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花火

  梦里的这个男人,穿着版型挺括的军装制服,他轻轻蹬上一脚,单车便能跑上好一段路。童瑶坐在他的单车后座,手缠绕在他的腰间。此刻,这张精致的没有一丝烟火气息的脸蛋上显现出孩童般的稚气。他们哼唱着歌儿,陷入渐浓的暧昧气氛中,她不由自主的依偎在了男人的背上——

  门外传来吸尘器微弱的运作声,她伴着娇喘的叹息踢开被子。没有掩上窗帘的房间明媚的刺眼,童瑶走进浴室,看到镜中一言难尽的自己,“真像挨了揍的泼妇”,眼周模糊一片的眼线液,挂上耳根的口红,杂乱无序的头发上粘着刺鼻的黏液。她在镜中端详了半天,终于打开莲蓬头。直到身上散发出一股浓浓的清洗剂味道。

  她顶着微微肿胀的脸,推开房门。

  “早。”

  童瑶被突然开口的杨宇恒吓着了,她往门沿上靠了靠,“你怎么在这儿?”

  “不是你让我在这儿的吗?”

  “喝多了胡说八道的话你也信?”

  “就算你不说,我也有义务保护你的安全。”

  “什么义务?”

  “我请你喝的酒,我当然就有这个责任。”

  “你看,我还活着,你——可以走了吧?”

  他看了一眼手表,两脚合并,站直了身体,“再见”。

  童瑶捂着脸颊,还来不及做出反应,杨宇恒已经急急忙忙的走出了走廊。这小子是干嘛的?黑社会老大的贴身保镖吗?站了一晚,精神还这么好?可是怎么会有人真的在这儿等一晚?童瑶怀疑的瘪起嘴。

  光大商场的喷泉跳着欢快的舞步,顾客们拧着花样繁杂的购物袋从敞开的大门里进进出出,这时柜台的专柜小姐已经顺利的卖出了她这一上午的第三瓶香水。杨宇恒一伙人从闹哄哄的餐厅出来,不远处独往的童瑶走进了他的视线,他和榴莲头交代了一些话,便往童瑶的方向跑去。

  “真巧。”,杨宇恒毫不吝啬的露出他月牙般的笑容。

  “你怎么又出现了?”

  “我无处不在。”,他微微上扬的嘴角,留着好看的弧线。

  童瑶翻了个白眼,心里回荡着:“你以为你是超体?”的驳斥声。

  “我是杨宇恒。木易杨,宇宙宇,竖心亘恒”,他一本正经的说道,并伸出手来。

  “你这是要握手的意思?”,他点点头。“我叫童瑶,童瑶的童,童瑶的瑶。”。

  “童——瑶”,他一遍遍念她的名字,像木匠初学雕刻不断刨木似的,“我请你吃饭。”

  “不了,我还恶心着呢。”

  “我陪你逛逛”,他在空中画了一个圈。

  “你不累吗?不是一晚没睡觉吗?”

  “一宿没睡而已,吃得消。”

  童瑶见他精神抖擞的样子,“你请我吃糖葫芦吧。”

  “这你就找对人了”,杨宇恒自信的说。

  童瑶望着还没有开放的冰场,这里变的又小又旧,她闭上眼睛想起她脑海中的冰场。这里是她和姥姥之间的记忆,那时姥姥还在,她身子骨还算硬朗的那几年,时常带着童瑶来公园玩儿,姥姥慈祥的望着那个无人作伴的小女孩儿,在冰场上翩翩起舞,像一只孤独的小天鹅。她睁开眼睛,咬下半颗山楂。

  杨宇恒见她吐出山楂核,问:“怎么样?是不是全朝安最好吃的糖葫芦?”

  “和想象中的味道不大一样。”

  “想象?你没吃过糖葫芦吗?”

  “小时候和父母上街看到糖葫芦就会嚷嚷着要吃,但总是被苛责无理取闹。长大后虽然偶尔还是会在街边看到卖糖葫芦的大爷,可是已经没有了当初的渴望。”

  她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部电视剧,‘小女孩儿玻璃球似的清澈大眼里,闪烁着父亲买来的糖葫芦’,这种梦想成真的喜悦被导演处理的很梦幻,仿佛置身于漫画故事之中。这画面至今仍然鲜活的留在她心里。

  “你小时候看过《我有一匹马》吗?”

  “当然看过。有次我换台看球,还被我妈用拖鞋砸了。”,杨宇恒望着天,叹了口气。

  “《我有一匹马》讲什么来着?我只记得女主角特喜欢吃糖葫芦。”

  杨宇恒沉思了片刻,开口道:“他爹一直享受着单身狗的日子,身边漂亮姐姐邀约不断,但他依旧一片赤心在丹青。有天,天上掉下个漂亮娃娃,与小娃娃相处的过程让这个不近女色的男人父爱爆棚。不过小姑娘呢,打懂事起就觉着自己的人生不完整,誓死要找亲爹妈一探究竟。小姑娘长大后在找爹妈的道路上谈起了恋爱,谈着谈着她居然就知道了她的亲爹妈身份,这时,她养父抱着一堆与小娃娃有关的回忆去世了。这编剧谁啊?这结局让多少妇女一星期不做饭?包括我妈。”

  童瑶扑哧笑出了声,“严肃点儿。”

  “我很严肃啊?你给我打个分呗。”,他睁着大单眼皮,俏皮的眨巴眼睛。

  “从专业的角度来打分的话,你刚才那段故事我只能给二十分。”

  “你这专业吗?”

