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啤酒里是不是掺了什么兴奋剂,让那三个大腹便便的流氓,身轻如燕,跑起来跟脱缰野狗似的,在我身后穷追不舍,紧咬不放。我使尽洪荒之力,才算把他们甩出一段距离,代价就是有一阵儿没用力呼吸过的肺叶几乎都要爆炸了。
也是命运弄人。我,苏安琪,两个月前还是南岛中学的高二学生,跟所有高中生一样过着三点一线的平淡生活。谁能想到现在我却在这荒草丛生的滨海新区,穿着红色网球裙和白色运动鞋,跟几个流氓玩赛跑。
跑的再急,也不能忘了系在腰间的那只黑色腰包,摸摸还在不在,别跑丢了。里面装着我全部的生活费。丢了,下个月的房租就没着落,就得睡桥洞,连馒头也吃不起。说不定,还真得折回去,恳求那金链大哥收下我,给他做扒蒜小妹。可我刚泼了他满满一杯德国黑啤,小妹的位置恐怕也保不住。
也算我倒霉。为一份尚算不错的薪水,跟合租的小姐妹一起应聘了啤酒宝贝。啤酒宝贝,顾名思义,主要靠卖啤酒提成。每天底薪180,外加每一大扎啤酒提成10元,一天下来最少也能挣几百块。最好的是啤酒商还给安排了免费招待所,提供三餐。谁知道刚干了几天,就被那光头花背大哥盯上。开始他还文明,除了买光我手里的所有的啤酒,问东问西不让我走,色眯眯的盯着不放,也没什么过分之举。我并不想得罪他,胡乱应付一通,借故溜回宿舍睡觉,反正我的销售额已经完成。可那天他大概喝冒了,也可能是兽性压抑几天爆发了,忽然死抱住我又摸又亲。最可恨的是凭我高呼救命,那么大的啤酒棚子里,没有一个男人吭气,都装没看见。这种时候,也只能自救,难道真得听任他把我拖到小树林里?
于是我操起一大杯德国黑啤,泼在了那锃亮的光头上。浓黑的液体顺着他寸草不生的花头皮一道道流下来。趁着他们愣怔的片刻,我抓过一个啤酒瓶,狠狠砸碎,尽量让自己面露狰狞,朝着一时不知所措的大小流氓挥舞酒瓶,身体却悄悄向外撤退。
一到宽敞的门口,我就撒开丫子,沿着那条路灯都没有的小路狂奔。我最擅长的科目,一个是语文,一个是田径。从初中开始,就是学校田径队的主力,代表班级把大大小小的田径比赛参加了个遍,外号“小飞侠”,最好的成绩是龙城市的高中组女子一万米长跑亚军。我边跑,边庆幸那天穿了这双平底小白鞋,要是穿高跟鞋就完蛋了,只能光脚跑,这么黑黢黢的路,难保不踩到玻璃渣子。我跑的嗓子眼里都泛起了血腥,头晕目眩。已经是夜里8点多了。中午那顿之后,忙到现在还没吃饭。虽然我是跑遍南岛无敌手的小飞侠,也耐不住空转呀。只剩下一个信念撑着我麻木的跑着,不能落到那几个流氓手里。不然,我在琴岛举目无亲,谁会来搭救我?只要跑出这段鸟不拉屎的鬼路,前面就是车来车往的十字路口。应该能拦到出租车。
可惜我又失算了,虽然有几辆出租车驶过,不是有人,就是根本不停。想想也是,我这么蓬头乱发,衣衫不整,在黑夜里上蹿下跳,一定像个女疯子。眼见那几个流氓又跟了上来,我绝望的闭上了眼睛。迎面忽然来了一辆车。黑色大吉普,方方正正,大灯明晃晃,像个愣头愣脑的小男孩。虽然难看了点儿,也没得挑了,就它吧。我横下心,往车的正前方一闪,摆了个大大的“大”字。姿势虽然不雅了些,但能最大程度避免被撞死。车在我鼻子跟前十厘米处停下了,我本能的别过脸。车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嘎吱声。高光晃的我睁不开眼。我拽开车门奋力跳了上去。
原先的计划是:跳上车——姿态要轻盈优美,关车门,上锁,一把抓住司机的胳膊,楚楚可怜的看着他,最好眼中闪着泪光,用颤抖的嗓音求救。然而,人算不如天算,那吉普车底盘太高,我给狠狠一绊,轻盈的飞扑到了司机身上。确切说来,是我的上半截,结结实实砸在他的腿上。司机发出低沉的哀嚎,把双臂架在胸前,躲闪着突如其来的进攻。慌乱中,我的双手四处摸索寻找支点,想赶快爬起来。左手按在他肚子上,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感到腹肌像子弹袋一样结实饱满。不得不承认,手感不错。而右手……我发誓不是故意的,按在了一个奇怪的团状物体上。我像找到门把手似的,握着它爬了起来。只听司机近乎悲愤的喊:”小姐,你抓错地方了吧!”
