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路灯次第亮起。

　　白天单调平板的人行道，突然变成了热闹的市集。卖肥皂泡的，卖电动小飞机的，卖皮带的，卖T恤衫的，卖木头佛珠的，卖皮包的，卖贴纸和头花的，给手机贴膜的，现场打印照片的，卖盗版阿迪达斯鞋的，卖雨伞的，卖盆栽的……不知道这么多小商贩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只看到街道两侧摆满了各种小摊。行人走在小摊与小摊之间的缝隙里，人挨人，人挤人，人推人，人踩人，到处都是人的声音，有大声叫卖的，有讨价还价的，有相互议论的，有不满抱怨的，小孩的尖叫，汽车的喇叭声，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让人头晕目眩。

　　叶小可最近很喜欢傍晚到广场上来散步。她喜欢走到人群里，感受这一份世俗的热闹与温暖。当漫长的一天过去，放下手中还没看完的书本，揉一揉太阳穴，就有一种走出家门的迫切。好像刚刚过去的这一天并不真实，好像这一天与以往的任何一天并没有什么分别，时间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好像生命从未来过，不曾留下痕迹。

　　叶小可在家坐了一天。在这一天里，她没有接到过一个电话，没有和谁说过一句话，也没有下过一次楼。所有的一切都在大脑之中发生，除了吃饭、睡觉、上厕所，生活里再没有别的事情。她感觉自己好像被剥夺了语言功能，像一条鱼，孤独地游在玻璃缸里，周围是恒温恒湿的，完全丧失了真实感。

　　也许再过二十年，等我老了，生活还是这样一成不变。可怕的沉闷。每天早晨，当洒水车驶过街道，响起“世上只有妈妈好”的电子音乐旋律，日复一日，重复的是同样的调子。每当听到这个声音，叶小可感觉自己都要发狂，又是一天开始了，永远永远、无尽循环重复的一天，像个科幻电影里的噩梦。

　　洒水车过去以后，总是一个女声叫着：“定做—软门帘——，安装—皮门帘——，回收—旧门帘——”，接下来，是同一个女声叫着：“收—头发——，收—长头发——，回收—旧手机——”，再以后，是一个老头的声音：“买—甑糕——，蜜枣—甑糕——”。

　　这些声音都是同样的平板、毫无情绪，它们是提前录好、循环播放的，回响在一天的开始，与那暗淡的金色阳光一同到来，镶嵌在以阳台窗户为框的平行四边形之内，像一场巡回播放、无始无终的电影，没有情节，没有人物，没有故事，只有一成不变的监控画面和声音，每天早晨，重复一遍。而她被囚禁在这里，永远看着同一本书，永远像是停留在书的某一页，不能再往前一点，而心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生命像一个空荡荡的房间，没有人来过。

　　幸好有夜晚，有广场，有无穷无尽的市集，还有市集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叶小可走进市集里。她贪婪地注视着那些大红大绿、形状怪异、模具粗糙，浑身散发着廉价气息的塑料儿童玩具。她看见一些五颜六色像帘子一样挂在摊子周围的东西，走近一看，是印着阿童木或机器猫或海绵宝宝的纯绿/纯红/纯黄/纯蓝/纯白色T恤，一些男人和女人站在小摊旁边草地上，正拼命把它们往自己臃肿肥胖的身体上套。她看到一个个发光的塑料竹蜻蜓被大呼小叫的孩子送上天空，变成星星一样的亮点，然后又失去魔力，还原为塑料落到草地上。

　　一切都是那么的新鲜，那么的神奇，就连丑陋也是生动、神秘的，夜晚是无尽摊开的画卷，她变成了画卷中的一个人。叶小可兴致勃勃地从一个小摊走向另一个小摊，从一个商品看向另一个商品，从一种声音走向另一种声音，她像海绵一样打开着全部的身心与感官，沾染着这烟火人间的世俗气息。这感觉就像一具从太平间走出来、寒气逼人的尸体，正在舒展筋骨，慢慢找回血液的温度。

　　有一个中年男人在地摊上卖什么。叶小可走过这个小摊，一遍，又一遍。总有几个小孩围在那里。她终于忍不住好奇，走近去看。只见不到一平方的地上，摆着巴掌大的三四个笼子，笼子里有两条小花狗，它们正躺在那里睡觉。笼子里还有三只小猫，一只是纯白的，一只是纯黑的，还有一只黑白相间的。