  “虽然我学的是表演,不过讲故事方面我肯定要比一般人专业吧?”

  一阵嬉闹后,他们离开了冰场,在公园里安然自在的游走。

  “你们学表演的都像你这么好看吗?”

  “也不全是。”,童瑶自信的昂起头。

  杨宇恒仔细端详着她,柳叶弯眉;清丽似水的凤眼;挺括小巧的鼻子;鲜红而棱角分明的嘴唇。她柔软的黑发,被微风扰乱,童瑶将散落在脸颊两侧的头发撩起,眼神碰上了注视着自己的他。

  “你看那是什么树?”

  杨宇恒顺着童瑶指去的方向,看到树旁赫然写着“白皮树”三个大字。童瑶若有所思的蹭着地面,她的心思已经被慌张的举止暴露无疑。

  “我快有七八年没来过朝安公园了,好在这里一直没什么变化。”,他看了一眼童瑶,继续说:“你了?常来这儿吗?”

  “我来的很少”。她带着好奇的语气问他:“你是做什么的?”

  杨宇恒的状态发生了变化,在他变化的情绪里,似乎能感受到他的敬畏之心,“我在一个很美的地方工作,那里的山贴着云,水印着天。那里的风大,雨大,雪也大。它应该在上面”,他指向天空。

  “你不会想告诉我,那里还住着神仙吧?”

  “我不知道那里有没有神仙,但那儿绝对是天堂。”

  杨宇恒的言语穿进童瑶的耳朵,在她的大脑里环绕,流进了心脏。尽管她认为自己非常的理智,但她听信了他的话,哪怕他说那个天堂住着神仙。

  杨宇恒自顾自的走一段路,便会转过身来,手舞足蹈述的说着那些美丽的故事,与她听惯了的弗弗西斯全然不同。他满腔的热血像一团难以磨灭的光照耀着他,他眼神中的坚定驱赶了一切邪恶的力量,他眉宇之间的正义,和他不成熟的坏笑,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他身上散发出夏日的味道,气息如同运动场上扑面而来的欢呼声,将她淹没。

  “我们生活中的爱情是一种轻飘失重的东西,假定我们的爱情只能如此,那么没有它的话我们的生活也将不复如此。”

  药歆放回书本,走出了图书馆,她打开手机已经晚上八点了,李力峰依旧没有任何音讯,像似从这个世界上蒸发了。

  迎面而来的秋风钻进了外套,她打了个哆嗦,加快了回宿舍的脚步。“咕噜——咕噜——”,她捂住肚子,饥肠辘辘的咽了口口水。她调了个头,决定还是去一趟西门。

  药歆迈着小碎步,想在这寥寥几家没有关门的店铺,买份热腾腾的食物回宿舍。不知觉中她已经走到了美食街的尽头,这里没有数不胜数的店面招牌,只有稀稀落落几户老式住宅。枫树后隐隐约约闪烁的灯光引起了她的注意,药歆越过枫树看到一盏A4纸大小的灯箱,白色灯箱上写着‘好馋’二字,她环顾周遭,除了灯箱旁紧闭的住宅门,根本就不存在别的店面。她有些怀疑这是否只是屋主遗弃在外的废物。

  “请问,你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先生从木门里探出身子,他黑白相间的头发扎在脑后,留着修剪整洁的胡髭,穿着别致的羊毛马甲和擦的锃亮的棕色皮鞋。

  “哇,您的马甲可真好看。”,药歆被这件异于普通格纹的织物所吸引。

  “谢谢呀,这是我最喜欢的Harris Tweed料子”,先生的脸颊上浮出淡淡的红晕,他将手插进马甲口袋,“你可是来用餐的?”

  “是啊,可是都没有找到适合今天吃的晚餐?”

  “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

  “只是一个寒冷的日子。”

  老先生退后了一步,给药歆让出一条路,“我相信好馋能带给你温暖。”

  屋内的硬装很简单,简单的有些极致。它给人的第一印象似乎有些冷淡,倘若你能再迈进一步,便会被悬挂在墙面上的三幅画作吸引,它们像冬日里冉冉升起的小火苗,一点点温暖你的眼睛。身临其中之后,你就能更细致的看到那些无处不在的小物件,它们的存在能让你快速融入到这里,药歆不禁被店主的心意打动,她放下形状不规则的水杯,翻开编排考究的菜单。

  “我有美酒佳肴,你有什么?”,她盯着菜单陷入沉思。

  她连肯定“我有李力峰”的勇气都没有,她还可能有什么了。她想,没有人终其一生的不离开,人的一生终究是孤独与孤独相互扶持的生活。

  张小东走到他习惯的座位,发现已经有人早了他一步坐在这里。那个坐在这里的女孩儿曾经只是名单上眼熟的名字,最近却不可思议的引起了他的关注。她狭窄的肩膀像一艘承载猛虎的小船,张小东看着她快要陷进桌子里的身体,像一块等待融化的雪糕,了无生趣。

  “药歆”,她看见张小东时非常的错愕,却仍然快速的调整好状态,露出药歆式的微笑。“你一个人?”,张小东见她点了头,说:“我可以坐你对面吗?”