我回过神,像被烫到似的,惊呼一声,连忙抽手,缩到副驾上。不忘把车门关上。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的脸已经红成了熟虾。这回不是丢脸丢到姥姥家,是丢到爪哇国去了。我可是连初吻都还留着的人哪。但是保命要紧,虽然羞愧到恨不得即刻弃车而逃,我可不能放走这来之不易的救命稻草。我捋了捋已经乱成鸡窝的头发,平复一下情绪,冲着那惊愕的脸露出招牌笑容。一定要笑开,露出八颗大牙。这幅样子,说好听点是天真无邪,说不好听点,就是嬉皮笑脸,没心没肺。不过,事实证明拿来应付成年男性还是很管用的。比如迟到了求保安开大门,差一分及格求男老师给过……最好还要搭配适可而止的撒娇,娇滴滴的哼哼几句,“哎呀求你啦!拜托嘛!”基本上都可以达到目的。上个月摆地摊被城管抓,就是放了这招,才没挨罚,城管大叔看我可怜,还请我吃了碗牛肉面。但见司机脸上露出了见鬼一般的神情。想想也可以理解,我披头散发,妆容散乱,这幅尊荣恐怕真有点像香港电影里的红衣女鬼。他惊魂未定的说:“你,你,你谁啊?你要干嘛?”
我才想起来还没来得及自我介绍,正准备把求救台词放出来,那三个比蚂蟥还执拗的流氓,已经出现在了车外,砰砰的拍车窗。
“哎,出来,看见你了,快下车。”
“不和我们玩儿,躲人家车里干啥,搞车震?嫩这小嫚儿真是甲醇!“
我躲到座位下,做了个投降的手势,乞求道:”大哥,他们要抓我。你救救我吧。你随便开,只要带我离开这儿就行……”司机若有所思的审视着我,眼神既谨慎又有几分戏谑。他乌发浓密,轮廓分明,皮肤紧致饱满。只有额头上有浅浅纹路,下巴刮得雪青。一看就是很重保养的那类中年男人。我在他脸上,辨认出了回忆中那张熟悉的面孔,无论五官还是神韵,都有相似之处,不免怔楞了片刻。他似乎相信了我,点点头,忽然伸过手来。我向后瑟缩了一下。他轻轻摘掉了我头发上的一片树叶,嘱咐道,“你起来坐好,不要怕。“低音炮似的嗓音,和身上淡淡的科隆香水味道一样,似乎具有某种奇异的安抚力,我从座位下爬出来,臊眉耷眼的端坐,像个小学生似的把手放在腿上。
他并没有如我所愿立即开走,反而摇下了车窗,平静的挑衅道,“你们想怎样?“
“不咋样。我们跟你没仇,大哥。你把这小老妹儿交给我们,你该去哪儿去哪儿。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花臂胖子的声音又粗又嘎。
“就是啊,大哥,这女的没胸没屁股,人彪呼呼的。档次太低,不适合你这种有身份的老板。你开这么好的车,好歹也得找个明星模特啥的吧。”那个东北口音的瘦子怪叫道。
“哎,恁是说咱老大档次不够?”操琴岛本地口音的光头笑起来。
