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忘了多久不曾睡得这么舒服过了。长梦悠悠,我在云中漂浮。是飞机舷窗外的那种镶着金边的云。从小我就幻想能睡在中间,被大朵大朵、棉花糖似的云团团包围。这云真好,暖烘烘,绒兜兜,比最好的棉絮还轻柔。最神奇的是,还有香味,闻起来像烤的脆卜卜的吐司。那熟悉的焦香,让我以为回到了童年。半梦半醒,赖在暖被窝里。重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下一秒,父亲就该走进来,把装着热腾腾牛奶和烤吐司片的托盘放在桌上。用粗厚的手指,摸摸我的脑瓜或扭扭我的耳朵,说“宝宝起床”。然后大步走到窗边,哗啦一下打开窗帘,满室碎金。多少个早晨,睁开眼睛,看到那宽阔的、略略有些佝偻的后背,就像航船遇到灯塔,心中无限踏实。
情境忽然一转。似乎是五岁那年夏天,父亲带着我来琴岛玩。那是我们父女唯一一次共同出游。在爬崂山时,我在父亲背上睡着了,天空下起了小雨。父亲有节奏的呼吸,波浪般起伏的脚步,还有身上淡淡的汗味,让我以为我可以就这样伏在他背上,就这样过尽一生一世。
“爸,几点了?”我迷迷糊糊的问。
“苏小姐,苏小姐……”
睁开眼睛,一个挽着发髻、服务员打扮的年轻女孩,满面笑容,轻声细语的呼唤着我。我茫然的打量这陌生的环境。云朵就是我盖着的雪白被子。床头柜的西餐盘里,吐司和煎蛋散发着阵阵香气,显然渗透到了梦里。洁白窗纱随风轻曳。落地窗外,阳光灿烂,可以看到湛蓝的琴岛湾。身体醒了,脑子却似乎还没跟上趟。我拍了拍不好使的脑袋。记忆的列车晚了点,留下一大段空白隧道。
“苏小姐,您醒了?“美女服务员笑容可掬。
“我……我这是在哪?”
“这是我们金海岸酒店的客房。昨晚您喝多了,周总把您送到房间的。”
“哦……啊?!”我腾的坐了起来,把服务员吓了一跳。“他,他跟我一起吗……”
服务员明白过来,笑着解释:”哦,没有,他嘱咐我们给您换身衣服,照顾好您,然后就离开了。“
我点点头,如释重负,不知为什么,又有些失落。那感觉像是听到某位自以为关系很亲密的老朋友,突然不辞而别。自己也不免觉得奇怪,通共也不过认识了半天,为什么会觉得失落?
“苏小姐,这是您的早餐,您慢用。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出去了,您有什么需要随时拨打服务电话即可。房费周先生已经结了,您不用担心。“
服务员一走,我又瘫在了床上。我没有赖床的习惯,但是这酒店的床,真是太舒服了。床垫的每一根纤维,好像都是配合人体的弧度设计的,难怪会让人觉得像躺在云里。盖着蓬松松的鸭绒被,我舒服的几乎要叹息起来。不由得想到了我那个老鼠洞一般的八平米小房间。因为是储物间改造的,没有窗子,顶上开了个通风口,把外面浑浊的空气换到里面来。当然也没有阳光。除了睡觉,我都不愿意回去。
闭上眼睛,想再睡一下,脑子里却不知怎么冒出了周北原那张棱角分明的脸,那副既像流氓又像如来佛的笑容,一笑颊上有两个特别深的酒窝。
努力回想昨晚的最后一个画面。就像道路突然疏通,所有的事情都冒了出来。我却怀念起刚刚失忆的状态。
说到底,还是怪自己,明明下个月生计还没着落,日日苦思稻梁谋,还非要打肿脸充胖子,请那叫周北原的男人吃饭。既然请客,当然得客人挑地方。人家搭救了咱,还挂了彩,不表谢意,不符合我的家风。谁想却遇到了天下头号顺杆儿爬的主,一点儿都不跟我客气,直接进了这家豪气十足的“金海岸大酒店”。也真是名副其实,真够“金”的,到处都是金灿灿。酒店大堂的鱼缸里,有胖大的石斑、澳洲龙虾、加州皇帝蟹什么的,都是三四百、五六百一斤,在我看来,无异于活的人民币。
眼看周北原熟门熟路往里走,我怯怯的说,“周大哥,您刚刚说的好馆子就是这家么?”
周北原回头看我站在门口不动,笑道:“对啊,不是让我选地方吗。我来过这儿,觉得不错。走吧。“
我暗自叫苦,深恨自己这幅死要面子的德行。要是现在转身跑了,他也拿我没辙不是。可也不知道是被鬼催的还是怎么着,跟着周北原稀里糊涂走了进去。这个讨厌的人还不肯坐大厅。我们就俩人,他非要进包间。看着那金灿灿的十人大包,我的血槽都空了,这光包间费就得多少钱?
