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地走出桂园，外面人来人往，三甲医院惯有的繁忙景象。但这些似乎在遥远的彼方，二力一脚云一脚雾地走着。心烦意乱。他只觉得自己在悬浮的时空中，周围的人都是快进型的。匆匆而行的护士，急行军般的病床，蜂拥攒聚的人群，恍似捏着口子的水管，一会儿喷到左边，一会喷到右边，一不注意，竟然一股喷到了他的身上。

　　“杀死人了！杀死人了！”人群强烈的冲击感惊醒了二力，他回到现实中，看到人群正群涌着，喷射般从病房大楼里逃出来，有哭的，有喊的，也有推着病床从大楼里冲出来的，被护士医生团团拥着，大喊着“让开！让开！”急急走向另一幢楼的，地上一路都是斑斑的血迹。

　　一股热流冲上了二力的大脑，他猛然扑进人群，冲进了大楼。

　　大楼里处处是惊慌的人群，墙壁上楼道上到处是血迹，好似野兽刚刚在此处撕咬过，看得二力心惊肉跳。他抓住一个逃窜的人，问道：“出什么事了？”

　　“那边……vip那边死……死人了！好几个人被砍倒，一个女人中了二十多刀……好惨……都是血……都是……”他脸色煞白，浑身打着颤，牙齿咯咯地抖动着。

　　不好！没等他说完，二力扔掉那个人，往vip冲去。

　　刚走到病房门口，就像被雷劈中了一样，他僵住了。

　　这里简直是人间地狱！地板上，墙壁上，天花板上都是血，流淌的血，喷射的血，溅开的血，血泊中还躺着几个人，几把刀浸在血中……

　　铃……风铃上的点点血迹在风中格外触目。

　　“小静！”他疯狂地寻找着，但躺在血泊中的人一个都不是，不是那张熟悉的脸。“小静……那个女人呢？那个受伤的女人呢？”

　　墙角一个捂着头的人说道：“拉……拉到急救室去了，当时就没气了……”

　　小静……他突然全身松脱了，随后一种冰冷的感觉从心口开始弥漫全身，她让我避开，她是为了我！大圈帮连她都不放过！当那种冰冷的感觉漫到指尖时，有一股坚硬的，深蓝色的火焰在心口升腾了，这愤怒之火像深海的死亡之火，烧得他冰冷的身躯像钢铁般坚硬，他的每一寸愤怒，每一寸愧恨，每一寸绝望都被这火淬炼地纯粹了。

　　他转身，迈着坚硬的步伐走出去。

　　外面仍是恐慌匆忙的人群，二力一步步，往大门走去。

　　医院门口的大路上，五六个光膀子的壮汉正站在十字路口，一个光头大眼身上文有斧头图案的的汉子正夸张地笑着，一脸兴奋，手舞足蹈地和其他人演示着刚才砍人的过程。

　　“那个女人多年轻啊，她娇滴滴地喊着‘不要不要’，哈哈哈，我的刀子一下下拉她的嫩的皮肤上，噗，血溅出来的声音真好听啊！哇，还有滋滋滋喷射的声音，哇哈哈哈……”

　　“大眼哥！小弟们可真崇拜你啊！綦大工算什么，不过是个代帮主，依我看，他这个暴力部老大的职位也可以让给大眼哥了。”

　　“什么暴力部啊，连个田二力都搞不定，还是我们大眼哥厉害，刚放出来就给了田二力下马威，以后这上平市是大眼哥的天下了。”

　　“哈哈哈……”大眼好似颇为受用，一路狂笑，他扛着滴血的刀，也不避人，这么大摇大摆地走着，路上行人见状纷纷躲避。在闪避的行人中，一个人却逆流而行。他，僵硬的阴沉的脸，一道扭曲狰狞的疤爬行在脸上，脖子上一个情字文身，风吹得大眼的光头凉飕飕的，但，风似乎躲着那个男人，他周围的空气都是凝滞的、坚硬的。他走进，仿佛一股巨大的低气压笼罩过来，几个小弟忘记了说话。大眼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

　　“田二力？”他嘴角一咧，放肆地笑了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久，“哈，哈，你……你长得可真难看，哈……哈……哈……难怪都说怕你，是被你的丑给吓坏了，哈哈哈，哈……哈，我说綦大工也是见过世面的人，怎么就动不了你呢，原来……原来……是……哈……哈……”他捧着肚子笑得止不住了。

