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里座无虚席。一个老婆婆正在闭目养神，旁边的小伙子戴着耳机正在平板电脑上看电影，两个女人在轻声说着什么。这边，坐着一对夫妇，他们抱着还不会走路的小孩，正在逗他笑，旁边是一辆婴儿车。中年大汉张着腿，自豪地凸着圆滚滚的肚子，盯着手里的手机露出神秘的微笑，旁边是一个戴眼镜的白领，他手里拿公文包缩手缩脚地坐在那里，显得很女性化。

　　车门开了，小伙子把平板收起来，三步并两步地冲出了车门。老婆婆睁开眼，看了一眼旁边的空座位，慢条斯理地挪了挪，靠近那两个说话的女人。

　　“真是想不到。你说，人这辈子到底会遇到多少意外的事。”李涵秋摇着头。

　　“是呀，哪里想得到他会朝三暮四，真是道德沦丧！”叶小可有气无力地说，她刚做完人流没多久，身体还没完全恢复过来，这会脸色苍白，说话都显得中气不足。

　　那天晚上，叶小可和王大妈因为相亲的事拌嘴，一个步步紧逼，一个寸步不让，很快就说僵了。叶小可一气之下跑出去，打车去医院做了人流。她在医院里躺了几天，对单位领导只说是家里有急事请了假，手机也屏蔽了电话功能，只偶尔登陆下社交工具。

　　这个消息让李涵秋知道了，她联系叶小可才知道原来是这么回事。李涵秋让叶小可有什么需要就给自己打电话，她正好住得不太远，新近又买了车，过来帮忙也方便。

　　还是女人最心疼女人。李涵秋以前也有过类似的经历，她在职读研究生的时候意外怀孕了，怕影响学业就和丈夫商量打掉了，幸而没有影响后面生孩子。那还是个男孩呢，可惜了。相似的经历，让她对叶小可感到亲近。她比叶小可先到这个学校，眼看着一个满怀雄心壮志，准备在学术上大展拳脚的女孩被生生折磨成了这副摸样，不由得心生感慨，想起当初刚刚工作的自己。

　　当年李涵秋刚读完博士的时候，也很是奋斗了那么几年，直到评上副教授，这才松了一口气，考虑要孩子的事。她这个孩子要得很不容易，因为生孩子的时候年龄大了，一开始老是保不住胎，后来一发现怀孕了就赶紧请假在家调养，孩子她爸伺候得特别周到，这才保住了。但孩子生下来身体也不是很好，眼睛有先天性近视，从小就要戴眼镜，看起来和她妈妈一样是个学究。好在小孩子也不懂得什么。孩子她爸也没埋怨她没生个儿子，毕竟年纪大了精力不济，两个人也没考虑再生。现在想来很是遗憾，当时要是再生一个就好了。但谁想得到后来孩子她爸会出车祸去世呢，从那以后，李涵秋就成了一个单亲母亲，她深深感慨着命运的无常。

　　更让李涵秋感觉无常的，是她最近听到一个消息。据说和叶小可一年入职的男博士刘希今年要竞聘副院长，和余复兴抢位置。前一阵是学校动员和竞聘演讲阶段，最近已经在网上公示了名单，刘希拟担任副院长。一个刚刚工作一年多的年轻人，教学经验并不丰富，连副教授都不是，他有何德何能当上学院的副院长？

　　李涵秋对叶小可说：“叶老师，你的条件和他差不多，他要是能当副院长，你也能当。他妈的，这都是些什么烂货要骑到我们头上来，真叫人不甘心！”叶小可听了这话倒没什么感觉，她从来就没想过自己和当官有什么关系，像她这么一个神经大条的人，在学院里做事，常常不经意间就把人给得罪了，哪里还有多余的情商去左右逢源。

　　李涵秋的不甘心，多半还是因为她的年龄和资历比刘希老，却没有同样的机会。前两年她也竞聘过一轮副院长的职位，演讲也过了，公示也过了，最后却被莫名其妙地刷下来了。后来她听说是因为上面不想让一个单身的女人做领导。现在这个刘希能被任命，大概因为是已婚男人，又会来事，也许领导就是看重他这些，倒不是什么经验和能力。

　　要说教学能力，李涵秋在学生里可以说是有口皆碑，要说责任心，她为了学生的毕业展览布展曾经连续三天加班到夜里，把孩子放在校外的托儿所。但这种辛勤的付出却并没有得到学校的相应肯定，期末考评，她并没有因此多拿到一分酬劳，而那些磨洋工的老师也没有少拿一分。

　　这个世界就是这么不公平，从那以后，李涵秋对工作不那么上心了，把更多的热情和精力放在了自己和孩子身上。她热衷于搜罗各种养生常识，没事就去做做按摩，刮痧，针灸，在自己身上大把花费时间和金钱，以此安慰失意的人生。她给孩子也报了各种课外班，钢琴班、书法班、奥数班、英语班，好像报一个班就一定能学会一种技艺，她想把孩子培养成十八般武艺样样皆通，替自己实现那些无法实现的梦想。