  药歆对张小东的所有印象,都只存在于课堂和剧院,此时,他却坐在她面前,在一个徒生出来的小餐馆里,这一切就变的格外虚拟了。灯光似乎也变的明亮了一些,她不确定光源的尽头是否早已坐满了观众。

  他们凝视着对方,像似看到了一本风格迥异画册。张小东打破了沉默:“你点的什么锅底?”

  “芝士”

  “真可惜,我也是”,张小东大失所望的样子,“我本来是要吃寿喜烧的。”

  “不能点吗?”

  “我忘了”

  “您不是才刚点菜吗?现在去换掉应该还来得及。”

  “随意一点”,张小东无所谓的摆摆手,“这种事情不用太在意。”

  药歆想起他坐在剧场的舞台上喝黑咖啡的样子,或许那个时候的他只是点错了咖啡,药歆捂住嘴差点笑出声来。张小东专注的看着《改变世界的万物事典》的封面,全然不知对面的女孩儿已经脑补了不少他的日常。她展开紧锁的眉头,那些令人郁郁寡欢的愁绪被抛在了脑后。她身体里漂浮的某物,终于沉了下去,那个一直往下坠落的恐慌也随之消失。

  张小东说:“你第一次来是吧?”,但他的眼睛依旧停顿在那本书的封面上。

  “对呀,您了?经常来吗?”

  “药歆同学,你现在只用把我当成来搭伙吃饭的饭友就行了,不要这么拘谨。”

  药歆放松的靠在椅背上。“既然只是饭友,那我就轻松多了。毕竟我还有一个剧本承蒙张小东老师的关照。”

  “我可不关照任何人,好的剧本我一个都不想错过。”

  老先生端来芝士锅,坐在了张小东身旁。

  “前两日我陪太太去北岛,那儿已经开始飘雪了。不知道今年朝安何时会下这第一场雪了?”

  “大概11月份末。”

  老袁指着他们问:“你俩?”

  “她是我学生”

  “你学生吗?”,老袁的语气像似听到:“今天的猪肉比虾贵了一百块!”。

  “我是张小东老师的学生。”,药歆再次强调了一遍。

  “你都已经当老师了啊!这匆匆一晃便已有十年光景呀!”

  张小东点头如捣蒜,他挥一挥,有种往事不必再提的意思。

  很快,老袁的注意力便被药歆的笑容抓走,他半张着嘴想起了什么,却被磨损的记忆卡在了节骨眼儿上。

  他拍了一下大腿,“小姑娘,有人说过你像《我有一匹马》中的慧雯吗?”

  “是吗?”,药歆低下头,等待相似的疑问回归平常。

  “你那一瞥一笑和慧雯简直是一模一样,小野要是见到你一定乐坏了。哎呀,你瞧我把正事儿都给忘了,我厨房里还有好多事儿呢。小慧雯,你一定还要来好馋吃饭哦,来见见我的小野。”

  “我一定常来”,老袁抱住手,更加肯定了这个想法。

  她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老袁走进厨房。

  药歆不禁偷偷看了一眼张小东,他若有所思的凝视着锅子里冒着泡的浓汤。

  “你最近写的故事和以往都不太一样”,他将鲜嫩的牛肉放入口中,入口即化,“喔——好吃”,他惊叹道。“说实话,逻辑性对于你来说是很难的事情。但我很喜欢你故事里营造的假高潮,真冷漠的气氛,每个人都特别的自我,看似满腔热血的故事背后暴露出那么多令人唏嘘的绝情。”

  “我一直觉得我的逻辑性很差,也过于感性。”

  他们不断的对话,一字一句里的火种,点燃了秋天的第一枚花火。张小东对药歆的认知了如指掌,他的大脑像一只飞速奔跑的猎豹,这可能也是他为什么在生活中,如此随性的原因。

  “你听。”

  从厨房里传来女人慵懒的歌声,她的声音能让人快速陷入温柔的陷阱,追随着她的歌声,走进余辉洗涤过的金色康桥;在人烟稀少的小镇与和风飘摇;在大海拥抱浪花里的自己。药歆闭上眼睛,梨涡在她的嘴角下方越陷越深——

  张小东托住脸颊,看着沉溺于音乐之中的药歆,不忍心打扰。他闭上眼睛想让自己也置身其中,尽管这对于他来说非常的困难,因为他的脑子里仍然惦记着繁体字版本的《改变世界的万物事典》,那个變字好像真的少了一个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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