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不报效祖国的话，总觉得没有尽到‘忠君’的职责呢。”

　　当石田张开双臂，向横滨海呐喊的时候，他完全忽视了身后紧咬着嘴唇，把指甲抠进成绩单里的千惠子。

　　“可是，石田君明明已经考上了最好的东京帝国大学……”

　　“现在是非常时期，我可没有心思再读书了。”他说着，往沙滩上千惠子的脚尖前一趟。“再说了，我不认为参军相比起读大学，是一个错误的选择。”

　　他骄傲地说着这番话，突然感觉脸上湿湿的，以为是下雨，没想到这液体是从千惠子的眼睛里流出来的。

　　“喂！你这是怎么啦？刚才还好好的，‘女人的心太多变啦！”他无趣地把千惠子那被海风吹粘在脸上的短发摸顺。

　　年轻人说的没有错，这个下午，千惠子的心情确实经历了好几波起伏。

　　那是1938年7月，公布大学入学榜的日子。她的石田君凭着优异的成绩考上了东京帝国大学，收到了当时为数不多的用天蓝色纸打印的入学通知。这也是她梦寐以求的学校。千惠子是真心为石田感到高兴的，因为石田的幸福，就是她的幸福。可在这幸福中又透着一些无奈。他如果去了东京，那上不了学的她怎么办呢？这个姑娘已经依赖惯了石田，这三年来，石田早就成了她的亲人，要是他走了，那她是应该跟着他去工作，还是开始异地的写信生涯呢？没有学上的她是应该给人打打零工，还是回广岛去跟奶奶生活？要是回广岛了，可就真的很难再和石田见上面了。想到这里，她又不怎么希望石田去东京上学了。她有些小女生地想，要是石田考试的时候多做错几道题该多好。

　　当然，作为早就有参军打算的石田，不多一会儿就表示，自己不想上大学。这让千惠子大吃一惊，十分难以置信。但当她知道了缘由后，反而更加沮丧起来。首先，如果他要去当兵，还不如去东京。要是当了兵，如果情况不好，说不定连面都见不上了……她不敢再想下去了，可她内心却更加崇拜起他来。她在历史书上看过，日本人自古以来都崇尚“忠君”，认为“忠”是一个男人应有的品德。而现在正是国家需要他的时候，他能挺身而出，她的心里还是很骄傲的。当然，这样小的喜悦，在离别的悲怆面前，又能算得了什么呢？千惠子这时候又开始想，要是石田身子骨差一些，瘦弱一些，能被军队拒绝就好了。

　　“这是早就决定好的事。”石田见两人的气氛有些不妙，开始严肃起来。

　　“你的爸爸与妈妈，也不会同意的吧。”

　　“他们是在教我做一个懦夫！”石田对着大海嘶吼着，“他们想让我当一名医生，毕业后回京都安安稳稳过日子。可我是个年轻人，年轻人不能没有血性！无法实现自身价值的男人，不能算是男人。”

　　千惠子知道石田的脾气，此时此刻，她还能做什么呢。凭着她瘦骨嶙峋的双手，就是再给她十双，也拽不回石田那如挣脱枷锁的野牛般的意志。作为一个站他身后的姑娘，除了顺从他的意愿，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但是她仔细想了想了，她害怕的并不是参军本身，而是多年后的有去无回九死一生。

　　“这样的话，千惠子我就没有亲人了。”她坐了下来，也不把新买的裙子折顺了垫在屁股底下，于是内裤上都沾上了湿润的沙子。

　　“我和你父亲是不一样的。”石田自信地笑着，握紧了拳头，“我会法语啊，你忘了吗？要是真的出了什么意外，还可以装作法籍日本人倒戈嘛！“他笑了起来，然而这种无足轻重的玩笑，连他自己都觉得安慰不了任何人。

　　“女人可真是麻烦啊！“

　　石田搓手拍掉沙子，从包里取出马克笔，在录取通知书上写了些东西，然后裁掉多余的部分，把纸变成正方形。千惠子根本无心看他在做什么，等她终于抬起头时，看到那张蓝色的录取通知书已经变成风车了，静静地躺在石田的书包上，周围全是胶水、剪刀一类的工具。

　　“啊！真是讨厌，没有棒针啊。”他挠着头皮，拿着根树枝走了回来，用绳子把两头一绑，然后把风车小心翼翼地穿过去，风车就完成了。可是他左看右看，觉得这树枝实在不好看，于是把它拆了捡了根更粗壮的回来，用剪刀把它打磨得又平整又光滑。千惠子接过风车，把它颠来倒去、从里到外地观察了好一会儿。

　　“你在上面写了什么？“

　　“这个我不能告诉你。“

　　“讨厌，是‘我爱你’之类的吧。“

　　“那可真是太简陋啦！“

　　千惠子现在可没有心思去猜他写了什么“高雅的情话“在里面，她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那只插在沙地里的，不断转动的风车上。石田趁她不备，从身后抱住了她。

　　“我一定会回来的，一定。你知道吗？有一种风是能跨越大海的。等那阵最厉害的，能一口气跨越七海的风吹过来的时候，我就回来了。“

　　“可是，我怎么知道哪阵风跨越了七片大海呢？“

　　“因为只有它能吹开这纸风车，它是有魔力的。“

　　“那这阵风可真够无聊的，只是吹开风车罢了！“

　　“不能这么说呀，这风车里可是有我写给你的笔迹呢！“

　　“讨厌呀！”

