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青坐在空荡荡的床垫上,随手拉开床头柜,一个一个拉过去,最下层的抽屉角扣着一张照片,一小半滑进抽屉缝里了。她蹲下身,小心而用力地抽出来,是她和埃文,就是这个房间,小小的阳台上,两人斜站着,穿着裙子,外面是碧绿浓密的梧桐,隐隐现出对街浅红灰色的墙顶……是那个夏天,埃文要离开上海的时候拍的,她心里痛苦着,却又真的笑得如释重负,也不知给她们拍照的大卫,心里又是什么滋味……

  二十多年前,凌青离开古城雾渡,乘几天几夜的轮船,沿长江顺流而下,每日在船头迎着红日出来,在船尾看它坠落于青山之外。日升月落,周而复始,凌青的心绪却渐由兴奋变为惶恐,她当时一半负气,一半也是好奇于被诗人们反复吟咏的江南,便这么离开了故乡雾渡,现在看着没有尽头的涛涛江流,只觉得玩笑开大了,离家太远了,简直是自我流放。她知道自己又干了一件不理智的蠢事,但已经无法挽回。她只能硬着头皮迎接将来的命运。想来,埃文当时也是这样离开雾渡的吧。

  大学毕业离校的时候,好朋友埃文邀凌青在她家里住了几天,埃文的父亲是离休干部,在雾渡市中心拥有一套带花园的房子。天气热,她和凌青每晚在客厅打地铺,凌青的耳朵里每天都是埃文在谈论那个他,几个月前才认识的,他们的实习带队老师林非。

  窗外的光线淡淡地照进来,照在埃文雪白的脸上,她满把的黑发铺在枕头上,不动也有飞扬的姿态;她的大眼睛闪着幽深纯净的光,像有一把圣火在燃烧。埃文是那么美,凌青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她。现在,因为林非,她更美了。那个高大、儒雅、温和的老师,对每一个人他都能发现闪光点,总是送上由衷的恰如其分的赞美。连凌青,都在他发自内心的欣赏里有些迷失,有些心动……好在她很快看出了埃文的心思,她觉得埃文喜欢的人,自己可以退出了。她不着痕迹地收回了自己的情思,成了埃文忠实的倾听者。

  故事愉快的旋律在他们结束实习后变得有些面目狰狞:林非是有妻子的,而且也在雾渡大学。然而,林非放不下埃文,埃文也放不下林非,他们非得再进一步,埃文和男友摊牌分手,林非也和妻子提出了离婚。他妻子疯了一般在校园里找埃文。埃文拉着凌青,躲到了校外的家里。

  被爱情冲昏头脑的人一般看不到别人的痛苦。埃文跟凌青兴奋谈论着林非跟她许诺的未来,不论多困难,他都会和妻子分手跟她结婚,他们要离开这死气沉沉的雾渡大学,另外建立家庭,开始幸福美好的新生活。

  然而,就在凌青要离开的那一天,埃文收到了林非的来信,信里简单地告诉埃文,他没有办法,不能和妻子离婚,因此请她原谅。淡黄的信纸上,他儒雅的颜体依然温润而飘逸,却挡不住冷淡的杀伤力,静静地透出字里行间。

  凌青永远记得埃文看信后大哭的情景,她第一次拥抱她,她那娇小却有力的身体在她怀里颤抖,她的泪水湿透了她的衣服,黏在了一起,那一刻她忽然觉得,埃文是另一个自己,是她想要成为而没能成为的那一个自己,她代自己恋爱,代自己受罪,在此刻心碎,泪如雨下——而自己是安全的,仿佛云端里看厮杀。她简直是高兴的!埃文到底跟她一样痛失所爱了,不,比她痛多了。因为这真实的高兴,她很惭愧,紧紧搂住了埃文,不停地劝慰她,对她说,你还有我,我永远不会背叛你,我们会是一生一世的朋友。她没有骗她,这和她的高兴一样是真心的。

  不论家人怎样劝阻,伤心欲绝的埃文还是放弃了父亲为她在雾渡财务局安排的工作,只身南下到深圳。然后,就在凌青研究生毕业前半年,她随公司新设的分部到了上海工作。

  因此,当埃文在电话里听凌青说在距上海那么近的一个小城市工作,立即叫她过来。她不客气地说:“你还要待在那种小地方?雾渡已经把你霉够了,还在这种小地方霉几年啊?你不如到上海来找找工作,你把我的地址记下,考虑好了给我打电话。”

  此时凌青亦像一艘漂泊的船,不管哪里都是岸了。她想了一晚上,终于下定决心来上海。几个小时之后,她站在火车站的出口,只感觉这个城市的浩大和喧嚣,无穷无尽的人和车,无穷无尽的欲望,沸腾的尘土……她放弃了在车站巨大的玻璃门上寻找自己渺小的身影,紧紧拎好行李,按着埃文给的路线去乘公交。她坐了个靠窗的座位,睁大眼睛看着窗外的一切。汽车七兜八转,渐渐华灯四起,给破旧的街面、房舍抹上了一层迷人的金粉。一间紧挨着一间的小小店铺看上去金碧辉煌,应有尽有;街道很窄,她看得见临街房子窗帘和大木床的一角,甚至闻到食物的香气。这正是下班高峰,汽车缓慢拥挤但车厢里却安静有序。在有规律的颠动中,在无边无际的灯火的流溢中,凌青觉得自己已经开始愿意接纳这个城市,她是亲切的,丰富的,她就是生活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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