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女
1、
圣约翰大学是在中国办学时间最长的一所教会学校,被称为“东方哈佛”。创建于一八七九年的圣约翰书院,是由美国圣公会上海主教施约瑟,将原来的两所圣公会学校(培雅书院、度恩书院)合并而成的。办学初期设西学、国学和神学三门,用官话和上海方言授课,一八八一年开始成为中国首所全英语授课的学校。五年后,第一个实行全英语教学的年轻老师卜舫济牧师成了校长,并长达五十二年。
到一九零五年,圣约翰书院正式在美国首都华盛顿注册,成为获得美国政府认可的在华教会学校圣约翰大学。有文学院、理学院、医学院、神学院以及一所附属预科学校。学校初具规模,拥有了一座礼拜堂(圣约翰座堂)、一座以创办人名字命名的教学楼“怀施堂”,和另一座用庚子赔款所建起来的“思颜堂”,思颜堂是为了纪念学校的第二任校长颜永京牧师。后来发展为拥有五个学院、十六个系的综合性的著名教会大学。
一九三七年抗日战争爆发后,圣约翰大学曾将学校迁入公共租界,与沪江大学、东吴大学、之江大学、金陵女子文理学院五校组成上海联合基督教大学。四零年迁回原校址,就在中山公园附近。
圣约翰大学从三六年开始招收女生,四九年秋,徐闻音入读圣约翰大学医学院的医预科。那时,在圣约翰大学读书的廖英君已经临近毕业。中山公园就在旁边,此刻的梧桐树应该已经又是一个金色的旋涡,旋进去天和地,但他俩没有再走进去。
徐闻音伏在床上祷告时,有时会闪过一抺金色,每次她都会被吓一跳。但她很满意现在与廖英君的正常关系,觉得这才是爱情,而那抺金色是极危险的,久而久之,那抺金色竟然露出了刀锋般的寒光。她也曾悄悄察看他,但从他的脸上看进去,好像他从未被那抺金色困扰过,甚至看不到那个秋天梧桐的影子。不过,他也从来没有再约她在中山公园见面。秋风渐冷,他们也宁愿徜徉在苏州河边。
第二年,廖英君毕业了,但他并没有在上海开诊所,而是常常去内地参加各种为了传福音而做的巡回医治工作,他的心不在医病救人,却在传道上,医学仅仅成了他养生和传教的工具。他每次回到上海与徐闻音相聚时,谈的不是他在各处医的病人,而是那些病了的灵魂。
他计划要等闻音毕业后,一起去香港或美国读神学院。徐闻音心里却仍倾向于去内地的福音移民,去美国读神学院似乎并不符合聚会处的教导,虽然李弟兄自己也不止一次去过欧美,但她觉得去美国读神学院实在算不上一条艰辛受死的十字架道路。在聚会处会众的心里,西方公会是个不属灵的,空有宗教的外壳,缺失敬虔追求的生命。那年年底,圣约翰大学正式宣布与美国圣公会脱离关系,西方传教士、公会牧师们纷纷被迫离开中国时,徐闻音心里并没有任何波动。
没等徐闻音从著名的圣约翰大学医科毕业,这所著名的教会学校就拆分了。五二年在全国高校的院系调整中,一方面因为当时新中国的教育政策是模仿苏联,大量削减综合性大学,改办专科学院,综合性大学的相关学科合并重组;另一方面因为新中国的宗教政策也开始与西方帝国主义划清界线,原有的教会学校大多都被拆分了。
圣约翰大学被拆散并入了上海的华东师范大学、复旦大学、同济大学、上海财政经济学院、华东政法学院、上海第二医学院等多所高校。其中徐闻音就读的圣约翰医学院与震旦大学医学院、同德医学院合并,成立了上海第二医学院(后改名为上海第二医科大学,现为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
随着大学的分拆和重组,各大学中原有的学生团契都被打散了,而同时,教会学校的学生也就分散进入了上海各个大学。作为土生土长的聚会处地方教会,因为没有西方公会的背景在当时并未受到波及,他们开始积极地加强学生工作,青年学生信耶稣的人数明显增加。五二年圣约翰大学、震旦和同德三所私立院校的医学院合并后,暑期中三所学校的学生基督徒们就开始在一起聚会了。
