进去是黑黑的灶披间,几乎直立的陡峭楼梯绕几圈上去,就是凌青的蜗居,几个平米的小房,一扇矮矮的老虎窗,空气和光线很浑浊,放了一张小桌子和简易衣橱,就只剩下一张床的位置了,床头上的空间是斜下去的,人只能躺着。要做饭的话,就踩着漆黑的、咯吱作响的木楼梯,穿过几家人下楼去公用厨房,那里有属于凌青的一套煤气炉子和灶具、油盐酱醋,平时都锁在吊柜里,要用的时候自己开锁,邻里之间倒也秋毫不犯。真正不便的,是没有独立的卫生间。凌青端着痰盂从近乎九十度的楼梯下去,对于从小在平房里跑大的她,是太严峻的考验。这里基本上只能睡觉,逼着她在附近的培训学校兼职,尽量呆在外面,且养成了天黑后不喝水的习惯,以免在房间里小便。

  房东倒也和善,女儿嫁出去了,看她一个外地女孩子,做了好吃的会给她送一点,大馄饨,红烧肉,菜饭……不是家乡的口味却也滋润可口;她晾在天井里的衣服、被子,下雨了天黑了会帮着收……这里气氛懒散,凌青偶尔在家总看见他们在打牌、下棋,养花,晒太阳,急煎煎地闲聊……他们有自己的谋生之道,不用起早贪黑地上班。每天会有卖水果、卖小菜和鸡蛋的推着黄鱼车过来叫卖,态度友善,价钱公道,还有磨剪子磨刀、收废品的,隔三差五响起那抑扬顿挫、天下太平的声音。

  匆匆忙忙打拚的都是外地人。凌青自己整天在外面,为的是尽量少回到自己的蜗居,又能多赚些钞票。她想起三十年代那些住在附近的作家,他们都住在这样条件恶劣的亭子间、顶层阁,照样活得流光溢彩。只是他们想着革命,想着创造,那是开天辟地何等理想主义的年代,自然也是暴烈和盲目的。而她呢,只想着努力让自己过得舒服一点,房间大一点,钱多一点,如果有爱,就更好。她恋着这一切,不想毁掉它。她的一点点念想,不过是在这繁华盛宴里,亦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那繁华后的黑暗空虚,她不愿去想,就像人们每晚关上窗户,只把心思收拢在眼前这一片灯光照耀的、自己的地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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