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白修经常在夜里做同一个梦,梦里他漂泊在家门口那条河流之上,河水逆流,他被托举向山顶,一直向上,向上,然后就不见了,似乎是跌入无边无涯的深渊。他在醒后,也曾极力回想家人的长相,却只记得一双双冰冷的眼睛,将他看的近乎窒息。
离开家已经15年,丹白修当年只有2岁,他被接过父母的怀抱,当上了某种象征。这是一个极其成熟的被称作“茭炎”的国家,人们靠着某种信仰维持暂定的和平,丹白修出生那天,正是第七世“领袖”去世的时刻,他便和其他几个相同经历的孩子成为“转世灵童”候选人。那是一个着实不太富裕的家庭,孩子混迹在羊羔之间,直到多年后,在干净舒适的大厅里参禅打坐的时候,丹白修还能隐约闻到空气中浓重的羊毛味。在三个候选人中,丹白修不是资质最好的那个,他甚至最晚学会走路,说话也带着哭腔,但是他的父母在制造传闻臆说方面着实下了很多的功夫,比如说他出生时天边的那两条交错的彩虹,或者家里羊羔忽然整齐排列的跪拜,门外河流污浊的水瞬间清澈,很多事情被传的神乎其神,谁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却无形中为后来的选择加了不少分。
那天他刚满2岁,穿着厚重的教袍,被放置在宽大舒服的坐垫上,四周的人眼神严肃,他未被告知这意味这什么,却自然而然安分那颗了躁动的心,他安静的坐在那里,看着周围的大人来来往往,义正言辞。也就是那天,经过综合审定以及请示天意的流程,他被选为继任领袖,主持念出他的名字后,周围的人开始欢呼,大殿里上千只眼睛同时盯着他,那是一种满是尊敬与崇拜的深情,这深情决定了他不再是一个不谙世事的两岁的孩子,而是,从那时开始,他要学习如何被尊敬与崇拜。他被改了得体的名字,与满是羊羔味的环境永别,住进了宫殿。从那天开始,所有看到他的人都对他毕恭毕敬,甚至是宫殿里长老,都对他称呼“您”。
其实他的生活很简单,每天五点起床,洗漱完毕走进晨诵室,对着前几任领袖排位行三叩大礼,然后整理衣着盘坐在座垫上,开始晨诵。接着在早餐后开始一天的学习生活,那间宽大的木质房间里,老式窗户仿佛经历过了几个世纪,室内的光线很差,藏文经书的字都很大,他每天要在这间昏暗教室里呆上十几个小时,而后诵经、讲经、辩经。一切都被严格的规定了,甚至是微笑,老师们都会让他提前练习。直到晚上十一点,他才能回到自己的寝宫,在随伺的守护下入睡。这样的日子,他过了15年。
丹白修的随伺和他年龄差不多,名唤询言,5年前来到他的身边,丹白修总觉得这个人很熟悉,是那种一见如故的熟悉,但是他从未想过要和谁交心,以至于他们一起生活五年,说过的话还没超过二十句。宫里的长老都很严肃,丹白修隔一段时间还要进行考试,考教义、管理,还有日夜练习的端正的微笑和宣讲的手势。无论他去哪,都会有人跟着,他很难得有自己的单独时间,显然,他也根本不需要。每次,当丹白修跪在前几任领袖的排位前,他都会想到,是不是自己死后也会变成这样一个四四方方的牌子,就像自己生前是一个四四方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