　　突然，他的笑声止了，眼睛暴突出来，头上青筋直凸，原来二力不知怎的欺到他身边，右手快如闪电地掐住了他的脖子，慢慢举了起来，大眼比二力高大，一身肌肉，刚才伤人时端的是威风凛凛，此时却被二力硬如铁钳的紧紧掐住动弹不得，双脚都踮起来了，他感到颈椎一节一节地神展开，伸展开，直到伸无可伸，一节节要滑脱出来。要说大眼真不是简单货色，一般人的反应应该是尽力掰开脖子上的手指，让自己能喘气，但他没有。他知道，如果去掰手指，就会沦于被动，他反其道而行之，双手握住二力的右手，借助这握力突得跃起，双脚去剪二力的脖子，二力挥左手，拍向他的双腿，谁知他双腿剪脖子是假，剪左手是真，他双腿绞住二力的左手，双手扣住二力的右手，借助跃起之势带着二力的双手旋转，二力如果不放手，他的双手都会被绞断。田二力当了那么多年的武替，反应委时快，他就势往地上一倒，放开了双手，与此同时，大眼的姿势也无法保持，手脚同时都松脱了，二人在地上翻了一下，同时站了起来。

　　“哈……”大眼的话还没出口，二力像一颗炮弹般射过来，头槌撞到他的肚子上，把大眼摁倒在地上，翻身坐在他的身子上。

　　“有种！老子不怕你！”咣一记重拳砸向了他的鼻梁，只听咔擦一声，鼻梁骨断了，他的鼻梁好似被塞满了芥末，酸辣味直冲脑门。

　　“哼！也就这几下……”咣又是一记重拳，这回砸向了嘴巴，嘎啦嘎啦几声，牙齿断了好几颗，铁锈般的血腥味冲向了喉咙，他呸一口吐出好几颗牙齿。

　　“有种朝这儿来！”他狂性大发，甩着脑袋，把个锃亮的光头对着二力，叫嚣着。二力面无表情，咣咣咣，一下接一下地砸过去，大眼口吐血沫，双眼泛白，眼看着就不行了，二力仿佛捶面团一般，继续捶着，大眼的小弟们早吓得散光了。

　　正在此时，旁边伸过一只手，抓着二力的拳头，“别拦着我！”二力一把甩脱那只手，正欲继续砸下去，旁边一个声音说道：“小静好好的。”

　　他愣住了，满是血丝的眼睛盯着那人，“小静好好的。”褚红林的脸出现在眼前，“被砍了二十多刀的是曹医生，你的主治医生。”

　　曹医生？“那么……”

　　“他们在病房追问你的下落，问不出来，就乱砍一通，曹医生因为是你的主治医生，被他们揪住砍了二十多刀，现在还在抢救。”说话的是叶岑泽，他和褚红林一起赶过来的，看到二力发狂的样子怕出人命，正不知如何是好，要不是褚红林反应快，抓住二力的手，大眼就要被揍死了。

　　“田当家的，你还没正式接刀就出人命，这是要威服众人的派头啊。”褚红林还是一副不死不活的样子。

　　“你这人，怎么抓住机会就挖苦讽刺呢？就不会好好说话吗？”叶岑泽又和他杠上了。

　　“我当然会好好说话了，比如说小白兔乖乖我就唱得很好……”

　　二人又斗上了，得知小静无事的二力浑身一放松，便即坐倒地上。

　　大眼没有死，当真是身经百战，骨头非常硬实；小静也没有死，她只是陪着曹医生去了抢救室，“他们不会动我的”小静这么说；曹医生死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名医，救了无数的人，但终究没人能救回她。大眼入院了，那些被他砍杀，吓得魂散胆寒的医生护士们接收了他，虽然有小护士愤愤不平地吐了口水在他的药水里，但他们终究救活了他，他浑身绷带地躺在了二力的vip病房。

　　“警察呢？这么大的事，怎么没有警察来抓他。”二力曾不解地问褚红林，他以为自己要蹲号子了。

　　“天真的田当家，你忘了吗？这个世界有很多面的。有的人一辈子读书、上班、生儿育女，规规矩矩的生活，苟苟且且的生活，在这些人眼里，世界是规则，是道德，是契约，是被有效约束的，这个叫白道；有些人，费劲心思也无法规规矩矩的生活，他们想好好读书，却没有好的资源，他们想要好好工作，却处处碰壁，要么被人排挤，要么被人欺骗，这些弱势者也有梦想，也有出人头地的需求，有谁甘心永远是底层呢？”

