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吉甫本是四海为家,自是不会计较,便微然一笑:“但听吐大哥安排。”
吐突承璀一听对方虽知自己身份,但并未称吐公公,而是喊了声吐大哥,便也是心头一热,举起杯来,两人碰了一下。
吐突承璀放下酒杯叹气道:“你莫看如今长安城歌舞升平,实际上是暗流汹涌,不知道大灾难什么时候来啊?”
“此事怎讲?”
“你不知道当年的皇上是何等的意气奋发、敢作敢为,他多次说要铲除那些名为藩臣、实如异域的跋扈藩镇,将权力收归中央。当时的藩镇,对皇上是敬畏不已啊!据说淄青镇那里的将士曾经把兵器都丢在地上,相互感叹,说明君出现了,还能再造反吗?淄青节度使李正己还主动上表,愿意向朝廷献钱三十万缗①。陛下派遣使者前去慰劳淄青将士,把李正己的三十万缗分发给将士们,淄青将士顿时欣喜若狂。他们不约而同地跪倒在地,对着长安方向三拜九叩,不停地口呼万岁。自从与叛乱藩镇全面开战以来,朝廷已经取得了节节胜利,上至天子、下至文武百官,都认为天下将从此太平,用不了多少时日,那些拥兵割据的跋扈藩镇必将被一一铲除,大唐帝国也必将回到大一统的轨道上来!”吐突承璀一使劲,手中的酒杯差点被他捏得粉碎。
“只可惜啊!……”吐突承璀把烂酒杯往地上一摔,口对着酒壶猛灌了几大口酒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叛乱诸藩在一夜之间全部称王:朱滔自称冀王,田悦自称魏王,王武俊自称赵王,李纳自称齐王……如今中原战场连连失利,作为东都屏障的襄城岌岌可危。”
“如此一来,战争日渐陷入泥潭,军费开支更加庞大,财政状况会日益恶化,百姓要遭殃啊!”杜吉甫放下酒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不错!”吐突承璀压低了他的尖细嗓音说:“如今出台了两项新税法,税间架和除陌钱。税间架就是每栋房屋以两根横梁的宽度为一间,上等房屋每年每间征税二千,中等一千,下等五百。除陌钱规定无论公私馈赠还是各种商业收入,每缗征税五十钱;如果是以物易物,也要折合成当时的价钱,按相同税率征收,这两项税法啊,弄得民间是一片怨声载道。”
“这样也不是办法啊!”杜吉甫紧锁双眉。
“如今皇上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了,光是李希烈与河北四镇称王称霸这个战争僵局就让他头疼不已了。皇上已经征调了关内的各道军队紧急出关,增援襄城。说起来,在奉命出关的这些援军中,有一支部队来自泾原。”吐突承璀又叹了口气:“不知为什么,姜堂主总说原来的泾原节度使朱泚和这支泾原军让他提心吊胆。按理说,这个朱泚吧,他本来是泾原节度使,只因为他的弟弟是卢龙留守朱滔,去年反叛,为了此事朱泚还被剥夺了军权,废居京师,心情郁愤。姜堂主认为这是个大祸害,接连上书给皇上,要皇上干脆下决心杀了朱泚,以免养虎为患。唉,可惜啊,皇上并没有听,说朱泚已被剥夺了军权,有什么好担心的?再说这支泾原军呢,也就五千来人,按理说,战斗力不会怎么样啊,他们在天寒地冻中已跋涉多日,大多疲惫不堪。而且在这支队伍中,还夹杂着一些半大的孩子,他们是士兵的子弟,反正留在家乡也没饭吃,索性跟着父兄一块走,以免在家里活活饿死。除此之外,士兵们也是想多拉几个人头来凑数,以便多分一些赏赐养家糊口。这样的队伍能打仗都是个问题啊?”
杜吉甫不知他岳父担心的原因,只是姜公辅也是个见过无数风浪的老人,也许他的担心有他的道理。
“时候不早了,可能今天下午或明天我就得去东宫,霹雳堂还有些事务我得赶紧办妥交接。找个时间我带你们到长安城四处走走。”吐突承璀起身告辞。
送走了吐突承璀,杜吉甫考虑着他接下来在长安城的日子,原本就想着一边准备科举考试,一边为岳父大人分忧;如果贞娘在交趾那边的事情完成后,就会来长安,那么一家人就可以在长安团聚,也不知道贞娘如今怎么样了;杜丽和杜华呢,要学点琴棋书画了,轻功暗器防身之术也不可不学,最好还是要给她们去找个教书先生……
正在胡思乱想着,突然门外人声鼎沸,“快走啊,看热闹去——”杜吉甫从客栈楼上的窗户往下看,只见一大群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簇拥着,像潮水一样,涌向城东去。
“阿耶,出什么事了?怎么这么多人啊?”杜丽和杜华也过来,踮起脚尖看下面的人群。
杜吉甫正暗自纳罕出什么事了,突然发现人群中,一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乞丐被人撞倒,眼见会被后面的人流踩上去。杜吉甫暗道不好,纵身从窗户跃下,抓起乞丐跳到旁边的台阶上。
“好险啊,你光看热闹,不要命了吗?”杜吉甫略带责备的口气问道。
那个乞丐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脸上满是尘土,一双眼睛滴溜闪光,说:“多谢你出手相救,不过我才不是看热闹的呢!我只是过来讨些吃的,没吃饱就站不稳,他们都说什么“义兵”来了,根本就不是!”