服务员拿来菜谱,他还装模作样的让先递给我看,让我点。不用翻我也知道,就我兜里这点钱,只点的起几盘凉菜。我小心翼翼的选了一个老醋花生和凉拌西芹,都被他无情pass。这厮一看就是酒色之徒,是这儿的常客。服务员都对他毕恭毕敬的,左一个周总,又一个周总,亲热的不得了。他看都不看菜单,噼里啪啦说了好几个菜,神色就跟在菜市场里挑西红柿那么轻松。可不,不是自己的钱不心疼嘛。什么白灼基围虾,清蒸东星斑,夏果炒带子,铁板神户牛,竟然还点了红烧鱼翅和冰糖官燕。最便宜的,大概就是那份80块钱的扬州炒饭了。
到这份儿上,我就是再好面子,也绷不住了。等服务员一走,我就不客气的“提醒”他。
“喂,周大哥。我之前可是说过了,我就带了500快。你点了这么多海鲜,这一顿起码得两千块吧。要是我俩吃霸王餐被饭店扣了,恐怕得拿你那辆宝贝路虎做抵押。”我刚说完,就打了两个打喷嚏。
这人气定神闲的啜着普洱,抿嘴直乐,酒窝深的可以装二两酒了。我向来不喜欢男人的酒窝,觉得娘的要命。但也不得不承认,酒窝长在他脸上,还真挺好看的。他倒了一杯茶,递给我。
“喝口茶,你鼻音那么重,肯定是受了寒。喝点热的驱驱寒气。”
我接过茶杯,心里莫名有些感动。自我从南岛跑到琴岛,这两个月里,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关心呢。可是想到那即将把我砸晕的账单,心肠又硬起来。哎,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所言极是啊。
“别岔开话题,“我喝了一大口茶,“跟你说正事儿呢。我今天已经跑够了,一步都不想再多跑了,更不想被保安追。要不,趁现在还没上菜,咱俩开溜吧?我刚刚进来观察了一下,出门右手边就是安全通道,我们可以从那儿溜。我请你吃台东路的一家老杨水煎包,又便宜又好吃。”
周北原含在嘴里的茶噗呲喷了出来,”敢情你的脑袋瓜一直在这事儿上打转呢?“
那怎么了?咱虽然穷,也要脸面不是?逃单被一堆人抓包的事儿我可做不出来。我翻了他个大白眼,闷哼一声,姑且算是回答吧。
“要不这样吧。”他看着我的眼睛,一本正经的样子,可我总觉得他嘴角憋着坏笑。”这顿饭,我先替你垫上。你就当欠着我的。什么时候有钱了,再还给我。你觉得何如?“
”那……怎么好意思。这可是很贵呢。“我假装替他着想,心里是大大松了口气。反正他也没规定还钱时间,今晚起码不用发愁了。
“苏安琪小姐,你放心,这点饭钱我还掏的起。不会把你卖给酒店顶账的。你的紧箍咒能先松快松快,别再念叨了吧?年轻轻的,别给自己那么大压力,该吃就吃,该玩就玩。每天操心手里那点钞票,是中年妇女该做的事情。”
哈,我暗想,我也不愿操心!可我比不上您哪!您是有钱人,吃得起鱼翅。中年妇女抠门是因为小气,我抠门,是因为我不抠门就得饿死。
不过,对我这等千年吃货来说,美食当前,多少烦恼都即刻烟消云散。看得出周北原也是个顶级老饕客。连我这么个对海鲜不太感冒的人,也被那道比豆腐还嫩的石斑鱼给征服了。
那天晚上,本来一切都在我掌控之中。少说多吃,饱饱享受一顿美味大餐,再蹭一次周北原的路虎车,让他把我送回我蜗居的那栋老式居民楼。然后按下大脑的delete键,删掉之前的记忆,继续找工作谋生。好像是周北原提到了他有个女儿。还跟我同岁,都是17岁。他一说起女儿来,玩世不恭的神情一扫而光,满眼盛不下的温柔。我从来没有在一个男人眼里看到过那么柔情缱倦的光芒,不像在说女儿,倒像在说初恋情人,心中最宝贝的东西。也许因为南岛还比较落后,重男轻女的风气很严重。我在那儿长大,见多了对女性的轻慢和歧视,潜意识总不免觉得天下男人全都一样混。不免对这个男人又增加了几分好感。基围虾端上来后,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周北原竟然剥了一只虾,递给了我。他很会剥,虾肉取出后,虾壳还能拼成一只整虾。记忆中,也就只有爸爸为我剥过虾。也许是那天太累了,两个月来积累的所有情绪,恐惧、疲惫、心酸,都一股脑的涌了上来,我没有控制住自己的眼泪。很小的时候,我已经学会了在人前摆出一张无所谓的漠然面孔。这面具因为戴的太久,已经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强行剥离,就会献血淋漓。
这个几小时前还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却让我感到莫名的亲切熟悉。好像我们已经认识了很久,只是绕了很长的弯路,才又见到了对方。又或许是我心中藏了太多愿说的秘密,一提及身世,就有点兜不住,完全打乱了我向来秉持的忌交浅言深的原则。总之,那晚我脑子里起了风暴,理性决堤,丢了一场很大的人。而一切的罪魁祸首,是酒精。因为那晚,是父亲的忌日。虽然我从来不愿承认父亲已经死了的事实,只一厢情愿的相信那纸报告。那上面只说他是失踪了。父亲生前最爱的酒,就是小二。小二,小二锅头是也。便宜,爽辣,一口闷下去,辣出眼泪,热气从头顶直通脚底,立刻体会到了白日飞升的快意。父亲活着的时候,无论是喜事还是愁事,都喜欢喝几盅小二。就着一盘油炸花生米,一点点抿。吃的少,喝得多。他知道我喜欢吃花生米,总给我留大部分。然后用筷子沾一点点酒,让我也尝尝味道。看我辣的眯起眼睛,他就哈哈大笑,搂过我,很严肃的说,闺女,酒是害人东西,你答应爸爸,将来一不能沾赌,二不能沾酒。知道吗?