　　二力点点头，是的，有些人天生就在社会边缘，如何奋斗也比不上别人。

　　“得给人一条出路啊。警察只能管白道，白道人需要警察，这是他们的安全感。但黑道人不需要警察，黑道人只需要黑道。黑道有自己的自净方法，黑道不能等同于暴力，只能说它非常规，非常规之人适用非常规之法。今日之事，不用警察，自有仲裁团的长老处治。警察也不是笨蛋，如果警察出面，大圈帮势必要找警察麻烦，但仲裁团出面，大圈帮也要给几分面子。这就是世界，正常人行白道，受警察法律制约。边缘人行黑道，受力量和黑道仲裁制约。”

　　“不过在我眼里，这些都是一样的。不同的是，白道行使规则暴力，他们依赖权利把自己的暴力合法化；黑道实行道德暴力，他们仰仗仁义礼智信，重新构建暴力世界。这两个世界既独立又重叠，有趣得紧。当然也有完全不讲道德义理的黑道，那就是亡命之徒，这种人，白道黑道都会围歼他。彻头彻尾的傻瓜。”

　　褚红林说完笑了。二力咀嚼着这番话，想起了花眼赖，想起了那个悲壮自焚的偏头哥，又想起了自己。虽说有时代的原因，但这么一个年轻人，选择像孤胆英雄一样死去，只是因为无法找到通往主流梦想的通道。如果给他一个工作，让他有机会凭能力升职，然后成家生子，一步步获得社会地位，他还会选择死亡吗？想起自己，以往奔奔忙忙，一事无成，处处碰壁，处处被欺骗，他似乎缺乏一块敲门砖，来敲开那个世界的大门。那么现在，拳帮是他的机会吗？

　　“但是叶老板，他不是有钱有地位吗？他为什么入帮派？”

　　“有钱是的，地位，呵呵，未必。叶老板在乡下原先做点小生意，被人称为暴发户，但如果不是加入帮派，他哪有那么多钱？他哪有那么多资源去铺开整个东南沿海的生意？黑道就是这么好，家庭没资源，帮派可以提供，当然你也要付出代价。”

　　“什么代价？”

　　“你这几天经历的不是吗？”说完，褚红林笑着走了。

　　他真是个奇怪的人，似乎什么都知道，有时像一个人生导师，有时又像尖酸刻薄的无赖，有时又像运筹帷幄的孔明，但他的来历，帮中没人能说得清，只知道有一天，前帮主带了他来，他就入了帮。前帮主保证，他的底子绝对正，这么多年，他也确实对拳帮尽职尽责，因此也没人质疑他。

　　傍晚，二力站在医院门口，终于等到了小静，二人对视良久，二力道：“这些天辛苦你了。”

　　“那……你想要请我看电影吗？”小静轻笑着，晚霞映入她的眼睛，一片五彩光亮。

　　“改天吧。今天……有点事。”二力盯着小静，小静被盯得红了脸，她微微低了下头，突又抬起了头，好似鼓足勇气似的，迎着二力的目光，说：“你有什么话跟我说吗？”

　　“是的。”二力的眼光柔和了下来，他伸手撩了撩小静耳边的头发。

　　小静的脸顿时酡红，但她仍没有低下头，迎着二力的目光，充满期待地看着他。

　　“你真是温柔美丽的姑娘。”

　　“嗯。”

　　“这些天多亏了你，我才能恢复。”

　　“嗯。还有吗？”

　　“我……我真的很喜欢你。”

　　“嗯……嗯。”

　　“你就像我的妹妹一样。”

　　这句话一出口，二力看到小静眼中的什么东西灭了，刚才还流光溢彩的眼睛突然昏暗了，红晕瞬间从她的脸蛋退却，脸色已是惨白。

　　“噢……哦，我……嗯……”她的双唇发抖，想要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口。

　　二力解下围巾，围在她的脖子上，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昏黄的路灯亮起，路灯下，一个娇小的身影久久伫立着。12月的夜晚，有点寒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