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让木下,落满了深黄色小花。
阳光升上来的时候,关西镇看起来像是一个没有发育好的蛋壳,透明的薄膜怀揣着一摊黏稠未醒的美梦,无数人被包裹其中,沉醉在各自温热潮湿的母体中。
他却早就醒了,太阳是不会照到这深不见底的井下的,落下的只有那三两朵小花。
他是镇上被圈养在枯井里的一只丑鬼。
枯井四四方方,两层嵌套,四周镶有苦红色琉璃瓦,这井早已经不出水,看起来漆黑恐怖。丑鬼也不知道自己在这待了多久,他的脚边是一堆散乱的白骨,他只知道很久以前,他从这白骨中跑了出来,便和自己的前世断了联系。既无前世,那后世如何,也就无法得知。
在没看到自己的脸之前他还是个自由奔走的鬼,还没有被加上丑的前缀。只因他两手各握一道深疤,四处游走之时,常常疼痛难忍,便想着寻医问药,他敲开镇上大夫的门,大夫一家老小被他吓个半死,全部晕死过去,他照了镜子才发现自己五官颠倒,皮肤残缺,毛孔巨大还渗滴着黄液,就连自己看到也吓得不轻。丑鬼在井下反思了三天,便决定不再上去了,免得惹人讨厌。
从此,镇上的人都知道了枯井下的丑鬼,他们请道士做法,邀巫婆念咒,烧了两天一夜的符咒,丑鬼没有了动静,不再出来,他们都以为是法术起了作用。
任何的法术都抵不颗敏感的自尊心。但是,自尊心却抵不过寂寞。
许多年后,镇上的人对这只温吞吞的丑鬼没了惧怕,只是默默忽视他的存在。没有人愿意去懂他在无尽的岁月里和白骨里的蚂蚁作伴的寂寞岁月,人们只当他是做错了事的关西镇的祖先,愿意留给他一只枯井留宿,已经是后人的仁慈。他常常感到孤单,每逢路人经过,他总温声寻话,他声音清朗,却没人会去搭理他。丑鬼只是会在每年浅春的时候,拾起落在井底的交让花瓣,用那黄色的小花绑成一个个精致的花环送到井口,路过的小孩会偷偷捡了去戴在头上,并向他说一声:“谢谢老鬼!”
“老鬼”和“丑鬼”不是一个概念,比如“老张”、“老王”,多多少少有些亲切的意思在里面,“老鬼”也是一样。
虽然孩子匆匆跑开了,但是那句“谢谢老鬼”却一直回荡在枯井里,丑鬼的心里仿佛升腾起只有活人才能感觉到的温暖。
那更大的温暖袭来,是在废僧的到来之后。
废僧不知是从哪里来到关西镇的,看他的样子好像已经漂泊了很久。虽然衣衫褴褛,鬓发斑白,但还是能一眼看出这是一个曾经很好看的和尚,并且很容易误会到他是一个打着僧人的名头逍遥天下的浪子。
的确,以前每到一处,废僧总是被各种女人挤着来回看,俊朗的脸庞却身着充满禁欲气息的灰色僧袍,越是正经,旁人就越是想去亵渎。寺院师傅为了佛门清静,请他干脆还俗,回家娶媳妇。他却不知家在哪里,他从小被收养在寺院,早已无家,便开始流浪。三十年间,他游走四方,举棋不定,却还是以僧人自律,吃斋念佛,诵经打坐,一日不敢怠慢。只是面对情色,终是无法自持,欠下不少的风流债,所以内心又有诸多羞愧,只觉得自己这僧算是“废”了,但又舍不得丢掉“僧”的身份,于是开始自嘲为“废僧”了。或许是容貌上赢了世人几分,他衰老的速度也异于常人,三十几岁便看得出老态了。
他来到关西镇,正是交让花开的四月。他正好碰到来井边送花环的丑鬼,并向他打了声招呼:“你好!”
“交让木,新叶开放时,老叶全部凋落。人都说草木无情,这树却是情根深种,代代相传啊”废僧席地躺在井边,望着头顶上的树叶说道。
丑鬼还在回味那声“你好”,又听到废僧说了这么多话,一直不知该如何回话。
“喂,老鬼!你在听吗?”
“我在!”丑鬼声音颤抖,有点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