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的秋，来得格外的清，格外的静。眨眼间窗外的喇叭花缠上了二楼，紫色的喇叭花泼泼辣辣地开着，窗口的风铃摇出薄荷味的铃声。已近十二月。二力的伤也日渐好转。小静的身影点缀着这个白色的病房，沉闷的医院似乎多了点欢脱。

　　有时二力会在心底暗暗比较，袁悦和小静，外婆会喜欢哪个呢？

　　两个都很美丽啊，他想，小静温柔体贴，袁悦邪异古怪；小静端庄慈悯，有一种舍身为人的情怀，天真善良；袁悦复杂深沉，现实凉薄，古灵精怪中却有着难以掩饰的忧伤，叫人捉摸不透……两人都有点固执啊，这似乎是她们的共同之处。小静是对于至善的执着，她总想着拯救众生，她对自己是不是也是怜悯呢？否则，很难相信这样天使般的人物会喜欢自己，不不不，不是喜欢，只是有好感吧。

　　袁悦呢？很难感受到她的情绪，只觉得她是个想到必要做到的人，她会不惜一切手段去贯彻自己的想法，哪怕是玉石俱焚。二力无端地觉得袁悦会不惜一切代价与目标同归于尽，虽然他并不知道她的目标是什么。那是置生死于不顾的眼神。二力心想，危险，但让人无法割舍。看着小静时，总会把两人的脸孔重叠。

　　“帮主好雅兴啊。”褚红林不香不臭的脸出现了，还带着叶岑泽。

　　“什么？”二力纳闷。

　　“原来帮主和叶老板是同道中人啊。”褚红林捏起一个灰太狼布偶，这个灰太狼脖子上绣着个情字。二力脸上一烫，这是小静做的，她说这是仿真版田二力，给二力解闷用。

　　“你这王八蛋，这是帮主的爱好，扯我干嘛！”对于褚红林，叶岑泽有种无力感。

　　“小白兔乖乖，把门儿开开……叶老板夜夜抱小兔子呢……”褚红林翘着脚冷傲地唱起了儿歌。叶岑泽冲了上去，两人一顿拳来脚往。

　　“出去，出去，病人需要休息！”小静进来，笑嘻嘻地把二人赶走了。

　　二力看着她，跟着她的动作说话，“打开托盘”“拿药”“张开嘴‘啊’”，

　　“张嘴，啊！”小静把水灌进了他嘴里，“再猜猜我接下来会说什么？”

　　“嘻嘻。”二力笑了。

　　“歇会吧，虽然大好了，但还是要休息，过几天出院了，你就有得忙了。”她熟练地收着东西。

　　“忙什么？”

　　“灰太狼不去抓羊吗？”

　　“红太狼有平底锅吗？”

　　两片红云飘上了小静的脸蛋，她看了二力一眼，脸色渐渐凝重了，叹了口气说：“还要和大圈帮……”突然摇摇头说：“我不该说这些的。”捧着东西匆匆出了病房。

　　她想说什么呢？在为我担心吗？阵阵暖意袭上心头。

　　“咣”门猛地打开，小静惊慌失措地冲了回来说：“快走！大圈帮的人来了！”

　　二力大惊 。眼下无人，小静来的时候小弟们总是很自觉地避开，买烟的买烟，买菜的买菜，看老婆的看老婆。他们估摸着大圈帮没有那么大的胆，医院也和学校一样，是独立区，不能生事。

　　然而，大圈帮来了，他们就有这么大的胆。

　　“让他们来吧！”二力豁地站起来。最近拳帮和大圈帮屡屡起冲突，再加上陈小小的事，围攻拳帮总部的事，二力早就憋着一股气了，软柿子也有冻硬的一天，何况是二力这么一个铮铮汉子呢！

　　“你还是躲躲吧？”小静说。

　　“不能躲。”二力斩钉截铁。

　　“你是堂堂帮主，自然不能躲，堕了自己的威风。可你别忘了，这里是医院，你是病人呢。”

　　外面已经传来呼喝的声音了，听着人数不少。

　　“快呀……”小静看二力不为所动，直直地站着，急得跺脚。“你……你这是不顾我们死活呀。他们可都拿着武器呢！”

　　“他们来找我，不会碰你们的。”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听说过吗？刀枪无眼，你听说过吗？”

　　“……”

　　“你不在，他们就不会舞刀枪，不舞，就不会殃及池鱼！”嘈杂的声音越来越近了。

　　一群人呼啸着冲了进来：“田二力……妈的，人呢？”为首一个大眼光头叫道。

　　“你们说的是……田帮主？”

　　“不是他是谁？狗娘养的，田二力！出来！让我大圈帮尖刀队队长大眼会会你！”他把个眼珠子瞪得像牛眼，手拿一根铁矛，满屋子翻找，整层楼都是他的咆哮声。

　　“他今天出院了。”小静怯生生说。

　　“出院？骗谁呢？床头还挂着他的名字，写排位呢！”

　　这边大圈帮死缠不休，那边的田二力却迷路了。

　　他从二楼跳下来，为避过大圈帮的耳目，猫着身子在绿化带的女贞丛里爬行，跨过一片草坪，绕过几棵桂花树，他发现自己走错路了，这不是出医院的路。住院近一个月，对医院的地形多少有点熟悉，但此处他似乎从未来过。出现在眼前的是一道青砖砌成的矮墙，里面有几幢青瓦白壁的小屋。二力踅进铁门，躲到了墙角。这里是矮墙和小屋的夹缝，正好塞进一个人。