　　对于李涵秋的失意，叶小可深表同情，对于李涵秋对孩子的苛求，她常常从中劝导。但这个社会就是个功利的社会，没有了童年的孩子投射的是父母的焦虑。孩子病了，可以归咎于父母。但父母病了，又能归咎到谁的身上呢？

　　李涵秋本来想开车把叶小可送回家去的，但最近鼻炎犯了正在吃药，没办法开车。这时候网络约车软件还没有普及，她这个年龄段的人对新生事物也不太敏感。因而，这两个女人在地铁里推心置腹地谈起心来。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整个车厢的人大多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料也有那么一两个例外。老婆婆慢慢挪到了她们身旁，拿出一张纸片问她们，这个字怎么念？

　　李涵秋是个热心而随和的女人，她往那纸片瞥了一眼，很快就说出了这个字的读音。老婆婆见成功引起了对方注意，就给她们念了一段顺口溜似的经文，解释了一下每句话的含义。见她们没什么反应，老婆婆又说起因果报应、轮回转世的道理。

　　叶小可和李涵秋对视了一眼，心领深会。叶小可说：“婆婆，我们都是共产党员，不能够相信宗教的。”

　　老婆婆坚持道：“鬼神是真实存在的。”她看了一眼叶小可，把手拢到嘴边低声说，“你身后跟着一个婴灵。”叶小可吓了一大跳，心想，她怎么知道我堕过胎的。

　　老婆婆又说：“堕胎会有报应的，男人和女人都跑不掉。婴灵得不到超度，就会产生怨气，伤害他生身父母的运势。”说着，双手合十做了个揖。

　　叶小可好奇地问，“那怎么才能超度婴灵呢？”李涵秋使劲给她使眼色，她却视而不见。

　　老婆婆于是说了一番解救婴灵的办法，有放生、做佛事、供灯等等办法。

　　她递给叶小可一本薄薄的小册子，说道：“这个会帮助你。”

　　叶小可接过这本小册子翻了翻，只见上面有许多图片，有火焰中的骷髅，有盘子里的胚胎，有骨瘦如柴的病人，还有蔬菜瓜果，观音菩萨，图片之间是密密麻麻的文字，黑体加粗的大标题写着如下的字样：“父亲作孽，生子如猴”、“万恶淫为首”、“每当我淫邪，母亲就出事”，“吃素是福”……她微笑着说：“这是好东西，我已经看过了。您还是留着造福更多人吧。”

　　“能遇见就是缘分，你还是拿一份回去吧。上面有我的联系方式，要帮忙可以联系我。”老婆婆说。

　　两个人相互推让了几番，没能决出胜负。

　　一直静坐观战的李涵秋终于忍不住发话了，她说：“快到站了，我们准备下车吧。”说着，就把叶小可拉了起来，往车厢门口走去。叶小可赶紧把小册子放到老婆婆身旁的座位上，连声道谢，走掉了。

　　“你真是太有耐心了。这一看就是个神婆。要是我，我才懒得跟她废话。”李涵秋说。

　　“主要是她说得挺准的，她居然知道我的经历。”叶小可说。

　　“你呀，太傻了。她肯定早就在那里观察我们，偷听我们说话。”李涵秋挥了一下手，像是要赶走面前飞过的一只苍蝇。

　　“不过也没什么损失，满足了一下我对宗教的好奇心。”叶小可说。

　　李涵秋说：“这哪是什么宗教，简直是邪魔外道。我有个朋友常年吃斋的，经常跟庙里的师父谈论佛法，哪天介绍你们认识认识。”

　　“好呀。不过，你要是能给我介绍相亲对象就更好了。我暂时还是凡心不死啊。”叶小可说。

　　她们边走边聊，慢慢汇入到出站的人潮中。

　　叶小可回到家里。她的母亲王大妈满脸堆笑地迎上来。过去的一周里，他们一直联系不上她。焦急、无奈、后悔，夫妻俩找遍了附近的大街小巷，也没有找到女儿的踪迹，他们报了警，警察说失踪满24小时才给立案，后来又说没找到线索，做完笔录就让他们回家等消息。他们着急得茶不思饭不想，夜里睡不着觉，要不是找不到路，他们差点就要去电视台登寻人启事了。现在女儿终于回来了，明显清瘦了许多，他们看着她，所有的气都消了，只剩下相对无言，百感交集。

　　“孩子没有了”，叶小可有气无力地说，“以后，你们再也不要逼着我相亲了。”说完，她就回到自己的卧室里，躺倒了。

　　王大妈说，“都是妈不好，妈不会再逼你了。”

　　她蹑手蹑脚走到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只鸡来，准备给女儿炖一锅鸡汤。