也许因为这句话,我在南岛做了十年滴酒不沾的乖乖女。目睹母亲夜夜喝得烂醉,看风尘场里那些男女酗酒滋事,我更是打从心底反感酒精。其实现在想想,酒精不过就是一个钩子,不能创造新的东西,不过是把人本性压抑的东西给勾出来。如果你好色,酒精就让你酒后乱性。如果你好战,酒精就会让你酒后撒泼。如果你虚伪,你就会酒后吐真言。套用莎士比亚一句话,酒精,酒精,多少罪恶假汝之名而行。平时装的人模狗样的绅士淑女,一旦喝多,那真是穷形尽相,丑态百出。
不过自从来了琴岛,孤身一人漂泊,生存的达摩克里斯剑时时悬在头顶。住在那不见阳光的老鼠窝里,心情总难免郁郁寡欢。偶尔,我也会逃到酒精里去寻找安慰。在啤酒节工作的这段时间,除了工钱以外,唯一的福利就是一大叠啤酒券。什么生啤,熟啤,黑啤……我也搞不明白,反正所有的啤酒我都觉得闻起来挺香,尝着却是又苦又辣,难喝的要命。难怪有人会戏称是猫尿呢。
确实也是因为的忌日,那天我点了二锅头——每年的惯例。又心疼那几张快要过期的啤酒券,索性都兑换。没有经历过,真的不知道酒精混搭的可怕。一瓶啤酒,外加两小杯二锅头。我就成了另外一个人。也许是更真实的我。
后来跟周北原在一起后,我才知道那晚我到底撒了什么样的酒疯。周北原说,我那通颠三倒四的话,让他心生怜悯。是的,如果不是因为酒,我绝不会对一个只认识了三小时的陌生人吐露心事。我说,我的十七岁生日是在火车上度过的。生日餐?眼泪拌盒饭,咸津津,连榨菜都省了。近三十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好歹抢到张硬卧。盛夏,车厢里满满的都是汗液与尿液发酵的味道。枕头上有不知哪一任旅客的口水印,被子古怪可疑的汗酸味。三十个小时几乎没有入眠。闭上眼睛,脑子里都是可怕的记忆。额头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脑袋终究不是铁,被那个混蛋男人按着重重磕在桌角,好几天都嗡嗡作响。可最难捱的不是身体的伤痛,是心。像被人生生挖出来,撕成一条条,鲜血淋漓。还有什么比亲人之间的拔刀相向更让人痛楚。比亲生母亲祸害你更让人剧痛。
记得离开南岛那天,暴雨如注。院子里我最爱的那颗芭蕉,都被打蔫了。我站在雨里,母亲站在门廊下,做了个也不知道是拥抱还是告别的手势。我就那样站了不知多久,分不清脸上是雨还是泪。
我哭喊,说的乱七八糟。为什么你不愿意等我长大。我马上就要高考了。等我考上大学,我找工作,我养你。你老了,我照顾你。不为什么,就因为你是我妈。我爱你。哪怕你从来是个不合格的母亲。就当我愚孝吧。我他妈的就是像神经病一样爱着你,不管你做了多少过分的事情。你自己清楚,全世界只有我是爱你的。你他妈的这样来算计我。你是人么?
她声嘶力竭的说,你要去哪?我惨笑,我去找我爸。我相信他还没有死。然后我跪下,给她重重磕了三个头。不论如何,还是谢谢她的养育之恩。
周北原说,我哭了一阵儿,活像个上坟的小寡妇。抱着他的胳膊,鼻涕眼泪糊了他一身。实在哭累了,脑袋埋在他怀里。只不停的说一句话:“你是爸爸吧?我是你的宝宝啊。你是爸爸吧?我是你的宝宝啊。”
他还说我拎着一块沙发巾,满房间乱窜,手舞足蹈,也不知道我在跳什么。后来我自己喊口令,做了一套广播体操《时代在召唤》。终于用完了所有的力气,一头倒在沙发上睡了过去。他说他当时实在是看傻了,忘了给我录下来,这真是他人生最遗憾的事情。这人真坏。
依稀记得他抱着我进了房间,把我卸到床上,还嘟囔了一句:你怎么死沉死沉的。
然后我好像吐了他一身。这就是我关于那天晚上最后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