　　“我走了，下次来看你……”好熟悉的声音，好像是袁悦。

　　二力抬头看去，原来他正好躲在窗台下面，稍稍抬头便可以看见屋内。

　　果然是袁悦，她正给病床上的人擦嘴，随后掖掖被角，她波浪般卷曲的长发间露出了上翘的嘴角，一瞬间，小静的脸和她重叠了，同样的温柔，同样的体贴，同样的美丽。

　　她也可以笑得那么真实呀，又是演戏吗？正这么想着，却见袁悦侧过脸来，擦去了眼角的泪，又换上微笑，转了回去。

　　二力的心重重颤了一下，不是伪装，这泪，太真实了，天下最高明的演员也演不出来。

　　她为什么要哭？为什么又强颜欢笑？床上到底是谁？为什么一点声息也没有？

　　二力正要看个仔细，就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悦悦，我们走吧。”

　　“等会。今天有点凉。”一阵脚步声，袁悦过来关了窗，同着那个男人一起带上门，出去了。

　　那个男人又是谁？二力猫着腰尾随其后。

　　男人的背影很高大，肥头大耳，揽着袁悦腰的那只手带着许多珠串，看起来价格不菲。

　　二人走出小院子，转了几个弯，来到桂园中，这里植着几十株桂树，由于靠近医院北门，有点阴沉，离门诊和住院部又远，平时很少有人来，眼下也是空无一人。

　　男人扶着袁悦走到石凳前。

　　“仔细凉。”男人脱下他的外套，铺在凳子上，外套上有只镂空的横条老鹰，以及GA的字样。这个图案二力在剧组见过，一个五六线小明星曾穿着这个来剧组，衣锦还乡似的傲视众人，说这是阿玛尼，奢侈品，不许摸。

　　袁悦被扶着坐在这件奢侈品上。原来也是可以垫屁股的啊，二力觉得有点滑稽。

　　男人转过身，二力看到了他的正脸，这是一张40多岁男人的脸，自信，豪放，果断，耳大肉厚，双耳垂珠，眉间一颗硕大的朱砂痣，透着几分贵气。

　　“都九年了，还会伤心吗？”他摩挲着袁悦的背。

　　“嗯。”袁微微侧过身子，避过了他的手。

　　“对了，今天是你生日吧？”他牵过袁悦的手，把一个戒指套在她左手中指上，轻轻地啄一下她的手。

　　“生日快乐，我的小宝贝。”

　　袁悦伸出左手，一颗花生大的粉钻在阳光下灼灼逼人，火焰般冷艳，晶莹璀璨。

　　“海总，这么贵重的……”

　　“你又忘了！”

　　“大……大哥，我不能收，这礼物太贵重了，这几年已经麻烦你很多了。”

　　“我说能收就能收！你又忘了，我说过，我是你的长腿叔叔。”

　　“可是……嫂子会不高兴的。”

　　“这钻石就像我的心，我想给谁就给谁。”

　　袁悦不再说什么。

　　海总摸着她的手，呼吸不自觉地重了起来：“我的小白兔……”

　　“咳咳！”突然，一阵咳嗽声打断了他，一个人跑了过来，说道：“海总，那边……”

　　海总站了起来，说：“我知道了。”转过头对袁悦说：“你等一下，我就来。”两人匆匆离去。

　　袁悦怔怔坐在那里，良久，叹了口气，说道：“田二力，出来吧。”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二力钻了出来。

　　“大概是这枚戒指太大了，大得我们田帮主也动心了，带着个情字在树背后瑟瑟发抖的，除了你还会有谁？”

　　“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你？”二力看着她，“为什么在我面前就像个老狐狸，在别人面前就是软弱的白兔？我……我看不透。”

　　“看不透就对了……”她撩到撩耳边的头发，波浪般的秀发被夹在了耳后，露出了她雪白的耳朵和白天鹅般的脖子，她侧过脸看着二力，耳后的长发随着动作又滑脱了几绺，在粉红的脸蛋边晃动。

　　“你不谢谢我吗？”

　　“谢？”

　　“那水底的橡皮管啊。”

　　“是你放的？”

　　“还能有谁这么狡猾呢？”

　　“可是……你怎么知道我会去？”

　　“只要你还活着，你就一定会去的。”

　　“为什么？”

　　“女人的直觉。”袁悦噗嗤一下笑了，“瞎猫想要碰碰死耗子罢了。”

　　“你很守信用，当上了帮主，”袁悦收起了笑容，轻描淡写地说，“下一个任务是：追求我。公开地，猛烈地追求我。”

　　全天下还有比她更匪夷所思的人吗？田二力虽知道这个女人的要求总是很古怪，但也没料到这次的要求超出了古怪的边线，触及到不正常去了。也许她是个神经病，二力忍不住怀疑，可是他很快否定了这个念头，刚才，病床前的她哭得那么悲伤，那么真，没有神经叨叨的迹象。那时间歇性神经病这个概念还未流行，二力也不知道，不然他不会轻易否定这个想法了。

　　她是一个正常的女人，一个正常的漂亮的女人，一个正常的漂亮的老狐狸似的女人，现在这个女人要求二力去追求她，猛烈地。

　　小静地影子一闪而过，二力犹豫了。

　　“你想着那个小护士吧？”

　　“你……”

　　“你怎么知道？我当然知道了，你们成天打情骂俏，我都知道。因为你是我的奴仆，主人要关心自己的奴仆。”

　　“为什么？为什么要我……追求你？”

　　她双手托腮看着天边的云，淡淡地道：“因为我喜欢上你了。”

　　二力一时语塞。

　　“不可能的。”袁悦突然说，“你和那个小护士，你们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

　　“来追求我。告诉全世界：你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