“义兵?”杜吉甫好奇地问道。
“他们说是不要百姓缴纳间架税和陌钱税的义兵。”那少年神秘地说:“我知道他们是什么,我告诉你,在我们这些乞丐当中有个过去当过兵的,不要告诉别人听,他其实是个逃兵。今天清早打听到泾原军到了长安城郊外,他告诉我们按照惯例部队离开本镇到外地作战,朝廷都是要给予额外赏赐的。反正他们也不会停留很久,中午是要吃餐饭的。他说等他们吃完大鱼大肉走了,我们就可以过去饱餐一顿剩下的汤汤水水;说不定朝廷赏赐多了,谁一不小心丢了一、二两银子,那可是发了啊。我们几个兴高采烈地打算去饱餐一顿,结果远远地看着,他们的饭是连皮带壳的糙谷米,菜也只是几盘青菜,连块肉都没有。有些当兵的好像都比我小点,他们可能不懂事吧?还问有什么赏赐没有?那接待的说我们京兆尹王翃王大人没准备什么赏赐,这些饭菜就是赏赐。那些当兵的脸都绿了,有人当场就把饭菜踢翻了,用脚把饭菜踩在泥土里,唉,可惜了那饭菜,给我吃能有多好啊!”
杜吉甫摇摇头,让小二给小乞丐端来了一大碗白米饭,小乞丐高兴得两眼放光:“你真是个大好人!”
“那后来呢?”
小乞丐一边吃一边说:“后来,那些当兵的就开始骂人了,说什么皇上要我们去打仗,我们命都快没了,却连一口饱饭都吃不上,凭什么让大伙给皇上去卖命?听说皇宫中有琼林和大盈两座宝库,金银布帛堆得像山一样高,朝廷这么小器,一点赏赐都不给我们,不如我们自己动手去拿啊!于是那些当兵的一呼百应,马上披上了铠甲,扛起了军旗,锣鼓喧天地涌向了长安城。”
“五千人涌向长安城……那岂不是一场劫难?”杜吉甫呆呆地望着街道上涌动的人群,心想:“朱泚和这支泾原军都是岳父担心的,现在这泾原军哗变了,那么朱泚……”
与此同时担心朱泚的当然还有姜公辅。姜公辅正眼睁睁地看着这场劫难发生,看着一道道急报源源不断越来越坏地传来:
“报——泾原军哗变,涌向长安城!”本来节度使姚令言正在宫中向皇帝辞行,听到士兵哗变的消息立马骑着马出了宫,在长安东面的长乐阪遇上了哗变的士兵。还没等他开口制止,就有人朝他放箭。姚令言吓得趴在马背上,抱着马鬃突入乱兵之中,声嘶力竭地大喊:“你们犯下大错了!东征立功,还怕没有荣华富贵吗?为什么干出这种灭族的事来?”这时乱兵们也不听姚令言的话了,强行簇拥着姚令言,吵吵嚷嚷地向长安冲去。
“报——泾原军正向长安冲来,姚令言已经无力制止了!”德宗听后,慌忙下令,要总管太监去赐给泾原士兵每人两匹绢帛。没想到军士们见了这绢帛,更加大怒,厉声骂道:“这匹夫,我们就是只为了这区区两匹绢帛来的吗?”军士们中有一个好箭手,便弯着弓搭上箭,飕的一箭射去,直中那总管太监的咽喉,总管太监倒地身亡。
“报——泾原军已到通化门!”通化门是长安东北第一门,于是德宗有些害怕了,下令装上满满二十车的金银绢帛赐给泾原士兵。这时,乱兵已经冲进长安城里了,他们一个个眼冒绿光,唯一的目标就是宫中的府库,根本没把这区区二十车财宝放在眼里。这一次,宦官都来不及开口宣旨,就被丧失理智的乱兵们砍成了肉酱。
“报——泾原军已到丹凤门外!”
德宗差点瘫在龙椅上,略带哭腔说:“众卿家,这可如何是好?”乱兵已经冲到皇宫的丹凤门外,随时都可能破门而入。
“皇上请赶紧集合禁军!一味地安抚可能解决不了问题。”姜公辅提醒皇上。
“快,快去紧急集合禁军!”可是,德宗一连下了好几道命令,却始终不见一名禁军前来护驾。负责传令的宦官窦文场和霍仙鸣跑了好几趟,最后都是哭丧着脸回来禀报——皇上,根本无兵可调啊!
“白……志……贞……”德宗咬牙切齿地说出了三个字。
由于深刻认识到肃、代两朝宦官执掌禁军所带来的种种危害,所以德宗李适刚刚即位,就把禁军兵权从宦官手上收了回来,交给了他认为更值得信任的白志贞。 这些年来,德宗信任的白志贞一方面隐瞒了神策军东征的阵亡人数,另一方面又收受富家子弟的贿赂,用他们的名字替补。这些市井子弟虽然名列军籍,每月照常领取薪饷和各种补贴,但人却天天待在长安的商埠坊间做生意,一天也没进过军营,所以事到临头,朝廷根本无兵可调。
实际上,司农卿段秀实也曾经察觉到白志贞的渎职行为,向德宗进谏:“禁军不精,兵员严重不足,万一有变,朝廷将无法应对。”可德宗始终信任白志贞,反而对段秀实说:“段卿家啊,这万一有变,哪有这么多变啊?”
如今,真的有变了;
朝廷能有什么办法来应对吗?
①缗:一缗就是一千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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