　　“你要是觉得寂寞，我们就地造一个小石田也是可以的嘛……”

　　千惠子锤了他一下，觉得他实在是太油嘴滑舌了。她流着泪扑进石田的怀里，石田也抱紧了她。只有在她看不见的时候，这个坚强的男人才敢流露出悲伤的情绪，他那多少年来只能容许汗液流淌的脸颊，如今再一次因为别的什么湿润了起来。

　　4

　　这一年的冬天，长岛从东京的高中毕业了。他没有考上大学，经过朋友介绍，到横滨一家报社的印刷厂里工作。他的家境可不怎么好，他住在新宿，父亲和母亲经营着一家生意不怎么红火的拉面馆，所以他可没有心思成天在家里无所事事，也不想在父母的店里工作一辈子，于是便到横滨，打算碰碰运气。不过，他和千惠子相识，已经是1939年春天的事了。

　　那一天，他在千惠子的杂货店门口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不一会儿，地上的烟头便像是汉堡上的芝麻粒一样密集了起来。他没有赶上好时候，据说工厂因为战争的缘故准备裁员，若是表现的不好，这个月底连工资都拿不到就要滚蛋了。他的几个平时能说上话的同事都已经准备收拾包袱寻找下家了。长岛平日里喜欢看看书，写一些蹩脚的文章，这个孤僻“文人”的内心可没那么大的冲劲。对他来说，找一份能养活自己，又能每月给父母寄一些钱的工作，满足自己的存在感与成就感就可以了。可是这份工作刚稳定下来，没想到就出了这么件事，该死的战争啊！

　　他当即又拍了三十日元在收银台的小碟子里。

　　“您老这么抽烟，是不行的哦。”要不是这句话，长岛是不会开始留意这个梳着短发，用一个黄色发箍固定的姑娘的。她的一颦一笑，都与那插在一旁笔筒里，迎风转动的风车交相辉映。

　　千惠子在与石田分别后，给广岛的奶奶写了封信，告知了现在情况。奶奶尊重她，按信里的请求，给她汇去了一笔钱，让她开起了杂货店。对于千惠子来说，她也是头一次看到抽烟丑得这么凶的人。

　　“不关你的事。”虽然面前这个姑娘的关心，令一无所有的他深受感动，但他那冰山似的内心可不是那么容易被融化的。

　　千惠子笑了笑，等她返回柜台的时候，拿来的不是烟，而是两根冰棍。

　　“我只想要烟。”

　　千惠子见面前的男人纠缠不休，于是索性把架子上所有的烟都丢进了箱子里，然后一脚踢到收银台下面。

　　“对不起，本店不出售香烟哦。请您收回您的零币，谢谢。”

　　长岛有些不可思议地瞪着眼前的姑娘，按理来说，那些卖烟草的商家除了收钱，谁还会关心你的死活呢。更何况现在还是战争年代，及时收钱行乐才是真理。

　　“这根冰棒是我请你的，算作你今天买了六包香烟的馈赠，怎么样？”

　　她见长岛还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于是索性走出柜台，把冷饮的包装扯开，塞进他嘴里。

　　“好吧，既然你不拿走这些日元，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啦！”

　　“喂！”长岛伸出手要拿，但是日元已经进了千惠子的口袋。

　　“过期不候，欢迎下次光临。”

　　长岛听罢，竟不自觉地叹了口气，笑了笑。自从来了横滨，他还没有像今天一样因为心情的舒畅而笑过。

　　两人聊了不多久，天色便暗了下来，今天晚上应该是有一阵雷雨的。长岛正准备告辞，千惠子主动邀请他去家里一起吃晚饭。

　　“工厂里有饭吃。”

　　“总不能让我白拿你这三十日元吧！”

　　“……那就真是麻烦你啦！”

　　要不是这个姑娘，长岛还不知道，自己原来是这么闭塞、不善于交际的一个人，他在某些方面的主动程度还不如一个女孩。

　　之后，长岛与千惠子的联系便开始密切起来。由于工厂和她的杂货店离的很近，他经常来买些东西，照顾千惠子的生意。甚至有时为了有个理由去找她，他特意摔碎自己的杯子，去她店里买一个新的来。他了解到，两人都是1921年生的，怪不得有那么多的共同语言。他知道了“横滨海”这个名字，更知道了七海是哪七海。每每这个时候他总是想笑，但都被千惠子的假装生气憋了回去。时间久了，千惠子也知道长岛是故意照顾她，因此只要他来，她便邀请他去她一直住的“脏屋子”里，和他一起吃晚饭。她知道长岛厂里分配的伙食和寝室条件都不好，虽然她住的屋子很老旧，连自己都称呼它叫“脏屋子“，但那颗不想白受人恩惠的心还是想尽些微薄之力，让长岛不至于天天这么“面瘫”。有时长岛发工资了还会带些酒来，他们喝醉了以后，千惠子甚至还会让长岛留宿一夜。当然，那个时候，还是分两个被窝的。

　　长岛没有想到，他在东京呆了18年都没有感受到的春的痕迹，竟然在横滨，切切实实地体会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