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五天后，阿森松人带着满框满框的故事回到了自己的小岛，十天后，圣赫勒拿人终于在清理完毕的岛上开始了正常的生活，一个月后，桑迪亚的坟前上开出了第一朵淡黄色的小花，一年后，从遥远的英国来了一个信差，来召回曾经在这里驻守的军人。布恩和亚度尼斯坐在一起，他们讨论着如何将衰老的沃克苏运回遥远的英国，他们各自都十分平静，就像这里的很多人一样，在安稳的平静的岁月里，每个人都尊敬的对待着这来之不易的生活，虽然，有的时候，在某个不经意，布恩还会碰到内心深藏的痛楚，但是时间已经给了他极大的宽容，他觉得自己该感激了。

　　他将在亚度尼斯的陪伴下，护送沃克苏回家，再一次的离开，他的心情却是截然不同，走之前，他看着这座热闹的小城，桑迪亚的离开带走了这里以前常年飘落的淡黄色花瓣，但是却给了所有的人真实的记忆，这里的泉水不再使他们失忆，虽然人们对于过去还是一无所知，但是对于未来，他们信心满满，墙角再也没有出现弃婴的哭声，这里成为了和这海洋中的其他岛一样的地方，充满了人和希望，他们在年轻的布恩的带领下，享受着迟来的幸福。布恩还是会经常想起桑迪亚，为此他拒绝了所有仰慕他的姑娘，在这种独自一人的状态下，他反而比较心安理得。

　　那是怎样的一段漫长的旅程啊，布恩一辈子都会记得在接沃克苏回国的那艘大船上，他对于人生真正的思考，虽然在这之前他已经成长了不少，然而总归是在自己的小天地里，一旦去往更大的世界里去，一切东西包括痛苦似乎都被这宽大的天地所稀释，剩下的只有对于过去的更高级的思考以及对于明天的美好的憧憬。沃克苏双眼一直盯着前方，没有人理解他对于遥远英国的复杂的感情，在那颗负债累累的心中，回家的欲望让他选择苟活，虽然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他却忘不了死去的桑迪亚的容颜，忏悔和羞愧每时每刻在他的心中飘荡，使得他寝食难安，然而他还是想活着，盼望有一天能重回故土。在路过阿森松岛的时候，布恩看着那个自己曾经到达过的热情的地方，想起了耶克蒂族长以及顾里斯夫人，然而这岛上的许多人早已经将布恩遗忘，尽管他们的脑袋记得清楚繁琐的金枪鱼酱的制作工序，却早已想不起这个曾经让他们迷恋追寻的少年，阿森松人早已经投入到了海洋里其他的故事中去，对于过时的人，对于已经传颂的故事，他们是不会放在心上的。当然，爱听故事不是什么错事。

　　布恩从没有想到，自己会来到那个曾经在破旧牛皮纸上看到的狭小的国家，亚度尼斯也没有想到，作为一个逃兵，在他死后，还能重新回到这个国家，而最激动的就是沃克苏了，显然他的苍老是禁不起这样的激动的。作为唯一一个活着回来的老兵，虽然没有人为他举办什么特别的欢迎仪式，但是在这座熟悉的城市，他显然得到了良好的尊重。在他离开后，他的妻子一直在等他回来，直到两年前刚刚去世，他的孩子们都已经长大，他们虽然对这个陌生的老人毫无感情，但是却用十二分的恭敬迎接他。在沃克苏回来的第三天，有人发现他在妻子的墓碑前死去，他安静的靠在那里，像是睡着了一样，人们可以在他的脸上看到一种叫做感恩的表情，那是文字所无法形容的，但是亲眼看到的人一眼就能看的出来。布恩看着静静死去的沃克苏，突然明白了关于“回归”这个词的意思，这是沃克苏曾经提到过的，如今他真正实现他的“回归”了，布恩为他高兴，人们为沃克苏举行了简单的葬礼，很快，他被这里所有的人遗忘，但是在圣赫勒拿岛，他却是一段永恒的记忆。

　　亚度尼斯一回来，就显得十分灰暗，布恩也曾经调侃是不是鬼也是会老的。在布恩等待政府召见的日子里，他陪着亚度尼斯去看了他的家，这是亚度尼斯离开后第一次回来，他走的太久，去过太多的地方，却没忘记自己家乡的所在地，他死的时候只有23岁，他年轻的妻子当时怀着孕，然而为了伟大的祖国，他毅然决然的走向了战场，他无法忘记那恐怖的战争场面，那是年轻的他所承受不来的，炸弹无休止的轰炸，无数的脆弱的生命被变成一堆堆尸体，炸弹再投下，尸体被变成碎片在空中颤抖，在这无法承受的死亡中，他被一枚炸弹所击中。

　　“还好，那枚炸弹没要了我的命，当我醒来，轰炸已经结束，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在不断的翻越翻越中，我竟然逃离了战场，虽然我也想不通为什么没有人发现我，甚至我所到之处善良的人们愿意收留我，连渡船也不找我收钱。”亚度尼斯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流露出欢喜的情绪，相反，他总是将头底埋着，他的双手一直在拨弄着玻璃球，在那五彩斑斓中，他放大了作为一个逃兵的羞愧。他想念自己的妻儿，却从来没有回来过，开始是怕自己给他们带来麻烦，后来是怕自己给他们带来耻辱，毕竟，他是一个逃兵。