入读圣约翰大学文学院的李依萍被并入了复旦大学,她参加复旦新建的学生团契,平时越来越少机会和徐闻音在一起,只有廖英君在上海的日子,他们三个才会聚在一起。虽然李依萍也是在南阳路地方教会聚会,但她却支持廖英君去美国读神学。徐闻音不以为然地笑她说,她不是支持他去美国读神学,而是支持廖英君的任何一个决定,毫无主见。
李依萍一时语塞,想想她说的也没错,虽然自己没有这样想,但事实上这些年,廖英君的任何一个决定她都很自然地觉得正确。只是,闺蜜闻音才应该是如此无条件支持的人,她却反而常常与他意见相左。男人不应该是女人的头吗?作为未婚夫的廖英君理应是闻音的头。那么自己的“头”在哪呢?有近乎“完美”的廖英君放在那里,李依萍就觉得实在是寻不出一个可以加入他们的青年来。
他们三个常常约在哈同路的那家咖啡馆见面,教会早就从文德里搬到了南阳路,虽然这家咖啡馆离两处都很近,但每次约到这里,总让他们觉得有一份不言的对文德里的留恋。不知为什么,对文德里的留恋竟成了他们友谊和信仰的标志。
那间咖啡馆不大,外墙贴着红砖装饰的墙面,里面是米色暗金花墙纸,金色已经黯成了咖啡,墙纸的花型却更立体了,好像是抺去了轻浮的成熟女子,隔了重重叠叠繁复的窗帘,安全地冷眼旁观着外面变化的世界。
与大门对角线的屋角,那个四人沙发座是他们常坐的,桌上有盏老式的铜台灯,灯罩是几块彩色玻璃拼嵌的,粗糙地仿着蒂凡尼台灯的样子。五彩的不够透明的厚玻璃将灯光压向斜下方,李依萍总是静静地待在台灯后面,将脸安全地放在光圈外看着徐闻音和廖英君之间的争论与共鸣。他俩时不时就会转头问她的意见,那时她就将眼光滑到灯罩上,不置可否地沉默一会微笑一会,说一二句或不说。其实她早就发现他们并不在意她的回答,他们问她的时候只不过是交响乐中的一个音乐休止符,音乐还会继续。
这两个人身上的激情她都没有,那盏仿制的蒂凡尼台灯的灯罩,总会让她想到一个家、一间卧房。她觉得自己实在是再平庸不过的一个标标准准的小女人,一间有着盏蒂凡尼台灯的卧室,和这个时代,和她的信仰是何等地格格不入啊。
2、
五五年六月底徐闻音结束了在医院的实习,毕业班的学生并没有马上被分配工作,而是在七月初返校后就立刻参加了肃反学习。五月开始的“肃清胡风反革命集团”运动首选是针对文化教育界,因此高校就成了运动的重点。上海第二医学院的二百多名毕业生全体集中留宿学习达数月之久,有问题但不太严重的被“继续帮助”,问题严重的则留校隔离审查。
这次肃反可以算是新中国第一次向文字开刀,运动一开始就是针对文艺界的,但和之后的所有运动一样,基督徒都是陪绑的。虽然中国基督徒既不关心政治也缺乏关心政治的能力,但他们因为属于异类,因为基督教天然地似乎与西方帝国主义有关,所以几乎成了各种运动中充数的阶级敌人,并且在平反中也属尴尬的“边缘人”。
上海第二医学院中的基督徒,不管是骨干分子还是连主日都不常聚会的挂名基督徒,都被一视同仁地“重点帮助”着。除了必须交代家庭出身、阶级立场之外,更重要的是要交代各人所属的教会、参加的学生团契,还要事无巨细地交代所知道的校内基督徒情况和活动。
那段时间,为了保护自己也是为了保护彼此,校园内的年轻基督徒们彼此都不说话,甚至尽量避免碰面,他们又出不了校门,回不了家,当然更无法去参加校外教会的聚会,每一个人都像是关在自己的囚室中。
这时的他们是格外需要神的,平时他们在忙碌中天天提醒自己,要进入与神独自相处的密室,但却没什么时间。偶尔独自去和神打个照面,甚至不用仔细感受,他们就能确认他就在那里,就在他们心灵的密室里随时等着自己。然而现在,他们一个个被迫独自进入了自己的密室,却发现那里面的神是模模糊糊的,是一种忽而聚成形、忽而散成气的,不确定的存在,甚至有不少人发现密室里空无一人,神没了。
那段日子是漫长的,其间李依萍来找过闻音一次,其实那次她俩没敢说什么,或者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李依萍只是惊怕地压低了声音哭,徐闻音只是直着脖颈坐在一边。她原本也是怕的,并且和李依萍一样对社会和政治因完全无知而感到惶恐和委屈。但李依萍一哭她就坚强了起来,甚至忘了自己的软弱,心中生出对她的不屑来,徐闻音觉得自己是可以为这个信仰死的。