“哎,我没这意思。萝卜白菜,各有所爱。老大就喜欢又瘦又柴的南方妞儿。干净,清纯,嫩的能掐出水,是吧?“
“而且够烈,又麻又辣,是朵刺儿玫瑰,真够劲儿。别说老大,这烈妞我也喜欢。小妹妹,不要怕,我们大哥信佛,不会吃了你。刚打电话了,只要你跟我们回去,给他赔个不是,再陪他唱唱歌,按按摩,啥事儿没有。乖乖下来吧,啊,哥哥们不会伤害你。“胖子淫笑起来,肥肉乱颤。
“你们闭嘴。几个大老爷们欺负一个小姑娘,算什么本事。都给我有多远滚多远。”司机吼道,声音像闷雷。 这真是我听过的最性感的一句粗口了。我还注意到他身形魁梧,Polo短袖衫下的手臂稍微一用力,肌肉就跟小山包似的鼓起来。
我立刻有种翻身农奴当家做主的感觉,叉着腰,中气十足的附和道:“听见没有,我大哥让你们滚。”
“哟,这么快就认了新哥,把我们这些老哥哥忘了?你也太不念旧情了,这几天我们给你捧了多少场子?帮你赚了多少小费?你都忘了?“胖子涎着脸笑道,“大哥,你别看这小丫头片子装可怜,不是那么回事。你说她一卖啤酒的,我们大哥看上她,天天给她捧场。不过是想让她陪几杯酒,她端起酒就往人脸上泼。那么大的地方,那么多人,都看见了。这让我们大哥的脸面往哪搁。以后还怎么在道上混?你还是把她交出来吧,我们回去也好交代。您一看就是大老板,犯不着跟我们这些不上道的结下梁子,您说呢。“
“那我要是不交呢?”“我大哥”从牙缝里挤出轻蔑的笑声。
“那我们也就只好不客气了。是爷们儿就下来,别跟个娘们儿似的躲在车上。今天你要能把我们三个撂倒,这妞,就归你。“东北瘦子嘿嘿一笑,露出两排大黄牙。
“这可是你们说的。”说话间,男人已经跳下了车。
四个人打成一团。这么近距离的看贴身格斗我还是第一次,吓得捂住了眼睛。不过,高下很快就分了出来。胖子戴着指虎,使出一记恶狠狠的左直拳,却被“我大哥”轻轻躲过,一把拽住手臂,来了个过腰摔。亏得那一身肥肉起了缓冲作用,不然可摔得不轻。他在地上躺了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俩瘦子挨了雨点般的一通老拳,外加两脚侧踹,都躺到地上找胖子作伴去了。三人费了很大劲儿,哆哆嗦嗦爬起来,骂骂咧咧的说些“有种留下名字,回头找你算账”之类的话,脚底绊蒜的且骂且逃。
“去问问你们老大,认不认识周北原。回头洗干净点儿再来找我赔礼道歉。别让我再见到你们这种败类。滚!”周北原冲着他们背影怒喝。
周北原气哼哼的上了车,显然还没从刚才的情境中出来,瓮声瓮气的说,“把安全带系好。我送你回家。”
我刚想照做,却被他手臂上那道流血的伤口吓了一跳,哎呀喊出声。
周北原吓得一哆嗦,生气的说,“你喊什么啊!”
