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秦淮河两岸酒旗随风飘动,河上泛舟的游客只要在第一家撒上一把金豆子,就可以从河的这头喝到那头,花船上的酒香飘了十里,那姑娘们手帕上的香气也飘了十里。

  一个精瘦的汉子晃了晃手中海碗,里面一颗莹白圆润的珍珠在浅浅的酒液里滴溜溜直转,对面坐着的白净书生眉头不禁一蹙。

  那汉子仰脖将碗中最后一口酒咽下,一口咬碎了那价值不菲的珍珠,道:“你可别小看了这秦淮河,那些舞文弄墨的书呆子只晓得这里是销金窟、温柔乡,却不知道,在咱江湖人看来,来钱的路子可都在这酒碗的名堂里!”

  白面书生神色依旧淡淡,“哦?”

  那汉子得意道:“这名堂就在我口中这颗珍珠里……”他瞟了一眼船头的俏丽船娘,“呸呸”两声吐出那碎珍珠,竟击断捆绳将帘幕放下,而后便从口中吐出一块小小的绢帛。

  白面书生也不看那绢帛,身体前倾似要起身,在那汉子面前轻轻笑道,“杨兄内力又有进益了,可喜可贺。”

  那汉子已有三分醉意,大手一挥刚要吹嘘,却看见自己的双手连指甲都黑了,再抬头看时,哪里还有那书生的影子,而桌上的绢帛也与书生一并消失不见。

  胭脂苑既是秦淮河上最大的烟花地,也是江湖上最值钱消息的传送地,金主将所求之事告知胭脂苑,再由胭脂苑将暗含消息的三颗珍珠交给武艺高强的赏金猎人,谁有本事夺得珍珠,谁就有资格完成这个价值万金的任务,而他人也不得再插手,否则会遭到同行的围剿。

  胭脂苑的花魁红绡端的是美艳妖娆,她还在享受她每月一次露面带来的轰动,享受群豪为她手中几颗珍珠争得头破血流的虚荣,人人都道一柄单刀行天下的杨三叠夺得了红绡手中第一颗珍珠,却没人知道这位数一数二的刀客已经无声无息地死在了一条小船上,而此刻,他的尸身已经皱成了一枚核桃。

  夜,凉风习习,红绡倚着花楼的小小轩窗,望着屋内那买她今夜的纤瘦少年,她纤长的指头揉捏着那团小小的绢帛,而另一只手,却提着一柄单刀。

  “明明讨厌这里的烟酒脂粉气,有何必在这里陪我过这一夜。”红绡依旧远远望着那在她床上酣然高卧的少年,那少年不自然地翻了个身,把被子掀在地上,喃喃道,“辛苦你一天,偏不叫你睡个好觉。”

  红绡苦笑,自己艳名远播的头牌,到了他这儿却只能枕床脚。红绡心念一动,那团价值万金的绢帛便被随手捻做粉末随风散去,待到天明,不,不必到天明,这绢帛上的消息就会启动一场真正的围剿——萨玉染,南疆。

  绢帛的粉末散在风里,落在了一个人的鼻尖,他嗅嗅空气中半生追逐的熟悉味道,羽人的味道。关山月的脸上露出浓浓的倦意,而他的眼睛却是亮的,眼底不易察觉的兴奋与他的疲倦极不相称,十年前那个银发幼女在他枪下抬起了眼,那灰色的眼眸令他的枪头第一次移动。

  他抬头看向河对面的方向,腕上一条金环小蛇轻轻游动,告诉他,有些事情,已经开始了。

  夺得消息本是喜事,三位赏金猎人也通常不会碰头而是各自为战,甚至为了赏金而互相残杀,事成之后便去胭脂苑领取赏金,可这次,人称雪里白狐的白南渡和伞和尚淳于猛却聚在了一起。

  想也知道,请得动胭脂苑的绝非小门户,动用胭脂苑的大多是不便与人知道的秘事,胭脂苑之所以这样值钱,一是因为它在江湖各道上的威信,足以维护这种交易的秩序,二是因为胭脂苑的存在使得秘密能够成为秘密,赏金猎人拿钱办事,江湖上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谁拿了多少钱为谁办了什么事,凡是挑战这种权威的人,都死了。