她对李依萍也是对自己说:不要动情,七情六欲都是罪!要“死着”面对世界、面对一切,你就刚强了。
李依萍在徐闻音面前哭完,心里就安定了,她对她一直有一份依赖。她记住了这句话,她走了。李依萍并不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自己可以依赖闻音。
那次见面让徐闻音和李依萍都受到了额外的注意,她们分别被要求向上级汇报见面的所有情况,因为两人分别属于不同的大学,被怀疑是学校与学校之间的基督徒组织串联。
两边的领导分别对她们说:对方已经全部都交代了,你怎么还藏着掖着躲躲闪闪?两个年轻的女孩并不懂这只是一种审讯常用的方式,而是信以为真了。李依萍的哭泣和徐闻音的那句话都被交代了,再问就没有了,但领导不会相信仅此而已,好在仅此也已经够定罪了。
七月底,对徐闻音的“帮助”就升级了,她被隔离审查,不仅不能越出校门一步,还有一个政工干部专门来负责她的“案子”。无论白天黑夜,她都要随时准备被找去谈话。学校还指派了一个共青团员的女生,形影不离地“陪伴”她,同时睡,同时起,连上厕所或去洗澡都必定跟着,不过,上级不允许她们之间说话。
带着这么个影子,在宿舍楼上上下下,在校园里走来走去,学生们开始看着自然是指指点点,风言风语。徐闻音心里却出奇地平静,她不在乎别人的怀疑和鄙视,也对偶尔传来的怜悯同情的眼神无动于衷。
起初,她心里还希望能与同为基督徒的弟兄姊妹们眼神相遇一下,哪怕只有几秒种,或者只是交错一瞬,她都希盼着能从中取得一份力量和热度。但他们大多避开她,也有几位不避开的,甚至有个别想用目光来坚固她的,她又避开了他们,她特意地绕开走,以免“眼目传神”牵连到对方,也免得自己多一份要交待的事。
九月的一天,大表兄突然来学校找到她。他当然不可能直接找到她,而是经过了审查组的领导,由那个负责她“案子”的人带到她面前的。那人和那个女共青团员一左一右地站在他们身边,大表兄显然很紧张,双手插在淡灰条纹的裤兜里。她虽然看不见他细长苍白的手指,但从轻微却高频波动的灰条纹上就感到了他的恐惧和战栗。大表兄比她大了十五六岁,从小到大,她都觉得他像大山一样稳健可靠,此刻见到了他的慌张,心里反倒有丝娇憨的得意,面容上却更是从容得近乎冰冷了。
大表兄说:祖母走了。昨晚。他不安地抬头看了看她,又补充说:走得很平安。
徐闻音面上毫无表情,心里却打了个趔趄,随手抓来一根拐杖——就是李弟兄的一句话“一切都不动心”。她拄着这根拐杖站住,突然就觉得祖母是一个与自己不相干的人了。她不要动心,若只动头脑,一个基督徒的死岂不是好得无比?是息了地上的劳苦去天堂耶稣那里,何况这个老人已经八十九岁了。
当那个负责她“案子”的人对她说,经校方研究只能放她三天假时,她拉住了气愤的大表兄,平平静静地回答说:三天够了。
我买了此书,也打赏了,怎么接下来不停的要打赏,这怎么让人看书呀
学习了
施老师的叙述自然流畅,如若有空,能否指点《天赋者》中的不足之处?我相信一定受益匪浅。谢谢
好棒,文字看得出感情
“修行”可能是某种灵修方法,可能是某种神学系统,可能是某种教会传统,某类更新运动,某些属灵人的教导......
信仰是要我们承认人人都需要一位救主,但我们内心存着都是宗教性的思想认为找到了一位教主,我可以不断“修行”成为更好的,神要用整个人类历史包括教会历史打破这种幻想,我们才可能天天俯伏下来,每件事停步下来说:“主啊!”
什么东西,胡编乱造。想出名想疯了!
倪弟兄的书我全部读过,感谢主!
你敢肯定你书中涉及全是真实?他们为主所摆上的,你认为自己有资格评论吗?你写书的动机是什么?愿神判断你的内心
施玮,与那些小报记者有什么区别?无非是打着主的旗号为自己扬名赚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