我忍不住想笑,这个刚把仨流氓打趴下的大男人,却被我这一嗓子吓到,赶忙指着他手臂说,”你,你流血了。”
他抬起右臂看了一眼,轻描淡写的说,“可能是刚刚叫那个胖子划了一道。皮外伤,没什么。”说完从纸巾盒里扯了张纸巾,随便擦了擦血,团成团扔到车外。
我摇头道:“不行,伤口要及时处理,不然会发炎的。我帮你包扎一下吧。”
按着周北原指示,我从车后面取出急救药箱。心想,这看起来不起眼的吉普车也是鸟枪换炮了,连急救药箱都有。我唯一见过自带药箱的车就是继父的那辆奔驰。小药箱还真齐全,治伤风感冒、跌打损伤之类的常用药,一应俱全。我拿出双氧水、碘酒、棉签、纱布和绷带,刚打开双氧水瓶子,周北原就牙疼似的皱起眉头,说:”你可轻点儿。“
我憋住笑,点点头。看来无论多强悍的男人,都跟小孩一样怕疼。蘸了双氧水的棉签刚碰到伤口,他”嘶嘶“的吸气,连连躲闪。我只好又哄又劝道,“马上就好。”处理完伤口,再蘸碘酒把伤口四周清理一下,盖上三层洁净的纱布,用绷带绑住。碘酒的味道掺杂着科隆水的檀木香气,还有皮革和烟草的味道。
这狭窄的空间,静谧的似乎能听到空气的流动,还有男人有力的心跳和粗粗的呼吸。恍然间好像跳到了某部好莱坞剧情片,我就是负责给英雄包扎伤口的壁花女郎。想到这里不免情思荡漾,脸又烫起来,埋头做事情,尽量不去触碰他的手臂。另一个讥讽的声音却在心中响起:苏安琪啊苏安琪,他不过是萍水相逢的过客,别把你满脑子无处安放的胡思乱想放到他身上,不然只能徒留伤感。
我深吸一口气,轻声说:“好了。”心里那只张牙舞爪的野猫已经被理性关到了笼子里。
“好了?谢谢。包的真不错。”周北原笑着转了转手臂。
“应该是我谢你啊,周大哥。“我乖巧的回道。
“哦,说来听听,你想怎么谢我?”这顺杆爬的家伙露出了促狭的笑容。
“那个,我请你吃饭?”我恨恨的想,我刚从流氓手里逃出来,你要敢说什么以身相许的鬼话,我就在你脸上多添几道伤口。
“这个,可以。不过,我一顿饭可是要花很多钱呢。“他挤了挤眼睛。
我翻翻黑色小腰包,轻叹,”虽然我只有500块现金,但念在你救我的份上,只要不超过500元,你随便点。要是超过了,咱们就得吃霸王餐跑路了。“
周北原仰头哈哈一笑,”走吧,小朋友。我带你去家好馆子。对了,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苏安琪。安宁的安,王字旁琪。“
“嗯,名字不错。安琪,angel,你家人大概是希望你像天使一样美丽可爱。“周北原发动了车。车在海滨路上疾驰,丝绸一般平滑。
我微微一笑,心想,我不是天使,是来还债的。那句话怎么说的,《孔雀东南飞》里的焦仲卿怎么死的?都是他妈逼的。这双关语我给满分。都说巧女笨妈,摊上我那个不靠谱的妈妈,除了照顾自己,还得伺候她。我这么个疏懒的人,硬是被逼成了十项全能。
包扎算什么?我还会给伤口缝针呢。这点儿护理常识,也是拜她所赐。她经常被前任继父打的头破血流,却又死要面子不肯看医生,我只能披挂上阵,硬着头皮翻护理书,做护士和赤脚医生。给我一千元我能过一个月,给我两百块一样照样能过一个月。我一个人能张罗出一桌席,不是因为我喜欢做饭,而是因为如果不学会做饭,就得饿死的危险。现在终于不用每天为她担惊受怕,累的喘不过气来,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多好。
但不知为何,心里还是难过,想到临走前她哭花了的脸和红肿的眼睛,到底有些不舍,几乎忘了她做过的事,忘了恨她。我轻叹一声,看着车外静谧的夜色。今天月亮特别美,又大又亮,冰盘似的。以前不明白为什么古人喜欢吟月亮,如今一人漂泊在外,也算理解了这份“独在异乡身是客”的凄冷心境。
“苏安琪,想什么呢?“
“哦,没什么。”我勉强笑道。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多想也无益。”周北原说着,掀开了右手边的盖子,露出了一个迷你冰箱,“想喝什么自己拿。”
“哇,您这吉普车真高级,还有冰箱呢。”我不客气的拿了一听可乐,啪的打开,享受冰冷的碳酸饮料顺着咽喉和食道下去时,那刺激的感觉。
“小姐,这可不是一般的吉普车。这是路虎。记住啦?”
说话间,路虎已经轻逸的拐了个弯,停在了一家金碧辉煌的饭店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