  可这次不一样,消息一拿到手,就成了烫手的山芋,“萨玉染,南疆”这五个字就犹如钉在白南渡和淳于猛背上的五根错骨寒钉,让人又痛又寒。

  那萨玉染是谁,萨家庄二小姐!萨家庄可是武林世家,与朝廷的关系更是暧昧不清,十年前南疆作乱,萨家庄倾尽全力退了南疆羽人,据说当时二小姐被南疆羽人所害,险些被害成呼吸都散发毒气的毒人,后来不知怎的又好了,如今莫不是遭到报复,再度被劫走了么?

  由来女子被劫最是难办,即便保得住性命,这名声也毁了,何况此次事关南疆何等凶险,若不成,性命难保,若成了,难保萨家不会鸟尽弓藏,杀人灭口,消息在手,有胭脂苑在,又推却不得。

  二人在一处正苦恼,那另一枚珍珠的得主却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此时,他正懒懒地躺在一座破庙对面的树杈上,他整个人轻得如同一片叶子,随着树杈的起伏儿起伏,只差没有和树叶一起随风飒飒作响,其实他也可以的,只是他太懒了,懒得多费一丝力气。

  破庙正门打开,里面黑洞洞的犹如一张兽口,一条直通庙门的小道就像是野兽伸出来的长长舌头,就在这舌头的尽头,一袭黑衣黑斗笠,胯下一匹黑色骏马,一人一马从容接近,似乎丝毫感受不到面前的危险,直到庙门口,那人竟没有翻身下马的意思,而是一夹马腹径直越过台阶、门槛,直接跨进了庭院,黑色斗笠扬起,阳光罩上了一张写满疲倦的脸——关山月!

  自他挽缰站定那一刻起,庙门“砰”地一声紧闭,十余把强弓拉满,每一支箭都对准了他的后心。

  关山月眯起了眼,面前的华服青年右手已经摸上了腰侧的剑,青年背后的老人缓缓转身,抬手向下按了按,示意那些人收起弓箭。那青年的手依旧在剑柄上,他上前一步将一块绢帛扔给关山月,道,“黄金千两,事成之后加倍。”

  关山月将那绢帛抖开,“黄金万两,事后不相往来。”

  “你!”华服青年意欲拔剑,弓箭手立即满弓,当场剑拔弩张。

  “哎,”那老人抬手制止了他们的动作,“卢侃不得无礼。”他躬身向关山月微微一礼,“凭你关山月的名号可在我萨家庄任何一家银号支取黄金万两,此事万难,拜托了。”

  关山月坦然受了这一礼,半晌没有说话,午后的阳光使沉默更加沉默,良久,关山月开口,“敢问庄主,若是小姐已不幸中毒,又当如何?”

  老庄主斩钉截铁四个字,“格、杀、勿、论。”

  这四个字一出口,树上躺着的人都寒了一寒。

  关山月也将那块绢帛捏成了粉末,他是不必去胭脂苑领取赏金的人,自然无需此物为证。庙门口,关山月朗声道,“兄台辛苦,何不出来一见?”

  “呵呵,”只听两声干笑,树上探出一张脸来,两道粗眉,竟是死去多时的杨三叠!

  “在下无心窥视,只是见到了萨家庄的人,在这树上想动也动不了了,还请关大侠不要怪罪!”杨三叠说着已是从树上翻身下来,两脚落在地上便是重重两个足印,脚边扬起淡淡灰尘。关山月胯下黑马向边上让了一让,避开那灰尘,杨三叠抚了抚马颈,当即赞道,“绝地!关大侠胯下名驹可是足不点地的绝地!宝剑赠英雄,美女爱英雄,名驹配英雄,关大侠果然……”

  关山月神色不耐,夹紧马腹扬鞭便走,根本不愿与这等人纠缠,金环小蛇扭动了一下随即又安分下来,他身后的杨三叠狡黠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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