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溯见我如此反常，便问我母亲怎么回事，我母亲把实情全都告诉了他，说如雪暂时还无法接受若晴是她同父异母的姐姐这个事实，更何况“打狗事件”是她得病的源头，心里还没缓过来。

　　“若晴虽然不是我亲生的，但是这么多年，我知道她不容易，上了大学就没要过家里的钱，还往家里寄，那么懂事的一个孩子……”说着，我母亲就呜咽起来。“雪儿最听你的话了，余溯啊，你帮我劝劝她！就算这次我一个女儿都保不住……我也不能狠下这个心见死不救啊，只是可怜了如雪，这辈子活得太憋屈……”

　　住院部病房的楼梯拐弯处是明亮的落地窗，从窗子向外望去，是花园里的圆形喷泉。我贪婪地欣赏着眼前的一窗景色，安静地，只剩呼吸。人间还有很多美的事物在等着我吧，但好像来不及了呢，十分钟后，我这辈子深爱的男人就会跪在我面前，让我心甘情愿地为她的女人献上自己的器官。

　　“一个多年未见的姨姥的一句话，就可以割断你们二十年的姐妹情么？我认识的赵如雪绝对不是那么冷若冰霜的女孩。如雪，你可以不救她，但你好歹去看看她，好么？”

　　我低头，保持沉默，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我知道余溯哭了，我不敢去看他。他的眼泪是在谴责我的沉默。

　　没有谁的命比谁的命更卑贱，也没有谁的命比谁的命更重要。我的沉默并不代表我的冷漠，我只是在思考，给自己时间，让自己想清楚，想想后果，要么我死，要么姐姐死，最惨的是我们俩都死，我们俩都死，那我妈怎么办？……

　　但是余溯等不及了，他以为我的沉默是拒绝，扑通一声跪在我的轮椅前，握住我的手，涕泪俱下，“求你，求……求求你……只有你是她最后的希望了……”

　　余溯啊，我赵如雪也是有些有肉有心的人，我只是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混乱，我在努力地从这种混乱中挣扎出来。你这一跪，我的尊严和爱慕都被你的双膝压扁了……

　　我一声不吭地划着轮椅，进了姐姐的重症监护室，余溯不知所以地跟在后面。她插着氧气，昏睡着，心跳很慢，一分钟跳五十九下。她原本白皙的皮肤现在蜡黄暗沉，瘦骨嶙峋，大眼睛凹进眼窝。看到一个那样的姐姐，心脏不停地抽搐，豆粒大的泪珠啪嚓啪嚓地往下掉。我无法形容那种感觉，在之后的任何时刻想起来，眼泪都会瞬间掉落。

　　“去找医生吧。”我在手机上打下这几个字。

　　我看着自己的血液从静脉流向试管，脑袋空空的，什么都不敢想。

　　三天后，我们一家人被老天爷狠狠地耍了一圈。我和我母亲抱头痛哭，余溯直接瘫坐在医生办公室的地上。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坏消息让好消息变得可笑。

　　好消息是配型成功了。坏消息是，我姐姐已不再需要我的肾。癌细胞突然扩散到了她的肝和肺。一切都已经晚了。

　　事到如今，我好想跟那个中了邪的赵如雪撇清干系，如果她当年少些考虑自己的情绪，及时赶到医院，也许一切还有希望。

　　愤怒与怨气占据了我的心，所以那时，我只记得她是我悲剧人生的源头，却忘了她从小到大对我的好。她比我大三岁，我在娘肚子里的时候，她也不过两岁多，一个两岁多的孩子能知道什么呢？她在出去玩的时候被大狼狗追，当然越害怕越跑，狗把两岁的孩子扑在地上，孩子哇哇的哭，狗主人都没出门看看，家里只有我母亲一个人，她不来救谁来救呢？

　　这一切到底怨谁呢？谁都怨不得。那些生在穷山沟里的，被人贩子拐走的，爹妈都没有的，不是比我更可怜么？要比可怜，谁都赢不了，总会有比你还可怜的人出现。我却没有把自己引向正面的光明的地方，只一味地考虑自己的感受，让内心的恶魔得了逞。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不给人喘息和思考的时间。

　　接下来的时光，每一分每一秒都变得可贵，我姐姐随时都可能离我们而去，我们三个，这世界上最舍不得她的人，几乎都不敢对视，好怕在彼此的眼神中看到恐惧和痛苦。

　　姐姐时而昏睡，时而像个没事儿的人，从病床上跑下来和余溯出去散步。她已经知道自己得了癌症了，但是大家都骗她是早期，有的救。姐姐的同事、朋友、大学同学，分批分次地来看她，送这送那，出院的时候较车后备箱都装不下了。

　　我姐姐住了半个月的院，出院的时候是余溯父母来接的，亲家三人和小两口，再加上一个我，一起吃了一顿饭。我姐姐虽然憔悴，但是仍然打起一百分的精神，给公婆端茶倒水的，嘴上一直说着，我挺好的，没事的。

　　我母亲那天穿了一身灰色运动服，整个人更是灰头土脸的，一个月前烫的头发早已没了造型。而余母穿了一身紫色连衣裙，脖子上挂着一串珍珠项链，再加上米色高跟鞋，模样比我母亲不知高贵了多少倍，我母亲也觉得尴尬，总是低眉顺眼的，不怎么说话，怕说错了什么让人家笑话。余母不时瞟我一眼，我也觉得不是滋味，像给我姐姐丢了人似的。

　　余父寒暄几句，余母敷衍几句，大家就没什么话说了。这时余溯突然说：“爸，妈，我想好了，我要跟若晴结婚，越快越好。”

　　饭桌上所有人都愕然地看着他，显然，他并没有跟父母商量过这件事，包括赵若晴。

　　“你干嘛呀？！”我姐小声嘀咕着，拽拽他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