　　“反正你现在是一只鬼，没有人会和鬼计较他身前的事情，再说，战争已经结束了太久，你也知道，时间会改变很多东西。”布恩安慰着他，是啊，时间真的能改变很多东西，它带走了阿尔肯、沃克苏以及美丽的桑迪亚的生命，使他们成为泥土的养分，它也使布恩变得更加高大有力，能独自承担很多的事情。来到亚度尼斯的门前，布恩敲了敲门，这里显然还有人居住，外面的花园被打理的井井有条，花朵还是刚刚开好的新鲜的模样，从屋子里走出来一个体态臃肿的妇人，从她的面容可以看出她年轻的时候很漂亮，她语气温和的问布恩有什么事情，并友好的请他品尝自己刚做好的薄饼。布恩一转头，亚度尼斯便失去了踪影，他只好先进屋子。

　　“请问您认识亚度尼斯吗？”布恩试探性的问。

　　“亚度尼斯？噢，你有什么事吗？”妇人睁大了眼睛，她随即又指了指在屋子墙上的照片，“怎么，你认识他吗？你不应该认识他的啊。”他早在几年前就死在战场上了。”妇人说道这里，哽咽了一下，可以猜想这件事在多年前给她造成过多大的痛苦。

　　“您怎么知道他已经死了呢？或许他幸存了下来也说不定啊！”

　　“噢，我也希望是这样，但是他最好的朋友当时和他在一起，亲眼看到他的脑袋被炸弹摔落在平地上，而那位朋友也在战场上失去了双腿，当时奄奄一息的他来家里报丧，还带来了他从尸体堆里找到的那颗仅剩的头颅。妇人的泪落了下来，她显然不愿再提这痛苦的往事，将布恩送出了门，急忙走上楼上去了。

　　站在门外的布恩百思不得其解，根据阿森松人和亚度尼斯本人的说法，他是吞食玻璃珠而亡的逃兵，但是在这里，得到的信息却是他早就死在了战场上，如他妻子所说他是个英雄。并且为此政府还送来了抚恤金。

　　亚度尼斯站在窗外，他无法想象自己当年早已死在战场上，他仔细回想着以前发生的事情，才好像明白了所有的一切。他记得当时自己被炸弹击中后，身体火烧一样的疼痛，他感到自己全身都在分离，在被巨大的冲击力撕扯，他的脑袋好像也冲出了脖子，在天空旋转，然而在短暂的昏厥之后，他却轻松自若的爬了起来，当时他还以为是自己命大，如今想来，他当时就已经是个死人了。在逃亡的路上，他未曾与人交流，也没有感到饥饿，他身轻如燕，却全身冰冷，他像人打听去路，从未有人回答，反而是一贯吝啬的旅店老板没有反对他无钱入住。在逃亡的路上，他太过紧张，并未注意这些蹊跷，后来他无可救药的爱上了玻璃珠，在成功偷到几大袋后走上了贩卖珠子的道路，流落到阿森松岛后，在这个不惧怕死亡的善良的岛屿上，不小心吞食了几十颗珠子，从此才被当做死人看待。所以一切都明白了，他并非是个羞耻的逃兵，他的孤独都是自己强加的，只源于他当初不愿承认自己已经死在战场上的执拗。

　　布恩也在明白了所有的一切后，对亚度尼斯充满了敬意。这个经常躲在角落里的灰暗的阴魂，生前为热爱的祖国在战斗，死后还游历了不少了地方，更重要的是，他从来不记得自己曾经是个英雄，他在无尽的悔恨和羞耻中谦卑的面对着生活。然而，对于死亡，不管你承不承认，都存在在那里，死是活人证明的。布恩从此再也没有看见过亚度尼斯，他很为失去这个朋友而伤心，但是他却从这件看似荒诞的事情里得到了很多启示，关于生活，关于未来。

　　很快，他接受了政府的召见，并被任命为圣赫勒拿岛第一任的总督。在英国的日子里，布恩学习到了很多现今的技术，这里的工业文明强大到他无法想象的地步，他甚至将很多的发明理解为奇幻异术，他如痴如醉的拜倒在现今的科技面前，试图将他们统统带回圣赫勒拿。一年后，布恩回去了，他带着众多的英国补给以及几大船先进的机器。岛上的人永远会记得那一天，他们的首领带着遥远祖国的爱而来，在无尽的遗忘后他们终于被想起，这比让他们恢复以往的记忆更让他们感到激动。来时陪伴在他身边的亚度尼斯和沃克苏早已消失在时光中，更早消失的是琦莉莎、桑迪亚和阿尔肯，他们归于这片宁静岛屿的回忆中，归于布恩的回忆中，值得一提的是，现在的他，自信、真诚并绝对快乐。

　　或许真正的遗忘是并不存在的，曾经寂静空白的圣赫勒拿如今再南大西洋中繁荣勃发，在远离尘嚣的世界里创造回忆，一直孤身一人的布恩也在为岛上殚心竭虑一生后停止了呼吸，那天，他面对着大海，他的身后飘落着淡黄色的五瓣小花，在岛上人的注视下他说出了最后一句话：“嗨，桑迪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