　　一个小男孩壮着胆子，把手指伸到笼子里，摸了摸小猫毛茸茸的身体，然后一下子缩了回去，嘿嘿地傻笑起来。一个小伙子问了问猫的价格，和男人讨价还价了几句，就连笼子一起抱走了那只纯白的小猫。

　　叶小可停在那里，看着这些惹人爱怜的小动物们。她突然想到，自己也是可以买一只回去的。她把一只小花狗抱起来，小狗在梦里被惊醒了，却没有生气，只是吧嗒吧嗒舔着嘴，睁了睁眼睛看看她，又闭上了。它对这个世界感到绝对的安全与放心，虽然并不很舒适。她抚摸着它软软的身体。小贩见她感兴趣，就连连说：“纯种狗，便宜卖，喜欢带一条回去吧。”“这狗怎么卖的？”小贩伸出三个手指头：“三十。”成交了。她没想过小狗会这么便宜，以为会几百块呢。“对了，这是什么品种啊？”她问。小贩说：“狮子狗！”“好的。”她兴高采烈地抱着它，往回走。

　　“回去喂奶粉，泡点馒头就行。”那男人在身后冲她大叫。

　　这很好办，她想。一路上，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小家伙，真可爱呀，一个毛茸茸的小生命。

　　自从有了小狗，叶小可有得忙了。小狗还没学会定时定点大小便，每天走到哪里，拉到哪里。木地板上，隔一段就有一滩水，那是它尿的。叶小可从楼下堆沙子的地方拿了一口袋沙子回来，用沙子把水渍盖住，然后扫掉。小狗吃饱了，就随地一躺，在叶小可的脚边睡下来。叶小可把拖鞋脱下来比了比，小狗和拖鞋一样长，一样大，真是个神奇的生物。

　　她在网上查了查，有人说，小狗需要经常带出去溜，以便养成定时大小便的习惯。第二天中午下课回来，顶着大太阳，她把它握在手里，就去小区里溜弯。小狗慢腾腾地走在路上，老是停下来。她就走几步回过头来，唤着它往前走。地面很烫。小狗不愿意往地上走，它老瞅着边上小叶黄杨的灌木丛，一不留神就想钻进去纳凉。叶小可只好不停地把它从树丛里拽出来。

　　小狗走在路上，老是东嗅西嗅，想去舔路上的东西，有时是其他狗留下的大便。叶小可赶紧冲上去，一把把它抓起来往前走，直到过了这个危险地带。网上有人说，千万不能让小狗吃其他狗的粪便，容易感染细菌。

　　好不容易溜完狗回到家里，小狗直接趴在地上不起来了。叶小可也累得人仰马翻。她想，这养只狗似乎和养个孩子一样累。

　　网购的狗窝很快到了。叶小可把狗窝拍打拍打，让里面的棉花蓬松开来。她对小狗说：“小小，这是你的新家，喜欢吗？”小狗却自顾自地在地板上打滚。她把它抓过来，放在狗窝里，这狗窝太大、太宽敞了，简直像是它的游乐场。没关系，她想，它还会长大的。

　　它跑了，躺在厕所前面的地垫上。它喜欢那脏脏的垫子，那是它第一天晚上来到这里睡觉的地方，是它心里默认属于自己的地盘。

　　叶小可从书房走出来，跑到阳台上去看小狗，它不在窝里。跑到厕所跟前，它也不在垫子上。她唤着它的名字：“小小——，小小——”唤了半天，也不见它出来。她趴在地板上，低头看了桌子底下，书柜下面，沙发底下……终于在橱柜下面找到了这个小家伙，它在一片漆黑中睡着了。

　　她把小小的它轻轻拽出来抱在怀里，注视着它，像是注视着一个熟睡的婴儿。它的脸是白色的，眼睛两侧各是一缕竖向的黄毛，小鼻子黑黑的，湿漉漉的。它身上的毛是黄色的，四个蹄子却是白色的，像穿着白袜子。它的肚子圆圆的，尾巴短短的，躺在她怀里睁着眼，它那不到一个月的小脑袋瓜里在想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